崔衛(wèi)平：我的人性被凍傷了

　　如果我不能寫得太快，那么就要寫得慢一些、更慢一些，記下“毒奶粉”事件以來自己的感受。這場導(dǎo)致一萬幾千名嬰兒住院、幾倍于這個數(shù)字的孩子受影響，這件事情真是糟糕透頂。

　　我還能說什么？我們還能夠說什么？還有什么沒有說出來等待人們?nèi)フf么？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許多朋友與我一樣，再次陷入極度失語當(dāng)中，忍受因為無語和發(fā)不出聲來的折磨。

　　是因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還是因為該說的，早已經(jīng)說過了？抑或是面對這樣殘酷粗礪的現(xiàn)實，我們的語言已經(jīng)完全失效，它完全不足以承擔(dān)這樣的現(xiàn)實？找不出任何一種話語能都與這樣的現(xiàn)實相匹配？

　　某種折磨實際上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在失語與發(fā)聲的掙扎和掙脫中，我們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而仍然找不出言詞，找不出任何可以采取的方式。然而在這樣的沉默中，我們會不會由此而變得麻木，變得熟視無睹，變得見怪不怪？這是有可能的。而這種時刻，也正是我們的死亡之日，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死亡。

　　類似的死亡也并不是完全陌生的，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次。下面是我親耳聽來的事情，當(dāng)時我除了感嘆之外，并無其它反應(yīng)。這幾天每每想到此事，會覺得自己參與隱瞞了一件可怕之事。

　　大約是2005年春節(jié)，我見到了鄉(xiāng)下的表姐。她告訴我她們那個地方當(dāng)年秋收的稻谷不能吃，因為用了一種劇毒的農(nóng)藥，有人將這種稻谷的皮糠弄下來給豬吃，結(jié)果豬吃死了。種田人對這種事情的處理辦法是——將這批稻谷全都“賣去了上�！�，當(dāng)?shù)厝嗽儋I別的稻谷回來吃。

　　表姐是一位養(yǎng)豬能手，她沒有說起自己家的豬欄里發(fā)生類似的事情；
她也識字不多，見識有限，我不知道她說的“上�！笔欠翊_切。但是有一件事情肯定是確切的，那就是她們買來外地的稻谷自己吃，將認(rèn)為有毒的大米悄悄賣到了別的地方。并且這件事情在當(dāng)?shù)赝耆�不是什么秘密，而是眾人皆知的�?/p>

　　這種事情我聽了有什么辦法？我能夠去向什么部門反映、向什么人匯報？我不能想象，在九百萬平方公里的祖國大地上，有某一張辦公桌的后面坐著這樣一位官員，他能夠耐心地聽我將事情說到底，而不覺得我是神經(jīng)�。�！或者我能夠受得了他那種傲慢、輕蔑的眼光，在他面前呆上三五分鐘？我為什么要自討那個其辱？“這種事情，多了去了”，我是這么給自己找臺階的。

　　哀哉，在采取任何行動之前，我便深知自己的努力沒有意義。我的心里是不是居住著一個老牌靡菲斯特，那個只會嘲笑的魔鬼，對我們?nèi)魏蔚男袆訄笠岳湫�？它的使命就是使得我們喪失任何對于事情的新鮮反應(yīng)，將我們的熱情澆滅，令我們行動意志癱瘓？在這個意義上我與那位沒有謀面的官員是一致的，我們都被一種符咒控制住了，感覺不得動彈。就像接受了一種藥物，盡管口、鼻、眼還是接受外部信息，但是從手臂到心靈，已經(jīng)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應(yīng)對，如同得了麻痹癥一般。

　　而我為什么又要知曉這些事情？是什么人偏偏將這種事情放到我的面前來？讓我忍受如此晦澀、無力和困頓？在這個意義上，我痛恨聽到這類喪失或滅絕人性的消息︰每聽見一次，就意味著我的人性又一次淪陷，我的心靈里又造成一個大窟窿，我的頭腦內(nèi)又留下一個深坑。我們不得不與這種東西同處一室，不想忍受也必須忍受，不能忍受也必須忍受。百般無奈之中，最好是退居一角，仿佛凍僵和凍傷一般。

　　從前也有朋友將這樣那樣的消息發(fā)給我，關(guān)于一位乙肝患者不能入學(xué)，她才有十五歲；
關(guān)于一塊被強占的土地，面積不大但是使得一家?guī)卓谌肆麟x失所；
關(guān)于一位在獄中的朋友，他與懷孕的妻子來我家時，給我們帶來了離奇的影像。諸如此類的事情，你叫我怎么辦？我能有什么辦法？

　　然而，我的人性被凍傷了！這是無法測量的！日日陷入這種無用、無效和無能為力，陷入這種無語和沉默，我覺得自己差不多變成了一堆狗屎，或者當(dāng)了只會干活、不會說話的奴隸。我與周圍人歡笑、插科打諢，但是，就是不說出心頭那件最大的困惑，那些難言之隱。

　　說，還是不說，就是這個問題。

　　這是一個讓人難以判斷的問題。

　　而我們喪失最為嚴(yán)重的，則是一種起碼的判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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