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偉,張向奧：選舉與民主：制度設計的工程學

　　[摘要]本文旨在對國際上選舉制度設計的憲政工程學進行考察和總結，并以此為基點探討選舉和民主的因果關系�，F(xiàn)代民主制度的基礎工程在于選舉，不同的選舉制度設計和制度安排對于民主制度及政黨制度具有關鍵性影響，對選舉過程的戰(zhàn)略管理也是達成有序民主的重要變量。國際上的大量研究已經(jīng)揭示出了其中的一些內在邏輯和規(guī)律，如“迪韋爾熱定律”及其后續(xù)研究、分裂社會的選舉制度設計研究、民主化過程中的選舉管理研究等，本文對此分別進行論證和分析，從而揭示選舉制度與選舉管理對于民主轉型和鞏固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選舉；
民主；
制度設計；
憲政工程學；
迪韋爾熱定律；
選舉管理

　　民主化已經(jīng)構成了當今世界政治發(fā)展的潮流。然而，潮起潮落的原因卻極其復雜。從國際學術界的相關研究來看，民主政治究竟是特定社會結構(如一定的社會—經(jīng)濟條件)的產物，還是人的自由行動(如制度設計與憲政工程)的結果，可謂眾說紛紜，見仁見智。在方法論上，這就是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行動—結構難題”(Agent-structure problem)所要厘清的內容。從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民主化的普遍經(jīng)驗來看，政治精英的民主意識、民主知識、民主化愿景、民主化戰(zhàn)略不僅是民主發(fā)生的原因，而且是民主化成功的重要前提。任何民主的實現(xiàn)都不可能單靠社會條件的發(fā)育——雖然一定的社會條件的確是需要的，正如“李普塞假說”所揭示的那樣——而且也要依靠相應的制度體系的構建，因此民主化過程中的制度設計與憲政工程就顯得至關重要。在民主政治的諸多制度中，選舉制度的設計與安排顯得尤為重要，正如有學者所說的：“選舉制度是一把要打開許多扇門的鑰匙，當這些門打開后，就會進入一個累積變化的過程�！倍�要掌握選舉制度這把鑰匙，首先要弄清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下選擇什么具體的選舉方式及其對民主制度會產生什么影響，以及對選舉過程如何進行戰(zhàn)略管理以期實現(xiàn)民主進程的有序化。本文針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旨在揭示選舉與民主的內在邏輯，并考察有關制度設計的憲政工程學的若干內容。

　　一、民主、選舉與制度設計

　　在政治思想的歷史長河中，民主究竟意味著某種大眾化的權力(如人民當家作主、人民的統(tǒng)治、自治等)，還是為達成政治決定而作出的制度安排(如通過選舉競爭領導權)，兩者之間存在著根深蒂固的沖突。前者代表了古典民主理論的傳統(tǒng)，也稱作共和主義民主；
后者則體現(xiàn)為現(xiàn)代的代議民主制，也稱為自由主義民主。作為國家治理的一種制度設計和制度安排，民主的理論和實踐由共和主義轉為自由主義，由直接民主制轉變?yōu)榇�議民主制，構成了“現(xiàn)代性的偉大發(fā)現(xiàn)”。

　　代議制作為當代民主的主流形態(tài)，其基本問題是怎么產生代表，這成為攸關民主質量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從近代以來世界政治文明建設的經(jīng)驗來看，代表產生的基本途徑是選舉。如果把民主視為一項工程的話，選舉就成了此項工程建設的前提和構架。對此，熊彼特(J.Schumpeter)首先作出了獨到的分析。他認為，在民主的古典理論中，假設人民對每一個問題都持有明確而合理的主張，那時的所謂民主政體是指人民以挑選能保證他們的意見得以貫徹的“代表”來實現(xiàn)他們的主張，“這樣，選舉代表對民主制度的最初目標而言是第二位的，最初目標是把決定政治問題的權力授予全體選民。假如我們把這兩個要素的作用顛倒過來，把選民決定政治問題放在第二位，把選舉做出政治決定的人作為最初目標。換言之，我們現(xiàn)在采取這樣的觀點，即人民的任務是產生政府，或產生用以建立全國執(zhí)行委員會或政府的一種中介體。只要存在著選舉產生政治領導人的程序，只要每隔一段時期公民可以選擇或罷免統(tǒng)治者，民主就是充分的和完善的。”他給民主下了個頗具影響的定義：民主方法就是那種為了做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做出決定的權力。此后，亨廷頓、達爾、林茲、李普塞等人都以此作為民主研究的基礎。按照拉里·戴爾蒙德的觀點，選舉是“民主的底線”。而羅伯特·帕斯特則分析了民主化過程中選舉管理的好壞對民主化成功與否的關鍵影響。

　　可見，選舉是民主工程繞不開的結構性基礎，“不能避開選舉來談民主”已成國際社會的共識。

　　此外，選舉也是可以對民主理論進行豐富而嚴格論證的領域。在這個領域里，宏觀理論和微觀證據(jù)之間距離最小。國外對選舉的研究相對比較成熟，早在1949年牛津大學的弗蘭克·哈迪就率先創(chuàng)造了“選舉學”(psephology)，如今，選舉學涵蓋了法律結構、選舉制度、個人行為、候選人選擇、政黨與輿論媒介的競選活動、民意測驗、選舉結果的統(tǒng)計分析以及選舉地理學等重要命題，已成為政治學、社會學、統(tǒng)計學等多學科交叉的一門顯學。相形之下，國內對選舉的研究比較少，特別是在選舉的制度設計與管理對于民主制度不同形式的影響及其因果關系方面缺乏應有的分析。

　　選舉制度和政治制度之間的關系問題，特別是通過選舉的制度設計來達成特定的民主體制和形式，是政治科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特定的民主制度既是特定歷史和文化條件的結果，同時也可以通過具體的制度設計來進行人為塑造。美國的憲政民主正是在那些建國之父們的精心構思和設計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就是通過把原來的議會制改為半總統(tǒng)制，才克服了第四共和國議會民主的不穩(wěn)定性；
德國正是吸取了魏瑪共和國的教訓，改變了選舉制度并設立了“5%條款”，才在戰(zhàn)后形成了有序的議會民主制。國際著名的民主理論家薩托利曾呼吁政治學家們應該以“憲政工程學”(Constitutional Engineering)或“政治工程學”(Political Engineering)為途徑積極參與政治制度的建設，通過對政治制度進行設計，使預想的特定的政治結果得以產生。他還認為，選舉是政治制度設計中一個非常特殊的操作性工具，可以將之作為操控政治結果的一個重要變量。這一觀點現(xiàn)今已被學界廣泛接受。李帕特曾指出，“選舉制度已經(jīng)被認為是影響政治系統(tǒng)特性的最為強大的工具”，“如果想改變某種類型民主的性質，選舉制度可能是最恰當和有效的工具”；
昔斯科也認為，選舉制度在對民主投票結果的影響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并且通過融合其他制度，還可以對政黨性質以及民主的總體特性發(fā)揮較為深刻的影響。諾里斯在其新近出版的著作中則進一步明確地提出了“選舉工程學”(Electoral Engineering)的概念并作了系統(tǒng)的研究，推進了這一領域的研究。

　　無論是憲政工程學、選舉工程學還是政治工程學，基本內涵都是一樣的，即如何通過選舉制度設計的工程來塑造和鞏固民主。對于民主政治發(fā)展而言，人們并不是被動的和無能為力的，完全可以通過制度設計特別是選舉制度的設計來促成某種特定民主形式的生成。就此而言，國際上的大量研究已經(jīng)揭示出了其中一些內在邏輯和規(guī)律。本文選取這些研究中的三個重要問題加以分析，即“迪韋爾熱定律”及其修正、分裂社會民主化過程中的選舉制度設計問題和民主化過程中的選舉管理，并從中揭示出選舉制度與選舉管理對于民主形式和民主發(fā)展的重要意義。

　　二、選舉制度與政黨制度：迪韋爾熱定律及其探討

　　民主制度與政黨制度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lián)。通常，在議會制國家，極端多元主義的多黨制會導致內閣的頻繁更迭從而影響政治的穩(wěn)定性，德國的魏瑪共和國、法蘭西第四共和國、二戰(zhàn)后的意大利等都是比較明顯的例子。那么，特定的政黨制度是否就是天然形成的呢？能否通過一定的制度設計對政黨制度加以塑造和限定呢？選舉制度的具體安排對于政黨制度具有何種程度的影響呢？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法國著名政治學家莫里斯·迪韋爾熱就對選舉制度和政黨數(shù)量的因果關系進行了深入研究。他在1954年出版的名著《政黨：現(xiàn)代國家中的組織與行為》一書中，用古典制度主義的方法對兩者的關系做了系統(tǒng)的闡釋，并明確地提出了著名的“迪韋爾熱定律”，其主要內容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單輪多數(shù)投票制通常容易產生兩黨制的政黨制度。迪韋爾熱認為，在單名制選區(qū)中，如果當選與否是根據(jù)相對多數(shù)規(guī)則裁定，那么在這個選區(qū)政黨的數(shù)量結構一定是二元的，其原因可以從這一選舉制度設計對政黨和選民所形成的激勵效應來考察：由于這一選舉制度的邏輯是“贏者通吃”，政黨欲獲得選舉勝利就要進行某種意義上的長期聯(lián)合；
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必然選擇規(guī)模大的、更具實力的政黨；
選民也不會把選票浪費在一個注定要失敗的政黨上，相反，在意識形態(tài)比較相近的情況下，選民更愿意選擇最具實力獲勝的政黨。這三方面的原因使政黨層面進行分化組合，最終會形成代表兩種截然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政黨，并且在擁有自己固定選民陣營的基礎上，竭力拉攏中間選民。

　　第二，比例代表制傾向于多元的、嚴密的、獨立的政黨體系。迪韋爾熱認為，由于比例代表制的邏輯是“利益均沾”，這一選舉制度會促使眾多黨派的產生和競爭；
同時，即使為了獲得穩(wěn)定和政策控制而進行某種意義上的聯(lián)合，這種聯(lián)合也是暫時的，因為彼此都有獨自獲得席位的可能；
選民也不用顧忌小黨當選的可能性，他們可以自由地對自己最中意的候選人進行投票。這幾個方面的原因促成比例代表制下組建政黨的積極性，并竭力打造各自獨立、嚴密的體系。

　　第三，兩輪投票制傾向于多元的、靈活的、非獨立的政黨體系。在諸如法國等國家所采用的投票制度中，如果沒有一個候選人或者政黨在某輪投票中獲得規(guī)定的多數(shù)(一般是絕對多數(shù))，那么就會把選舉推進到第二輪、第三輪，甚至第四輪。就兩輪多數(shù)投票制而言，一般有一個獲得選票的“門檻”基準，只有達到門檻基準的候選人或政黨才有機會進入下一輪的選舉，故在此選舉制度下，政黨數(shù)量要少于比例代表制下的數(shù)量，在結構上屬有限多元。同時，為了達到選票的門檻基準，小黨之間會在第一輪選舉時進行聯(lián)合，然而進入第二輪時，由于小黨可依托大黨來謀取自己的利益，很可能會從以前的聯(lián)盟中撤出。上述迪韋爾熱定律奠定了有關選舉制度與政黨制度關系的理論基礎，也激發(fā)了學術界對這一定律的熱烈討論與深化研究。

　　與迪韋爾熱的視角不同，李普塞和羅坎更加關注的是影響選舉制度選擇的社會因素，他們以歐洲政治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驗為論據(jù)，指出迪韋爾熱顛倒了選舉制度和政黨之間的關系。在歐洲歷史上，隨著工人階級的逐漸壯大，普選成為大勢所趨，同時社會多樣性又非常明顯，出現(xiàn)眾多獨立的利益團體和性質各異的社會分裂，要調和這些不同的利益和矛盾，在選舉制度上就需要有一個較低的選票“門檻”以使不同的利益集團被代表。因此，國家建制時的社會分層狀況要比選舉制度更實質性地決定著政黨的數(shù)量，并且政黨要先于選舉制度存在，選舉制度只是政黨關系結構的一種外化。

　　然而，賴克爾對迪韋爾熱定律持肯定態(tài)度，認為該定律提供了一個理性選擇分析框架，對選舉制度的運作效果做了深入的分析，解釋了單輪多數(shù)投票制導致二元政黨體系產生的原因等。他進一步把迪韋爾熱定律的適用性運用到了印度。大部分民主國家都為迪韋爾熱定律的正確性給出了鮮活的印證，但也有一些例外，印度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公認的不適用迪韋爾熱定律的民主國家：雖然運用了單名制選區(qū)制度，卻政黨林立。賴克爾對這一傳統(tǒng)觀點提出了挑戰(zhàn)——印度林立的政黨體系不是對迪韋爾熱定律的反證，而恰好是其間接的證明：在國大黨始終處于孔多塞勝者(Condorcet Winner)的地位時，其他林立的小黨沒有動力和能力結成與之分庭抗禮的另一大黨。

　　萊伊也對迪韋爾熱定律進行了較為重要的佐證，并致力于提煉選舉制度影響政黨間競爭能力的微觀規(guī)律，認為在種類繁雜的選舉制度中，變化之源主要有三個方面：選舉公式、選區(qū)劃分及規(guī)模和選票結構，由此來劃分選舉制度，并經(jīng)驗性地證明選區(qū)規(guī)模要比選舉公式對于代表均衡性有著更為顯著的影響。進一步對選區(qū)規(guī)模與政黨數(shù)量和行為間的關系進行的研究表明，選區(qū)規(guī)模在決定體制內有能力進行競爭的政黨數(shù)量方面發(fā)揮著最為關鍵的作用。

　　李帕特從選舉公式、選區(qū)規(guī)模、附加席次條款、選舉門檻、選票結構等五個方面來考察選舉制度，致力于從選舉制度的操作層面以及所引發(fā)的政治效果層面，特別是在選票向席位轉換時對代表比例均衡性影響的層面進行研究。他關注了1945—1990年間27個民主國家的70多種選舉制度運作中的政治效果，選區(qū)規(guī)模和選舉門檻的結合最具有解釋力。他還研究了代表權的不公平分配現(xiàn)象，認為在實行單名制選舉的區(qū)域，代表權的不公平分配主要是由于這些區(qū)域存在的人口差距固定、偏好又不同的選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樣就使處于人口劣勢的選民始終得不到代表；
在實行復名制的行政區(qū)，不公平的代表主要表現(xiàn)為對鄉(xiāng)村人口或者是某一個區(qū)域人口的過度代表。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政黨制度與選舉制度之間的因果關系是錯綜復雜的，盡管一定的政黨制度和選舉制度的生成離不開特定的歷史和社會因素，但制度設計本身也具有相當?shù)哪軇有院蜎Q定性。就此而言，“迪韋爾熱定律”還是具有一定的解釋力，并證明了選舉制度對于政黨制度某種程度的決定性作用。這一結論，目前已經(jīng)被大多數(shù)政治學家所認同，同時產生了豐富的相關研究成果，對一些國家的民主實踐也起到了一定的指導作用。

　　三、分裂社會中民主選舉的憲政工程學

　　分裂社會中民主是否以及如何存在，長期以來一直是政治學爭論的一個焦點。一些著名的政治思想家都曾斷言，穩(wěn)定的民主只可能存在于相對均質的社會。在20世紀的民主化過程中，族群主義和宗教分裂曾經(jīng)引發(fā)亞非許多國家民主化的失敗，而近年來由于缺乏民族、宗教認同所引發(fā)的社會沖突已成為第三波民主化的主要障礙。據(jù)統(tǒng)計，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110次主要的武裝沖突中，只有7次是國家間的，其余103次都是由國家內部異質性問題引起的。

　　在分裂社會中民主是否可以穩(wěn)定存在？對此，當代的一些研究結論是，借助政治制度的設計可以使政治生態(tài)做出因應性改變�？偟目磥恚�以往的研究，展示了選舉公式、選票結構和選區(qū)規(guī)模對政黨及其行為的影響，這為分裂社會族群間怎么走向融合提供了制度啟示；
而新近的研究，則是以合作、包容的理念來考慮選舉的制度設計，這為分裂社會的族群融合提供了更為寬廣的思路。一些學者將新老研究進行融合，試圖從更為廣闊的視野為分裂社會的民主化問題提供應對方案。概括地說，相關的思路可分為兩種：“向心主義”(centripetalism)和“聯(lián)盟主義”(consociationalism)�！奥�(lián)盟主義”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應對思路，代表了分裂社會構建民主政府的主要原則�！奥�(lián)盟主義”強調在分裂社會里要想使民主扎根，建立政治精英間權力分享機制尤為需要，它具有四個主要特征：(1)建立所有重要集團都被代表的聯(lián)合政府；
(2)在立法機關席位的分配上充分考慮不同集團的代表比例；
(3)用諸如聯(lián)邦制或其他類似的制度設計進行區(qū)域間的分割自治；
(4)在關鍵的公共事務上居于少數(shù)地位的群體也具有實質性的否決權。具體到選舉制度的選擇上，“聯(lián)盟主義”嚴格拒絕任何形式的多數(shù)主義選舉，堅持認為在分裂社會里只有施行某種形式的比例代表制才可以確保民主成長。采取比例代表制，成為分裂社會民主化過程最為基本的選擇，這是基于比例代表制可以產生議會的多黨格局，最終使得族群間的沖突具有互相協(xié)商的體制內平臺。劉易斯通過對后殖民地國家(如加納、尼日利亞、塞拉利昂等國)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民主化失敗的經(jīng)驗的總結，認為分裂社會需要比例代表制給居于少數(shù)地位的族群充分的代表權，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狹隘的宗教分裂主義甚囂塵上，使各種宗族性質的政黨走向合作。在具體的選擇上，最近的學者多傾向于“政黨名單式比例代表制”(PartylistPR)，這使小黨被代表的概率相對比較大。

　　然而，聯(lián)盟主義的解決思路也存在一些問題。首先，不同族群間由于存在諸如宗教信仰等價值層面的差異，往往不可避免地造成族際間持久牢固的敵對；
其次，政治領袖為了在政治競爭中取勝往往將族群間的問題政治化，大打“民族牌”，使政治議題的競爭轉向種族身份的競爭；
最后，中間多數(shù)的選民是不會出現(xiàn)的，按照安東尼·唐斯1957年的理性分析模型，一個社會要想使民主穩(wěn)定地存在，必須使選舉的競爭最終成為對多數(shù)中間選民的競爭。然而，當政治家借助族群來形成自己穩(wěn)定的選民陣營時，政黨、選民也都是族群性的，不管對方陣營提出的政治方案多么合理，它都不會被另一方陣營中的選民所接受，由此形成薩托利所說的“極端多元主義”，選舉的邏輯從對政策的關注轉向了對分歧的利用，政治變成了一種“離心主義博弈”。

　　有鑒于此，“向心主義”強烈反對“聯(lián)盟主義”把族群間的沖突結構通過比例代表制復制到立法機關里邊，而是鼓勵族群間寬容氛圍的形成，力促在分裂社會形成所謂的“中間地帶”，以此達到互相協(xié)調的目的。

　　“向心主義”原則上要在選舉過程中引入相應的激勵機制來促使族群間的對立被打破，和“聯(lián)盟主義”不同，凡是主動去合作的政治行為者，在選舉過程中都會受到相應的獎勵。本著這一原則，在選舉制度的設計上所采納的是“偏好式投票”。偏好式投票主要有三種方式：替選投票法(Alternative Vote)、遞補投票法(Supplementary Vote)和單記可讓渡投票法(Single Transferable Vote)。替選投票法和遞補投票法是多數(shù)制的變種，候選人要想成功地當選，必須獲得絕對多數(shù)的選票。單計可讓渡投票法則是比例代表制的變種，依賴于選區(qū)的規(guī)模，給予居于少數(shù)的群體被代表的機會。這三種選舉制度的共同特性在于提供了確保選民完整表達其候選人偏好排序的機制，當選民最中意的候選人落選后，選民次級偏好的候選人也會被統(tǒng)計。這就使選民在投票時可以做到情感和理性的平衡，一方面可以憑情感將與自己情感聯(lián)系比較緊密的候選人放在第一偏好，另一方面也可以憑著對公共生活的理性認識將政策主張優(yōu)秀的候選人放在次偏好位置。偏好式投票也為政黨及其領導人提供了另外一種行為激勵——要想獲得競選勝利就不能只注重陣營內選民，也必須注重陣營外選民，因此，那些主動去爭取陣營外選民次級偏好的政黨要比只囿于獲得自己陣營選民一級偏好投票的政黨更容易在競選中獲得勝利。這就產生了這樣一個后果：大的黨派或者集團要想贏得選舉的勝利，也必須考慮在關鍵領域承諾一些有利于居于少數(shù)地位選民的政策，以此來吸引他們的次級偏好投票，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得相互敵對族群間的包容、和睦成為可能。

　　就經(jīng)驗效果來看，偏好式選舉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斐濟、北愛爾蘭、南非等宗族分裂較為嚴重的國家和地區(qū)均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本杰明·瑞利的《分裂社會的民主》一書對此做了實證分析。但也并非不存在質疑，昔斯科、李帕特等人均不看好偏好式選舉，認為對于地理人口分布相差過于懸殊的區(qū)域，以寡頭族群為根基的政治家并不會在意次級偏好投票，這就使偏好式投票促進族群間互相包容、融合的作用甚微，甚至還不如采用比例代表制。就此而言，向心主義也不是完美的，其功效的發(fā)揮受制于區(qū)域人口數(shù)量與規(guī)模、社會結構、族群間人口的地理分布。

　　盡管現(xiàn)有的研究存在分歧，但無論怎樣，選舉制度的設計與憲政工程學對于分裂社會的民主有序化具有一定的建設性，這一點是不少學者的共識，分歧只在于如何進行具體的制度設計和制度安排。毋庸置疑，合理的制度安排和憲政工程是社會和諧的政治基礎，“聯(lián)盟主義”和“向心主義”兩種方法和研究雖然不能給我們提供完美的答案，但卻可以給予很好的啟迪，促使政治學界在制度設計的工程學方面進行更為深入、有效的研究。

　　四、民主化戰(zhàn)略與選舉管理

　　從國際經(jīng)驗來看，民主化很少是一帆風順的，其中總有曲折反復。傳統(tǒng)的研究聚焦在民主實現(xiàn)的前提條件上，以至于上個世紀60、70年代學界較為普遍的共識是：“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變化總是發(fā)展的推動力，而政治和統(tǒng)治看起來則是因變量，它們自身不能獨立地發(fā)揮作用，只是其他因素的衍生物”，有的學者甚至極端地認為，美國和外援機構只要對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給予經(jīng)濟援助，如建設高速公路、發(fā)展通訊技術、資助教育事業(yè)以及促進社會動員，民主必然像18世紀英、美等國所發(fā)生的那樣在這些國家自然而然地產生，并較少羈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奧唐奈爾對拉美地區(qū)的研究表明，在經(jīng)濟發(fā)展之后，拉美許多國家并沒有真正地走向民主，其原有的威權政體轉向了官僚威權體制，即為了維持經(jīng)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其專制體制愈加“現(xiàn)代化”和“制度化”，與民主完全背道而馳。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對民主化研究的重心逐漸從“結構論”轉向“行動論”，或者說是從民主化的“條件論”轉向“戰(zhàn)略論”。麥隆·維納曾經(jīng)令人信服地指出了這種研究轉向的必要性：“已經(jīng)實現(xiàn)民主的眾多國家，其社會條件并不是單一的，而是變化多樣的，因此，對那些想實現(xiàn)民主的國家，其注意力應多集中在可操作的戰(zhàn)略層面，而不是只僅僅局限在所謂的社會條件層面�！焙嗤㈩D也認為，對社會條件論不應機械地生搬硬套，發(fā)展中國家社會條件發(fā)展后，就進入了民主轉型的區(qū)間，此時民主具有可能性，但并不具確定性，這為政治領袖提供了選擇的空間：是對反對者給予鎮(zhèn)壓，抑或是給予尊重，這時，政治策略就變得重要。普沃斯基用超歷史的研究方法——博弈論，對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強硬派和改革派以及反對集團內部的溫和派和激進派間的策略選擇及后果進行了分析，可用下圖表示：

　　溫和派與改革派之間的博弈策略及相應的民主化后果（圖略）

　　由此可見，民主化的戰(zhàn)略已經(jīng)成為影響民主轉型與鞏固的重要變量。與商業(yè)運作需要戰(zhàn)略管理一樣，民主運作也需要戰(zhàn)略管理。基于當前民主化的研究背景以及選舉在民主進程中的“門檻”地位，對選舉進行管理，自然就成為民主化戰(zhàn)略與策略的重要問題。然而，這方面的研究還是相當薄弱的，正如羅伯特·帕斯特所指出的：“有關民主怎么出現(xiàn)又是怎么回潮的文獻已經(jīng)是汗牛充棟了，學者們甚至用幾打的變量試圖去描述民主的前因后果，但民主化過程中選舉管理這一變量卻一直被忽視，在過去的十幾年，一些試圖對民主化過程進行管理和指導的學者，開拓性地關注了這一領域，但相關的理解還很欠缺，取得的效果也不明顯�！�

　　為何有的國家民主化進程會比較平穩(wěn)，而有的國家則曲折動蕩，甚至最后走向民主化的失��？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包括社會—經(jīng)濟條件、政治文化的包容性、傳統(tǒng)體制的政治遺產、民主轉型的方式等等。但是，對民主選舉本身缺乏管理也是這些國家民主化失敗的重要原因。帕斯特對于已完成民主鞏固的國家和某些正處于民主轉型的國家進行比較分析時指出：在民主已經(jīng)充分發(fā)展的國家，選舉程序的公正和有序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選民的注意力集中在候選人的選擇和政治議題的討論上；
而在經(jīng)歷民主轉型、相對貧窮、民眾受教育程度低的發(fā)展中國家，當權者往往把權力競爭和選舉操縱糾纏在一起，因此選舉管理就變得尤為重要。不能進行各方面都公認的選舉是民主轉型國家遇到的第一只“攔路虎”，許多民主轉型國家一直徘徊于選舉這道藩籬之前，不斷失敗的選舉使這些國家長期處于動亂和無序當中。

　　那么，選舉管理應當如何操作呢？羅伯特·帕斯特認為，在向民主門檻邁進的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其社會環(huán)境一般是高度政治化的，在有了確定政府基本行為邊界的憲法、建立了選舉委員會、設定了選舉日期后，選舉的管理主要包括三個階段：選舉前的準備階段、選舉階段、選舉的結果確認及爭端解決。帕斯特對上述三個階段的具體事項和程序都進行了制度設計。對于一個向民主過渡的、沒有任何自由選舉經(jīng)驗的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來說，在實際的選舉運作中，要圓滿完成上述各個階段的事項和程序并不容易，許多時候甚至是無序進行的，當權者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將反對派的人口進行選區(qū)分散也是常有的事情。盡管如此，也有一些國家比較成功地對民主化過程中的選舉進行了管理：哥斯達黎加在1948年由于選舉的欺騙性而導致了軍事政變，此后民主派制定了憲法，將選舉管理的責任賦予了選舉法庭；
印度的成功經(jīng)驗在于早在1950年就成立了經(jīng)憲法授權的選舉委員會，并且在憲法324款賦予了選舉委員會最高的選舉監(jiān)督權。

　　對于一個正在經(jīng)歷民主化的國家，當多方的利益代表開始走向談判桌時，政治制度的選擇就變得尤為重要。這是不同個體、集團對未來政治生活游戲規(guī)則的承諾，其中，選舉的規(guī)則應該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承諾。選舉是不是競爭性的？選舉過程是不是公平、公正？選舉的制度規(guī)則怎么選擇？怎么處理選舉訴訟？等等。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事關權力的分配是不是真正處于競爭當中、不同規(guī)模的政黨在未來政治生活中的話語權，以及選舉權是不是可以得到法律救濟。從民主化的經(jīng)驗來看，許多國家往往很難一次性成功地跨越選舉這道門檻，選舉失敗的因素也是錯綜復雜的，單靠選舉管理往往并不能解決全部問題。但是，對民主選舉進行縝密的戰(zhàn)略管理，對于民主化的成功是具有建設性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

　　本文以民主選舉的制度設計和憲政工程學為主線，分析了迪韋爾熱定律、分裂社會的選舉制度設計、民主化過程中選舉管理等國際學術界研究和探討的一些重要問題。盡管這些理論存在諸多值得進一步探討和驗證的地方，但從中所揭示出的選舉制度與民主政治之間的邏輯關系卻是當代政治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對于處在民主化進程的許多國家來說，借鑒國際上的經(jīng)驗教訓，盡可能減少民主化進程中的陣痛和代價，最大限度地發(fā)揮選舉制度對于政治合法性的塑造和維系功能，是十分重要的。只有正確地認識和把握民主與選舉的關系、民主化條件與民主化戰(zhàn)略的關系、民主制度與憲政工程的關系、選舉制度與政黨制度的關系、制度設計與選舉管理的關系等一系列基本問題，才能為民主的有序化與制度化提供理論和現(xiàn)實的可能性。

　　（來源：《復旦學報》社科版20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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