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兒戲（六）] 兒戲

　　兩棲板 　　兩棲板這名字是后加的。在玩過的各種自創(chuàng)玩具中，它可能出現(xiàn)最早、最低幼，卻也是印象最深、玩兒得最有快感的一種。說白了，它就是一塊大人不要了的舊洗衣搓板，可它卻意外又神奇地滿足了剛剛會走的孩子自駕舟車的幻想。
　　無論搓板作為一種傳說中的“家法”，在當(dāng)今是多么地時尚和方興未艾，那種非塑料制品的、木質(zhì)的二尺多長的“真家伙”還是正在逐漸退出市場，在普通家庭中越來越少見了�？稍诋�(dāng)年，家家戶戶洗衣服全要靠它；而且比起“萬戶搗衣聲”的盛唐時期的物質(zhì)文明，搓板的發(fā)明帶來的由搗到搓的技術(shù)進(jìn)步，其意義也應(yīng)不亞于當(dāng)代洗衣機(jī)的出現(xiàn)。六七十年代的北京胡同里，除“磨剪子磨刀”“鋦盆鋦碗”之外，還另有一路“修理搓板”的吆喝，誰家的搓板久用磨平了棱角，就拿去讓這種工匠用一柄V字刃口的長錛，頂在肩窩用力沿弧形槽底錛刻。錛起的木屑一條條卷起，槎板變得棱角如初，而且煥然一新。按說當(dāng)時流動商販?zhǔn)潜粐?yán)格禁止的，可能是因?yàn)檫@些工匠的存在迎合了“節(jié)約鬧革命”的政治主張，才得到了睜只眼閉只眼的默許。
　　即便是節(jié)約，木質(zhì)的搓板也畢竟本是草木之命，被一次次修理變得太薄或是泡開了紋，也只能報廢。報廢也有個廢物利用，于是不知哪位抱累了孩子的智慧長者，把孩子放在廢搓板上坐穩(wěn)，搓板底下插進(jìn)根粗鐵絲做的搖把兒，連續(xù)搖動幾圈――在“滾木原理”作用下，搓板動了，孩子樂了。這就是兩棲板的陸棲變種：手搖戰(zhàn)車。
　　這玩兒法簡便易行，廢槎板家家都有，搖把兒只需一截粗鐵絲反向窩兩個直角就行。搓板放在臺階上，一頭鐵絲橫墊在槎板下，搖柄露在臺階外，孩子坐上去，一側(cè)的手臂正好能握住搖柄，像搖輪椅一樣，自己搖著這駕戰(zhàn)車前進(jìn)。四合院里的屋門臺階大多是用一整塊青石條做成的，正好玩兒這游戲。孩子臺階上玩兒得神氣十足，家長心里也樂：玩兒得再歡也出不了自家門口，省得到處亂跑闖禍。
　　用手一搖，坐下的戰(zhàn)車竟能自動前進(jìn)，反搖，還能倒車！一塊廢槎板把不少剛會走路的孩子都給迷倒了。與過去玩兒的玩具車相比，前者只能被人拉動，后者卻可以載人行走，而且不用人推，自行駕駛！伴隨而來的搖把兒在車體下的“咯咯”震動，把這種興奮推向極點(diǎn)，一點(diǎn)也不亞于當(dāng)今飆車族拆掉排氣管減震獲得的快感。
　　用廢的搓板，在其產(chǎn)權(quán)“過”到孩子們手里之后不久，又被發(fā)現(xiàn)還可以用來充當(dāng)小舢板，在水里滑行，這該是夏天的事了。
　　唐山地震發(fā)生前，北京眾多四合院的格局還沒有被隨之而來的防震棚破壞，幾條甬路之外，都有一定面積的樹木和長著苔蘚的空地。大雨過后，這些空地會有長達(dá)一兩天的積水。在孩子們的眼里，這些積水就成了一片汪洋的湖泊。
　　雨停了，有人抱來先前的搓板放在水面上，人站上去，再用一根竹竿一撐。由于泥水很滑，腳下的小舢板居然向前“駛”出一米開外。小舢板的活動范圍更大，而且是在水中行走，孩子們得到了更多的樂趣。出太陽了，有時還會有幾只不知何處飛來的紅蜻蜓，巡航在這假想的湖面上，令小船長們更加流連忘返。
　　
　　肥皂泡
　　那是個沒有時裝的年代，干凈是穿著的唯一品味。干凈孩子的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淡淡的肥皂的清香；在他們的記憶里，媽媽也總是一有時間，就在沒完沒了地埋頭搓洗著。
　　寥寥可數(shù)的衣裝單調(diào)而又破舊，要想干凈就得靠頻頻換洗。洗衣機(jī)尚且遙遠(yuǎn)，只能坐在小板凳上，就著洗衣盆和搓板，耐著性子慢慢搓洗。不一會兒，洗衣盆里就騰起了白云朵般的肥皂泡。隨著搓洗，白云朵越積越多，越過盆沿，爬上搓板，竄上媽媽挽起袖子的兩臂，并隨著她撩開垂向臉頰的發(fā)縷，蔓延到她的頭發(fā)上、鼻子上……到這時，年輕的媽媽多半會喊來自己的孩子：“快，幫我挽高衣袖�！薄皝恚�替我揩掉泡沫�！薄�…這時的媽媽對孩子具有一種格外的親和力，因?yàn)樵谟成渲鴷r代觀念的童心里，洗衣服的媽媽就是光榮的勞動人民；而她們勞動的雙手更是被絆在云朵一樣的肥皂泡里，頓失往日頻施家長暴力的那份凌厲，溫和而無助地尋求孩子的幫助。
　　所以，在還是小小孩的童年，陪大人洗衣服是一份快樂而正當(dāng)?shù)牟钍隆?
　　按理說，最早從事搓洗勞役的大人當(dāng)數(shù)那些洗尿布的父親，如果說有了孩子的婚姻才算步入家庭，那么這個家庭的第一樁家務(wù)勞動應(yīng)是洗尿布。遺憾的是對于孩子們來說，這種創(chuàng)始性的家務(wù)勞動恰恰處于他們記憶的史前時期，后來為他們搓洗衣裳的媽媽則成了他們最早見到的、離自己最近的勞動人民。而陪媽媽洗衣服的過程不僅密切了孩子與這些勞動人民的感情，也拉近了他們與勞動的距離――孩子們開始了他們最早的勞動：不僅幫媽媽挽高袖口，還幫她們擰干衣物，尤其是擰床單，一頭是媽媽，一頭是孩子，一齊用力，像拔河一樣，歡快而其樂融融！
　　帶來這歡快和其樂融融景象的，最初也許就是那白云朵一樣祥和的肥皂泡。
　　后來的記憶里，又多了幾分絢麗、幾分奇幻，那是因?yàn)檩p盈美麗的肥皂泡不僅有白云朵的祥和，還會閃射詭奇多變的虹彩。而這時，多半有了爸爸們的參與。
　　只用了一根壞掉的筆管，甚至一段中空的小蔥的蔥葉，這魔術(shù)的道具便已齊備�？展艿囊活^蘸一下肥皂液，再從另一頭一吹，一個越來越大的氣泡就突然冒了出來。這也許不是我們第一次見到氣泡，但肥皂泡那種晶亮的神采永遠(yuǎn)迥異于所有其他，以至于在它光鮮的表面上，竟隱隱浮游著一面七色的彩虹。
　　將肥皂液調(diào)濃一些，放在一只小瓶里，蘸一下可以吹出好多個肥皂泡。你也吹，我也吹，幻影一樣的氣泡就倏然飛滿了眼前的空間。氣泡上映出你，也映出我，最后被風(fēng)一吹，太陽下爆炸出一陣陣氣霧，落在臉上，無比的涼爽和快意。
　　和氣球相比，肥皂泡形影短暫，但可無數(shù)遍重生�？梢员日l一口氣吹出的更多，也可以比誰吹出的最大。也可以將肥皂液倒在小碟里，用鐵絲的小環(huán)蘸上它向空中甩出更大的泡。也可以將小管插在肥皂液中，小心吹成大泡套小泡的重重迷宮。
　　一直不解的是，在成人的世界中，肥皂泡如何成了一個貶義的形容詞。只知道后來，多少現(xiàn)實(shí)中事皆因暗淡復(fù)又湮滅于現(xiàn)實(shí)，而爆在陽光里的肥皂泡，卻永遠(yuǎn)在記憶中閃著快樂的光。
　　
　　萬花筒
　　在童年的早期，做爸爸的常是兒戲的重要盟友。
　　彼時擔(dān)任爸爸角色的，按現(xiàn)在的年齡劃分充其量是些大男孩，自己尚且玩心未泯。恰逢十年內(nèi)亂百業(yè)不舉，一有時間，在家哄孩子玩玩也順帶哄自己一樂。那時孩子們玩兒的許多玩具，都是這些年輕爸爸的杰作。
　　印象里，那時商店的玩具柜臺里，極少見到像洋娃娃一類觀賞性的玩具。大約是為了防止革命的“第三代”“第四代”從小被染上小資情調(diào)吧。萬花筒也屬于這類不太健康，至少不那么“工農(nóng)兵”的玩具，也就無法買到。大概是沾了幾分資產(chǎn)階級“花花世界”的嫌疑，深怕迷亂了革命下一代的眼睛吧。
　　說“全國山河一片紅”，那不是夸張�！敖鸷飱^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那時“革命形勢”的明朗，使一切色彩都趨于簡明，視覺的主流向原色還原，向粗硬的線條化簡。所以當(dāng)萬花筒里一幕幕精巧絕美的圖案鏡花水月般映出，許多孩子都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世界。
　　沒見過這么亮麗的色彩。這些活潑的明黃、艷紫、桃紅、翠綠，在當(dāng)時的日常視界中竟像寶石那么地罕有，從生活的邊緣角落鳳毛麟角般地將它們拼入自制的萬花筒中，該是多么的大費(fèi)周章！沒見過這么奇巧的圖案。萬花筒里那些明艷色片所構(gòu)成的，都是一些對稱的形狀，加之放入前剪出許多銳角，在鏡中鉤連互映，竟幻化出無數(shù)異國情調(diào)十足的西洋景，足以令觀者看得心跳氣喘。
　　終于有機(jī)會，將這自制的萬花筒小心拆開，發(fā)現(xiàn)它的制作其實(shí)很簡單：不過一只硬紙筒，前端兩塊小玻璃做成中空夾層，內(nèi)置彩片若干；筒內(nèi)三塊長條玻璃搭成三棱柱形，末端封一塊玻璃做成目鏡。由目鏡對光看去，夾層里的彩片就已棱角分明，十分鮮亮，再經(jīng)三面鏡片反射，就形成了多重對稱的圖案。隨著手指轉(zhuǎn)動，這些圖案和色彩不停重組，永不重復(fù)。
　　看似簡單的萬花筒，卻超出了小小孩們的動手能力，因?yàn)樗�涉及到對玻璃的切割。一些家長，要么到玻璃店去，向店里的師傅遞根煙，套套詞，然后揀幾塊下腳料，用紙包好帶回家。要么干脆“自力更生”，自己找塊破玻璃裁制。記得當(dāng)時到醫(yī)院打針時，領(lǐng)到的針?biāo)幒欣锒加袔讉�圓形的小砂片，是開瓶口用的。這種小砂輪拿回家就可以切玻璃，比著尺子反復(fù)劃出線，沿線輕輕敲擊就行了。這點(diǎn)事在那些當(dāng)爸爸的做來簡直易如反掌。
　　盡管當(dāng)時的偉大領(lǐng)袖已不再有年輕時激戰(zhàn)勝利之余吟詠“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誰執(zhí)彩練當(dāng)空舞”的詩情了，但一代年輕的爸爸卻還正當(dāng)其年，他們身上的“革命浪漫主義”仍多于“革命現(xiàn)實(shí)主義”。多余出來的“主義”無處發(fā)揚(yáng)，就躲進(jìn)兒戲世界，移情萬花筒中。
　　多余出來的“主義”仍是革命的。何以證明？年輕的爸爸制作了一只萬花筒后，躊躇滿志之余，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上：“毛主席語錄：推陳出新，百花齊放”。
　　這曾是對“最高指示”的一次最貼切的引用。自制的萬花筒藉此搖身一變，由“小資情調(diào)”而咸魚翻身，竟成了革命文藝方針的形象代言。真是妙不可言！
　　
　　翻繩
　　翻繩，也是一出典型的由大人手把手教會的游戲：一段細(xì)繩系成一個繩圈，套在兩只手腕上，再以手指編成一種花樣；另一個人用雙手手指經(jīng)巧妙纏繞，然后將繩圈接過去，又將它翻成另一種花樣。就這樣按一定套路，一路翻下去，直到又重新翻回原樣。
　　能夠如此耐心地傳教，并與孩子們手把手玩下去的，一般都是媽媽。
　　因?yàn)閶寢尩氖中《�柔軟，能與孩子們繞在一起嗎？不錯，但還另有原因。
　　那時的媽媽們，都是織毛衣的能手，串門、聊天，甚至上班、開批判會時，也都能看到她們同時以十指穿針引線而不誤主題。也許是為了讓一家人趕在冬天之前穿上新織的毛衣毛褲毛手套，也許是織毛活能夠讓她們像吃瓜子一樣上癮欲罷不能，總之，為了能無時不刻手不停針地永遠(yuǎn)織下去，媽媽們的皮包里需要有足夠的事先纏好的線團(tuán)。而把買來的線纏成線團(tuán)，需要別人施以援手。孩他爸幾無這等耐性，孩子多成了她們求助的對象。
　　“乖孩子，聽話，幫媽繞線！”一把扎扎茸茸的毛線就套上了孩子細(xì)細(xì)的雙腕。
　　“繞完線，得陪我玩兒翻繩！”孩子提出了交換條件。
　　“有多余的線頭，就陪你玩兒。”
　　孩子高興了，兩手舉得高高，并隨媽媽手里牽動的線團(tuán)做出移轉(zhuǎn)騰挪的配合動作。
　　翻繩的套路很多，據(jù)說世界上有很多國家的人都玩兒翻繩，迄今總結(jié)出來的翻繩花樣有2000種之多，還有人專門出了書，這都是后話了。而那時候作為繞線勞動的許諾，媽媽從中“提成”一小段毛線給予獎勵，同時手把手傳授的花樣，也不過就那么四五種，比如大橋了，面條了什么的。如今在網(wǎng)上搜到一段《翻繩歌》：“翻，翻，翻，翻繩兒/翻的花樣真逗人兒/你翻一個大雞爪/我翻面條一根根兒/你翻一張小漁網(wǎng)/我翻一個洗澡盆兒……”隱約記起其中漁網(wǎng)、面條是緊接而來的，由一人手里十字交叉的漁網(wǎng)，變成另一人手里兩根平行的面條，非常形象。而洗澡盆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大圈――翻成了洗澡盆，也就只能從頭再來了。
　　學(xué)會了幾招，手里又有了毛線，便不再纏著媽媽，轉(zhuǎn)而去找其他的小朋友。
　　翻繩的游戲，不只兩人能玩兒，三人、四人同樣能玩兒，幾個人就像接力一樣，將一個個花樣發(fā)展下去。其間，如果有人退出，最后一個人還可以變出個降落傘，左右手配合伸拉，也很生動。
　　玩兒翻繩其實(shí)不在乎結(jié)果，倒是那心心相印、息息相連的合作，以及手與手的碰觸交流，形成了一種溫和的對話氛圍。這種溫和是那個時代所少有的。最初，心與手的牽線，連通著母親和孩子們之間的天倫之情；進(jìn)而，溫暖親密的心靈之場，又在更多的孩子們中間幅射。這很像中國古代“及人老、及人幼”的儒家倫理，也很像西方宗教里的“博愛”觀念。難怪翻繩游戲得以為一種很古老的，又兼有世界性的游戲。
　　編輯/任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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