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玷污的泥土

　　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定是泥土的兒子，與泥土骨肉相連、生死相依。我鄉(xiāng)下鄰居二叔就是一個和土坷垃打了大半輩子交道、順著壟溝找豆包、渾身充滿泥土味和汗水味的農(nóng)民。二叔花白的頭發(fā)很硬，在陽光、季風、塵土和汗水的共同作用下，顯得粗礪凌亂，一年也不見他用一次梳子。赤紅黝黑的臉膛閃閃發(fā)亮，連皺紋里都泛著陽光，下巴頦黑黑的胡茬一直爬到耳垂下面。因常年抽旱煙、喝紅茶而發(fā)黃的牙齒，隨二叔爽朗的笑聲肆無忌憚地暴露出來。最吸引人的是他那雙大而有神的眼睛，既深邃又天真，既幸福又迷茫。在我的印象里，二叔是個粗人，衣著粗，一年四季，兩身打扮，粗布衣裳常年挽著袖口和褲腿，油泥打鐵，汗味十足；嗓子粗，二叔吆五喝六哈哈笑的大嗓門，從院子里騰空而起，撞擊到村后大山再折回來，仍震撼耳膜，經(jīng)久不散；胳膊粗，肱二頭肌像一坨鐵疙瘩，能擎起半座山。作為好鄰居，我家的一些重體力活，總少不了他的幫忙。比如過年殺豬抓豬捆豬、打墻掄雞蛋磙子、挑水和泥往房頂揚笆泥之類的活計，根本不在話下。當然啦，二叔能干也能吃，一尺見方的年糕、十個一籠的豆包、冒冒尖三五碗饸饹，對他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二叔今年六十多了，生活在一個和他一樣逐漸老邁的村莊。在村子里，很多人不著家，要么城里讀書，要么外出打工，年輕人所剩無幾，中老年人則成了村里的主角。我們老家附近的幾個村莊，人均年齡都超過了五十五歲。所以，在田間地頭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在紅白喜事的盛大場面，在人頭涌動的鄉(xiāng)村集市，往來穿梭的大都是像二叔這般年紀的人。在鄉(xiāng)下，很多東西在漸漸地、不可挽回地消失，像金科玉律的農(nóng)諺、感人肺腑的民謠、粗笨耐用的農(nóng)具以及淳樸厚道的民風、簡樸隆重的習俗等。沒有消失的，也在不可避免地改變，包括農(nóng)民的本色、農(nóng)民的想法以及農(nóng)民與土地的聯(lián)系。二叔有好多事情搞不明白：兒子媳婦不養(yǎng)老人人都往錢眼兒里鉆，難道就是現(xiàn)代化？糧食蔬菜水果越來越高產(chǎn)，為什么越來越不受吃？二叔問我，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二叔的兒子很爭氣，考上了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在縣城教書，成家?guī)啄旰�，小兩口接他們老兩口進城。二叔一開始堅辭，但架不住兒子和鄰居們的再三鼓噪，一狠心賣掉了老房子和舊家具，斷了自己的后路，毅然決然到城里去享福。待了不到一個月，就抓心撓肝地難受，領著老伴逃也似的回到了老家。他曾跟我說，賣掉老房子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決策失誤。有好幾回想去花錢把房子贖回來，看到人家一家人熱熱乎乎、有滋有味地在自己原來的炕頭上過日子，想想還是算了。好在這年頭農(nóng)村不缺空房子，二叔把村東頭的三間土墻瓦屋簡單收拾一下，當作自己的新家。坐在還沒干透的土坑上，美個滋地抽上一袋煙，大嗓門響徹村上的晴空：靠，還是咱鄉(xiāng)下的院子敞亮、風流！
　　我曾經(jīng)仔細端詳過二叔吃完飯坐在大門口抽煙的情景。秋后，夕陽西下，大地一片枯黃，空曠的鄉(xiāng)野上特有的溫情與蒼涼撲面而來，山梁、房舍、樹林都在自己的倒影里歸于沉寂。家家戶戶的房頂余煙未了，柴火味即將散盡。酒足飯飽的二叔踱出當院，端坐在門口的大石頭墩子上，卷好一棵旱煙，點燃，深吸一口，仰脖，再陶醉般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煙圈兒，在眼前稍事盤旋即隨風而逝，還不時轉頭望望天邊漸漸滾落的夕陽和層層疊疊的遠山，那份恬淡和自足，活脫一幅年畫，更像一尊雕塑。
　　二叔成天泡在地里。他家的地與別人家的最大區(qū)別是，地里沒有比手指肚大的土坷垃，橫平豎直的畦背沒有超過一指寬的誤差，壟溝刀切過一般干凈得寸草不生。他種地有自己的“老豬腰子”，不上化肥，不使農(nóng)藥，不用地膜。他的作息時間是：早春，忙著倒糞、送肥、育秧、播種；初夏，忙著間苗、鋤草、松土；仲夏，忙著施肥、澆水、防蟲；初秋，忙著防霜、防凍、防風；深秋，忙著收割、打場、顆粒歸倉；冬天，忙著鍘草、喂牛、喂羊、積肥……日出日落，早睡早起，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三天兩頭還要到鄉(xiāng)里趕集上店，買回點兒熟食、啤酒、白酒，叫二嬸炒倆菜，攢幾個鄉(xiāng)鄰捏上兩盅。二兩酒下肚，幸福指數(shù)就上來了，把國事家事大事小事新鮮事奇怪事樂子事倒霉事一鍋端，反復炒，說一千道一萬，最后還得言歸正傳：一切要走正道、務正業(yè)，不離大格。待一干人等散去，美美地抽完一袋旱煙，讓如雷的鼾聲壓倒夜晚所有的動靜，和街坊四鄰一起進入夢鄉(xiāng)。
　　村里人大都和二叔一樣，過著脖領透著汗?jié)n、袖口卷起清風、懷里浸潤酒香的瀟灑日子。上百年來大家共守一方土，共飲一井水，成為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老莊親。村子里有一個堅守如一的傳統(tǒng)，至今仍未改變，那就是“一家好飯百家嘗，一家有事大家?guī)汀�。前提是，你必須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正經(jīng)人家，或者是不幸遭遇天災人禍導致生活無著的落魄日子。如果你好吃懶做，小偷小摸，耍奸取巧，大家會讓唾沫星子淹死你。除非有了邁不過去的坎兒，大家從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到了耕耘收獲時節(jié)，眾人忙成一團，累個半死。來了近親遠客，主人熱情接待，喝倒一片。有了婚喪嫁娶，鄰里相幫，流水席擺上好幾天，燒酒喝得整個村子五迷三道的。
　　二叔常說，人不干活，就是廢物。他們夏天一身臭汗，冬天滿身塵土，在彼此關注、彼此欣賞的目光里，經(jīng)營著各自幸福相似、感受不同的日子。勞動，成為一個農(nóng)民一生的習慣和不變的尊嚴。正是像二叔這些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農(nóng)民，支撐起廣袤原野上的那一片晴空。他們從泥土里汲取祖先的恩德，感恩造物的賜福，奉獻生命的價值。大地里到處充滿創(chuàng)造的智慧和生命的氣息。他們以汗水回饋泥土，以肌膚親近泥土，以心靈擁抱泥土。正是因為此，我們才有理由在大地上完成生與死的輪回、愛與美的接力。我和我的二叔一樣，一踏上家鄉(xiāng)這片圣潔而溫暖的土地，內(nèi)心就充滿了虔敬與寧靜。我回老家的時候，二叔總要請我吃沒上化肥的小米飯、不喂飼料的柴雞肉、長滿蟲子眼的白菜葉。臨走的時候，還要給我?guī)�上一塊膘肥質(zhì)潤的純正的本地笨豬肉。他說：你們城里人根本吃不到咱這樣的肉！
　　土地從不將就人的懶惰和貪婪，更不允許人為的破壞與玷污。對土地的過度開發(fā)，對科技的過度依賴，化肥農(nóng)藥和添加劑的過度使用，還有無處不在的廢物排放和污染，對土地的掠奪和摧殘是致命的，是不可逆的，對食品的危害也是顯而易見的。數(shù)千年華夏農(nóng)耕文明的最大貢獻，在于給后人留下一片可持續(xù)耕作、可持續(xù)產(chǎn)出的深沉、博大而富有的土地。在我們的土地上，對祖先怎么頂禮膜拜都不過分！為了不讓人類自絕于食物慢性中毒，最英明的選擇就是跟我二叔一樣獻身泥土，辛勤勞動，而不要玷污腳下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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