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然:學術(shù)的合作與創(chuàng)新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找這個題目讓我受了整整兩年的折磨,或許更久。說或許是因為我找到后才恍悟,原來一直莫名其妙的某根神經(jīng)疼痛竟然也與此有關(guān)。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終于見到了傳說中張修桂先生的大著《中國歷史地貌與古地圖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煌煌一巨冊,同事們都感慨不已。為此我們幾個年輩相仿的不期而遇在當時的資料室討論過幾次。與譚其驤先生一樣,張先生也是到了七十歲才推出他的第一部個人著作(譚先生當時是《長水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可是僅此一部,足以讓我們后輩的多少所謂著作都相形見絀!,簡直無地自容。有人說,那是張先生他們老輩解讀文獻的能力強。說此話的兄弟出身非歷史亦非地理,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能全部同意。因為平心而論,單講解讀文獻,數(shù)十年來前后輩當中此項能力強的不在少數(shù)。也有人說,張先生是跟譚先生跟出來的。此論可謂深契我心。張先生自1959年從華東師大地理系畢業(yè)分配到復旦以后,一直跟著譚先生編歷史地圖、做各種項目,就連他自己也在這本大著的《自序》中深情告白:“回顧我的研究歷程,我非常感激譚其驤先生!钡牵T先生何以就能跟出那樣大的學問,現(xiàn)如今典型猶在,而我輩眼見得行行漸遠,這卻是我感到非常困惑的。
那之前大概一年多,我比較集中地思考著一個令我十分好奇的現(xiàn)象:譚其驤先生作為一個歷史地理學家,他受的完全是文科的訓練,工作后也一直處在歷史學環(huán)境,可是他的地理感出奇地好。他的論著中有純歷史自然地理的分析考證,也有按地理學方式展開的歷史人文地理研究。這兩點都是常人所難的。無論寫文章還是平常論學,他思考問題能夠很自如地運用地理學的思維,那種近乎本能的敏感為絕大多數(shù)非地理出身的歷史地理同行所不及;
他在工作中對于地理學原理和方法的采擇也十分當行,找不出破綻,至少筆者目前還未能發(fā)現(xiàn)。
過去我一度以為,這大概與譚先生來復旦前的一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在1940-1951年的十一年間曾任職于浙大史地系,那時他從二十九歲到四十歲,正是學術(shù)上逐漸走向成熟的年齡段。在那里他可以很便利地受到地理學的薰陶?墒呛髞砦曳磸涂剂,自己就推翻了這一構(gòu)想。因為從論著中看,他那段時間的學術(shù)興趣與之前之后實在無大區(qū)別。按照他在《長水集》自序中所講,其一,他那時上課的任務很繁重,大部分時間要化在備課教課上,述作很少;
其二,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那一時期的論著中,他自認為“歷史地理方面較有分量的是《論丁文江所謂徐霞客地理上之重要發(fā)現(xiàn)》、《秦郡新考》和《秦郡界址考》三篇”(頁7),這些仍基本上屬于傳統(tǒng)的沿革地理的路數(shù)。事實上,他后來卻顧自己的研究歷程,特別看重的是1962年發(fā)表的《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后會出現(xiàn)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他說:“我自以為這才是一篇夠得上稱為歷史地理學的研究論文”,因為其中抓住了黃河中游土地利用方式與植被好壞“這一關(guān)鍵因素”(頁10)。即,把問題定位在人類活動對于自然環(huán)境變遷的影響。這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地理學思路。此時距他離開浙大又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一年。
況且,就對地理學訴求的深度來說,這篇論黃河安流的文章還遠不及他后來在1970年代以后寫作的探討長江流域地貌和水系變遷的幾篇,如《上海市大陸部分的海陸變遷和開發(fā)過程》(1973)、《云夢與云夢澤》(1980)、《鄱陽湖演變的歷史過程》(1982)。前面那篇只需掌握一些基本的地理學理念,而后面這幾篇則要具體運用到一些很專門的地質(zhì)學、地貌學、水文學等自然地理學的知識和原理。這,絕不是多年前在史地系教了一段時間歷史課就能夠勝任得了的。
毫無疑問,譚先生是一個在學術(shù)上不斷發(fā)展自己、從而逐漸完善自己的人。問題是:在譚先生發(fā)展他的地理學智慧的過程中,是誰在起著經(jīng)常性的作用?
我們可以注意到,譚先生在長期主持編繪《中國歷史地圖集》、而后創(chuàng)建復旦史地所的過程中,先后調(diào)進了多名學地理出身的工作人員。譚先生平生文不茍作,極少與他人聯(lián)名合署,但上述鄱陽湖一文在發(fā)表時是由譚先生和張先生合署的。該文沒有收進《長水集》,譚先生在自序中特地作了說明:“還有一些研究課題,文章雖寫成于近年,材料、觀點卻也是在編圖過程中搜集、形成的。如對云夢澤、洞庭湖和鄱陽湖在歷史時期的演變過程,我們所編繪的圖,都是按我當時的研究成果畫的,與傳統(tǒng)說法迥不相同,但當時來不及把取得這些研究成果的考訂、探索過程寫成文字。編圖工作結(jié)束后,我自己還是由于太忙,只寫成了一篇《云夢與云夢澤》;
關(guān)于洞庭湖和鄱陽湖的演變,都交由張修桂同志在編圖時所取得的材料、看法的基礎(chǔ)之上,再加以補充修訂,寫成論文,……我只提供史料和看法,未嘗動筆,所以都沒有收入本集!保11-12)
如果沒有切身體會,看到譚先生這樣的文字,自不免得出張先生從中單方面受益的印象?墒聦嵣衔幢厝弧_@些文章涉及的并不是一般的歷史研究,而且不是一般的歷史地理研究,它有很強的特殊性。我冒昧談一點粗淺感受:做長江流域水系變遷這樣長時段的歷史自然地理研究,搜集材料這一步并不是太難;
思維支點有限,對資料作適當歸納、形成合理觀點(不一定要刻意與前人不同),這一步確實很不容易;
而后在此基礎(chǔ)上將材料串起來,作深度分析、考辯,寫成文章,其實難度仍然不小。因為這才是思維的最終定型,之前的觀點可以只關(guān)注一個個時間斷面,而此時必須對整個發(fā)展演變的全過程作出解釋。它不僅需要過硬的史學功底,更需要足夠的相關(guān)學科的專業(yè)知識,以及基于這些知識的研究能力。其間的艱苦往往是研究者本人難以逆料的。
每每想到這些,我總是越想便越對譚先生欽敬不已。他老人家實在厲害,不僅自己做學問出神入化,他在組織項目、分解任務時,也非常高明。譬如,他讓鄒逸麟先生做黃河和運河的變遷,張修桂先生做長江流域水系的變遷,這實在是一個很知人善任的選擇。黃河、運河史料浩如煙海,從中爬梳、整理對文獻學功夫要求很高,出身歷史系的鄒先生對此自然是得心應手;
長江流域則史料相對有限,而自然環(huán)境方面的變遷極為復雜,正適合張先生施展其所長。假如易地以處,恐怕兩位先生都未必能取得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么輝煌的成就。
當然這中間有個過程,張先生并不是一開始就被譚先生委以重任的。他在業(yè)務上得到譚先生的特別賞識,其實已到了1974年。那一年譚先生得到一套剛從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地圖照片,有關(guān)部門請他進行研究。地圖出土時已斷裂為三十二塊,因而第一步工作是將其拼合復原。當時張先生正處在最困難時期,師母長年住在醫(yī)院,張先生在正常上班之外,既要管家里的兩個孩子,又要到醫(yī)院里照顧病人。譚先生體諒他,起先并沒有找他,可是沒辦法,先后找了兩個學地理和學考古的同事,死活做不出來。不得已,只好讓張先生把地圖照片帶到醫(yī)院里,一邊陪床一邊捉摸。護士走進來,看到張先生手中斑駁陸離的照片,大驚:“你怎么搞起皮膚科來了?”就這樣,最終搞出了一個讓譚先生感到滿意的結(jié)果。
根據(jù)這一結(jié)果,譚先生當即寫了兩篇文章:《二千一百多年前的一幅地圖》、《馬王堆漢墓出土地圖所說明的幾個歷史地理問題》。從葛劍雄先生的《悠悠長水——譚其驤后傳》中可以看到,在文章寫作過程中,譚張兩位先生曾有過討論,而且譚先生本來打算與張先生聯(lián)合署名,遭到當時行政領(lǐng)導的干預,才只署了譚先生一個人的名(華東師大出版社2000年版,頁202-204)。后來這兩篇文章在收進《長水集》下冊時,譚先生又請張先生代為校閱一過,譚先生為此特地寫了一個附識:“根據(jù)修桂同志意見,除在文字上稍作改動外,并對原來三處考釋作了修正。”(頁262)
這次合作對張先生產(chǎn)生的影響是巨大的。此后他一直保持著對古地圖研究的濃厚興趣,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專題論文。在這本《中國歷史地貌與古地圖研究》的專著中,其第四篇便是古地圖研究,包括三章:馬王堆漢墓出土古地圖、放馬灘戰(zhàn)國秦墓出土古地圖、古地圖應用及其他。與一般研究者所不同的是,張先生絕不僅僅滿足于從科學史的角度討論古地圖的技術(shù)水平,他更注重充分挖掘古地圖中的地理信息,深入辨析所涉及的歷史地理問題,并根據(jù)圖面特征,進而闡發(fā)作者的測繪思想及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就是說,他很著意把古地圖看作一種獨特的歷史地理資料,探討其內(nèi)容而不僅僅是形式,這當然是非專門家無所措手足的。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影響是,從那以后,譚先生對他非常倚重,他和譚先生之間的業(yè)務交流越來越深入。
在那之前苗頭其實已經(jīng)有了。1972年秋,為籌建金山石化總廠,當時的上海市領(lǐng)導請譚先生去實地考察,譚先生便帶上了張先生。在海邊轉(zhuǎn)一圈回來之后,譚先生沒發(fā)話,張先生憑著他在大學里養(yǎng)成的出野外必出報告的良好工作習慣,主動寫成了《金山衛(wèi)及其附近一帶海岸線的變遷》。也就是這本專著中第六章的前身。那時候張師母已經(jīng)住院,張先生每天陪完回家都很晚,于是挑燈夜戰(zhàn),從深夜到凌晨。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個多月。文章交給譚先生,譚先生又補充史料、提出一些修改意見。后來該文揭載于《歷史地理》第三輯(1983),再后來獲得1979-1984年上海市哲社優(yōu)秀論文一等獎。
正是通過這樣的合作,張先生逐漸顯露出過人的從自然地理角度分析問題的能力,贏得了譚先生的高度信任。也是在1974年,譚先生帶著同人去東太湖考察,本來張先生并沒有去,但后來在寫考察報告時,譚先生仍找張先生進行討論。該報告1980年以集體名義發(fā)表,后收入《長水集》下冊,文末保留了很有時代特點的對執(zhí)筆人的交待:“譚其驤(調(diào)查收獲)張修桂(兩點看法)”(頁140)。
1975年,譚先生主持的《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編寫項目開工,他本希望張先生承擔長江一節(jié)。但當時張先生還困難著,譚先生沒辦法,對他說:你得給我推薦一個人。張先生果然給他物色了一個同事。寫了一年多,稿子出來了,可譚先生就是無法滿意。正好此時張師母已經(jīng)往生,于是譚先生決定還是讓張先生做,推倒重來。由此才有了譚張兩位先生在歷史地貌研究方面各用其長、珠聯(lián)璧合的一段學術(shù)佳話。
現(xiàn)在從《譚其驤后傳》中,我們可以看到譚張兩位先生在這一階段合作的鱗爪:“為了正確顯示歷史時期長江流域的地貌和水系的變遷,譚其驤曾與張修桂等一起搜集、整理、研究了大量文獻、考古和水文調(diào)查資料,對古代的云夢、洞庭湖、鄱陽湖的演變過程得出了與傳統(tǒng)說法迥然不同的結(jié)論”(頁200)。為此他們還在1977年4月中,到湖北洪湖、湖南岳陽、長沙、江西南昌、九江、湖口等地實地考察過(頁197)。而這些研究成果,正構(gòu)成了《中國歷史地圖集》自然地理要素的編繪依據(jù)。張先生本人對此有一篇回憶文章,載《歷史地理》第2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頁351-353),有心人可以參考。
我常想,像譚張兩位先生這樣各自身懷利器的人,聚在一個單位不能說太少見。但是,要形成良好的工作關(guān)系,其實很難。而更難的是在長期的合作中相互學習、共同提高。偏偏學術(shù)上的事情,只有雙方取長補短,才能談得上真正意義的合作,才有可能取得超越個人能力范圍的成績。譚張兩位先生,年齡上隔著一輩,學術(shù)背景一文一理,他們之間顯然正形成了一種合之雙美、離之兩傷的可遇不可求的合作關(guān)系。他們互相切磋,互相成就,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是學術(shù)上一筆豐厚的財富,更有讓后輩仰之彌高的學人品格。
為了驗證這一感覺,我經(jīng)常請張先生回憶他當年跟譚先生一起工作時的往事。張先生是厚道的,他總是只強調(diào)他跟著譚先生非常受益,無論討論問題還是請譚先生看文章,常常會得到歷史學方面的補充。就在這本大著的自序中,他還交待了他在各項工作中所受到的譚先生的啟發(fā),動情地說:“我深深體會到,我們這一代人能經(jīng)常得到譚先生的諄諄教誨,實在幸!保4)。享受之情溢于言表。我想,這種幸福其實是雙向的。對于譚先生來說,他既然能虛心下問,自然能從雙方的討論中受益,如果要說幸福,他只會享受到更多一重,因為他同時還在作育英才。據(jù)我所知,他是對這兩種幸福都能夠體會到的人。
上世紀90年代中葉,我聽到老師間的一句議論:譚先生曾稱贊張先生文章“一流”。這句話于我雖然只是間接史料,但對其真實性我深信不疑。我甚至還可以想象得出,譚先生在說這種話時,臉上會帶著怎樣開心的神情。
中國歷史地理學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發(fā)端,到50年代以后,整個學科才獲得比較大的發(fā)展。這中間,歷史自然地理作為一個新興的研究領(lǐng)域,對研究者的學科背景和個人素質(zhì)提出了嶄新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沿革地理雖然也有一些水道研究,但基本上是從文獻到文獻,不作地理學分析,學術(shù)價值很有限。譚張兩位先生在70年代對于長江流域水系變遷的研究,合歷史和地理兩學科之力,從現(xiàn)代地理學原理出發(fā)對文獻史料進行深度解讀,可以說是將傳統(tǒng)水道研究提升為現(xiàn)代科學意義上歷史地貌學研究的成功范例。
時間又過去了三十年。沿著當初與譚先生合作時開創(chuàng)的道路,張先生又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在這本《中國歷史地貌與古地圖研究》中,張先生已經(jīng)可以給出一個具有科學意義的“引論”,對歷史地貌這一歷史自然地理學主干分支的科學屬性發(fā)表具有指導意義的見解,并提出一整套研究方法。而作為其基礎(chǔ)的,是包括“長江中下游河湖地貌演變”、“上海地區(qū)地貌演變”、“黃淮海平原河湖地貌演變”、“古地圖研究”四篇共十二章的實證研究。這些內(nèi)容是在作者三十五篇專題論文的基礎(chǔ)上重新組織而成的,其中第二篇包括一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的研究成果。文章初發(fā)表時大多得過獎,除上述金山附近海岸線變遷的一篇之外,還有五個省部級以上的獎,都是一等或特等。我兒子在扉頁上看到這些介紹時覺得很奇怪,問我:“張爺爺為什么只得一等獎呀?”我跟小家伙說不清楚,于是對他說:“那是因為二等以下的獎你張爺爺不要。”
2007-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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