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總導演的權力就只在創(chuàng)作上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張藝謀沒進過中南海。 8月8日前最大最重要的一次審查,就在鳥巢里的一間會議室舉行。來了3位政治局常委,30多位正副部長。房間不大,副部長們只能靠墻而坐,中間一溜沙發(fā),最后一個座位留給了這位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總導演。
領導們輪流發(fā)言,張藝謀一一記下,一個多小時后,領導同志對他說,這么多意見,你們導演組不可能照搬,也來不及照搬,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你們再整合吸收。
“實話實說,這次還真是很民主,就怕把你藝術家給弄亂了,”張藝謀覺得,“每一位領導也都知道事關重大,所以也不愿讓個人意見去左右一切!
在40億人面前上演的這場大戲,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此刻,黨的主張與人民意志在張藝謀身上達到了高度統(tǒng)一。
在這個歷史當口,他是藝術家?民族英雄?還是國師?
“未來的樂觀主義者”
他在辦公室侃侃而談,身后就是導演組成員立下的軍令狀。16天的奧運會結束了,開閉幕式運營中心三樓入口處的黑板上仍然寫著10個大字:奧運無小事!責任大于天。
但他顯然已經(jīng)松弛了。他問我們:“聽說你們雜志知識分子看得比較多?正好幫我向知識分子說說話……”而鑒于“什么是知識分子”在中國“是筆糊涂賬”,他選擇高頻使用“文化人”這個詞,不論是談論開幕式,還是電影。
“什么是文化人?就是平時寫寫文章、開開研討會的那些人……”
“很多事情的評價都還掌握在文化人手里,老百姓覺得電影不錯,幾個文化人一寫文章,就變了……”
“文化人是什么?就是在一個酒會,碰到一兩個外國人,說一兩句話,嗬,就拿這一兩句出去做文章……”
“對開幕式的批評?我感覺文化人還沒開始呢……”
“當然,文化人總是要批判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永遠深刻嘛……”
他已經(jīng)不做“斗士”好多年了,但“文化人”卻仍沒接受他的轉型。他于是開玩笑:有那么一個“首都文藝界”,“三五千人,其中又有三五十人,成天批判你的電影。”
他有時看看自己1978年時拍的照片,“那叫一個土啊……(30年間的變化)我簡直就不能想!备锌饋碛悬c動情。
1978年5月,北京電影學院西安考區(qū),幾位攝影系老師接待了沉默寡言的張藝謀,這個陜西咸陽國棉八廠28歲的工人曾為買相機賣過血,專業(yè)好,但超齡5歲。后來因文化部長的一紙批示,張藝謀被北影破格錄取,命運也隨之改變。
“作為男人,你要有事業(yè)心,但你不能太得意、太高看自己。這不是裝的,要裝也裝不了這么長時間,我這種世界觀差不多是在我28歲以前就形成的,因為在此之前一直是很坎坷,就沒敢想過一步登天!碑斎唬28歲以后他又以親身經(jīng)歷豐富了這種世界觀:“我們都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我的信仰就是中國會越來越好。”
對于當下的問題,他覺得應該交給未來,“我是一個未來的樂觀主義者!
“可是,未來會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衛(wèi)平感到不解。
在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郝建看來,張藝謀的創(chuàng)作軌跡有三個坐標:
第一個就是1980年代的《紅高粱》,早在那時,張藝謀就展現(xiàn)了他天才的形式營造能力,更重要的是,“我們在大陸電影中第一次看見了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性感,這是實實在在的人性的解放!
第二個坐標是1995年的《活著》,此時中國社會心理已經(jīng)發(fā)生了劇變,但《活著》仍和《藍風箏》等“構成了另一座現(xiàn)實主義的高峰”――雖則因重寫了令官方不悅的歷史而很快被打入地下。
第三個轉換在1990年代末開始,郝建把《一個都不能少》視作張藝謀走向主旋律,走向權力話語的開始!八械睦щy都由(電影中的)電視臺臺長解決,這象征著什么?”事實上,由于該影片與政策相符合,國家版權局還為它下發(fā)了版權保護通知,這是中國第一次對國產(chǎn)影片的版權實行“紅頭”保護。
很多那個年代的中小學生都記得學校組織觀看《一個都不能少》的經(jīng)歷――這已然是主旋律的待遇了。
1999年4月18日,張藝謀發(fā)表了給戛納電影節(jié)主席雅各布的公開信,指責對方帶有政治與文化的偏見,并宣布撤回參賽的《一個都不能少》,此舉被國內媒體解讀為“愛國”。郝建則在表示有限度理解張藝謀(長期被國內某些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指責為“表現(xiàn)中國的丑陋和落后”)后,對包括自己在內的部分知識分子的典型狀態(tài)進行了反思:
“我們絕對知道在什么時候可以拍案而起做義正詞嚴狀,什么時候能揪著老虎的胡子裝一下‘敢為人民鼓與呼’;我們也絕對知道什么時候必須對自己清楚萬分的問題保持沉默、三緘其口。我們受到很多精神摧殘,可是我們已經(jīng)十分聰明地知道應該在哪里找到我們所受精神壓力的出口……我們也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可以上達天聽得到首肯,什么話會觸犯眾怒!
不是他,還能是誰?
張藝謀把自己看作時代的產(chǎn)物,“二三十年前,全民都在思考,都在追求文化的深度和厚度,造就了第五代;現(xiàn)在呢,哐唧一下子進入了商品和娛樂的時代,那我也就試著拍拍(大片)唄……”
頗有一點輕舟順勢而下的味道。
然而《英雄》的票房奇跡,讓大小官員發(fā)現(xiàn)了以“中國式大片”拯救中國電影市場的某種可能性,到《十面埋伏》,已有官方的全面護航(譬如,兩個月的暑期黃金檔,不上映一部進口分賬大片)――權力與資本,同樣在張藝謀身上實現(xiàn)了高度統(tǒng)一。
2002年《英雄》全球公映后,張藝謀對《南方周末》記者談及輿論和影評,“我們在社會和政治的諸多政策性要求下工作,已經(jīng)不能100%地按自己的意思做,一定要去妥協(xié)和調整自己。空間已經(jīng)是有限的,讓眾說紛紜又對你構成一些影響,你把自己的空間就弄得很小,所以這些東西(指批評)原則上就是看看!
郝建認為:第三個轉折完成的坐標是《英雄》,特征是用“唯漂亮主義”的形式感來吸引觀眾,內在價值觀上是權威崇拜。沒想到他到了奧運開幕式還能登峰造極、更上層樓。
現(xiàn)在,張藝謀顯然更加牛氣:“我個人拍電影,我告訴你,我還從來不管你文化界怎么批評,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拍,你就是把我罵到老,我也還這樣。因為(這是)我個人作品,我要是按照眾說紛紜來修訂,我也太沒那個了!
“娛樂工業(yè)是較少反省的,如果一個導演有這么大的名氣,我們當然會期待他在藝術上有所追求,期待他的作品從一個更飽滿的角度來反映人性,”崔衛(wèi)平說,“當然,怎么創(chuàng)作是他的自由,但每個人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
對很多人來說,開幕式上,最感動的時刻便是一襲紅衣的林妙可搭配童音版的《歌唱祖國》,我問張藝謀導演:歌聲起來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這并不意外,但一些平素的批評者或者對這種價值觀并不認同的人,在那一刻居然也開始掉眼淚,這你想到了嗎?
我其實是想問一個關于鄉(xiāng)愁的問題,我想了解,作為開幕式這個巨大的形象工程(張藝謀語)的總導演、一次史無前例的文化輸出活動的總設計,如何看待這個國家復雜的內部和復雜的情感。
張藝謀給了我一個技術性的答案:選擇這首老歌的第一段,因為它膾炙人口且沒有那么強的政治色彩,選擇童音重新演繹,是希望有一個人性化的表演。
張藝謀很清楚中國的社會和制度在國外的形象,他開了數(shù)不清的會,向國外的文化人與知識分子請教:如何才能表達善意?如何才能感動他人?如何處理和平與崛起?如何才不會讓人覺得你在搞文化上的窮兵黷武?對他來說,“說明中國”其實是個技術活兒――這一方面是職業(yè)道德的需要,一方面也因為他看起來不存在情感上的糾結。
如一位評論者所言,國家從來就有尋找文化代理人的沖動,而張藝謀恰恰在最被需要的時刻,拍出了最被歡迎的電影。張藝謀抱怨媒體和文化人給他畫了一幅像,讓他避之唯恐不及,但如果沒有這幅像,當初被宣布為開閉幕式總導演時,為何多數(shù)人的反應都是:不是他,還能是誰?
后奧運時代,他的下一部電影也許還有待文本分析,但幾乎沒有人會懷疑它將(至少在票房上)取得巨大成功,他本人,亦懷揣國家主義的金牌認可,登上了新的巔峰,身披這層外衣,那些出自他內心的特質――隨和、善良、相對坦誠,也許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習慣被罵”的他,面對這次清一色的叫好,會不會有一種失卻喧囂的孤獨?從他辦公室三樓的窗戶往外望,是一處被鐵柵欄隔開的小區(qū),樓下,每天準時跑操的解放軍戰(zhàn)士齊刷刷地掠過。
對批評,我不回應,也不認同
人物周刊:《歌唱祖國》的一個成功,是在于把歌曲的濃重政治情懷抽離了,而開幕式準備期間,您是如何考慮處理與時下政治話語的關系?
張藝謀:我們一開始就定位――開幕式要表達浪漫。但對我來說,我還想表達一種人性化!拔拿鳌、“和諧”只是口號,如果要把這個理念傳達出去,除了吟“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樣的古老語言外,更重要的是,在整個表演中滲透情感化的因素。它就是“和諧”,它就是“以人為本”。
通常在這樣的國家級文化活動中,政治和社會的含義要很大,因為它必然是一個巨大的宣傳,這是一定的,誰做這個導演,也被要求傳遞一定的政治和社會的信息。在某種情況下,它就是為國家形象服務的,是個形象工程,(笑)但是這種形象工程用什么方式表達出來?我盡可能地做到人性化,我覺得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其實就是給國家樹立了一個非常好的形象。因為西方對我們的誤解――始終認為我們是一個政治籠罩下的國度。在我看來,這場開幕式帶給全世界的這種信息是至關重要的。
人物周刊:您很長時間以來,一直被視作中國文化乃至中國的解釋者。
張藝謀:如果說的是我以前的電影,我不太接受。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電影導演,電影是藝術和商業(yè)的結合,我不認為我是什么文化代言人或者形象代言人。
但當我接受開幕式這個任務,我就知道這必然是一個代言人的角色,把哪個導演放在這都是如此。因為這不是個人作品,全世界也這么看。
人物周刊:兩者還是有相關性吧。
張藝謀:我覺得我走的電影道路,和這些華語導演,李安啊,王家衛(wèi)啊,侯孝賢啊,都是一樣的。但與這個事情沒有相關性,今天你把李安、吳宇森擱在這里,恐怕做出來也是這樣。
人物周刊:您一直在努力和“媒體中的張藝謀”或者說某種刻板印象保持距離。
張藝謀:我是在和被媒體妖魔化的張藝謀保持距離。所有的評價,大量的批評,我從來不回應,我也不認同。但媒體是有話語權的,(本來)沒幾個人認識張藝謀,久而久之,你就被定論了,你在公眾心里就是這個畫像。對于這個定論,首先我無奈,第二我也不要順著這個定論去做(開幕式)。
比如我們團隊跟我說,我們這場鼓,一定跟以往不一樣!我就說,只要是鼓,你們就別提。ㄐΓ┻@個原則是三年前,進入創(chuàng)意階段時候我就定了的,我記得他們還列了好多條呢,大細節(jié)小細節(jié),好歹我也拍了20多年電影,這個像畫得很全了。ㄐΓ┧晕业酶兄x這個團隊,都是各路諸侯,都是能人,不是能人也得是有資歷才能來這兒的(笑)。而且我們團隊的許多導演原來都是競爭者,他們給了我足夠尊重,我堅決不同意的,一般他們也不會堅持。
當然這是開幕式。至于我個人拍電影,我告訴你,我還從來不管你文化人怎么批評,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拍,你就是把我罵到老,我也還這樣。個人作品,我要是按照眾說紛紜來修訂,我也太沒那個了。人都愛聽好話,鋪天蓋地的批評時,我也不是說笑什么的,但時間一長,我也把這個事兒看明白了――(笑)你個兒大,不打你打誰啊,一定要有個個兒大的挨打嘛。今天不是我,是王藝謀,他們一樣要打,要用新的力量、新的觀念打你,就像我們歷史上打謝晉一樣,我覺得這是必然的。所以,如果是個人創(chuàng)作,我從來不管,就按自己的意思去做。
話說回來,開幕式如果引起一片批評,這個責任我擔不起。有些人是不講理的,你知道很多事情的評價還是掌握在文化人手里,老百姓覺得不錯,幾個文化人一寫文章,就變了。什么叫有話語權?就是他說話特“有道理”,特別特別“有道理”,你聽著聽著就被他影響了,他才成為話語權嘛。
我開玩笑說我們有兩條腿。一個是傳統(tǒng)的,就是人氣的東西,世界第一是北朝鮮,我們是世界第二;另一個就是現(xiàn)代感的演繹方法。兩條腿加在一起就是獨特的。北朝鮮可以比我們更齊整,更團體操,但是陳舊;歐美強國可以在多媒體現(xiàn)代技術上比我們好,但他們很難得到這么多人的配合。這種1+1,在其他國家很難復制。
創(chuàng)新要得到方方面面的認可,還要可以實施,太難了。我相信,撇嘴的人,把他擱在這兒,他根本就支持不下去――因為困難太多了。我昨天還在說,如果我再多一個月時間就好了。對一個導演來說,他是喜歡舊場館的,舊場館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根據(jù)你的表演需要,隨便改造。可是鳥巢不行啊,什么都不能動! 8月份的開幕式,6月中旬才讓你進場,多晚!如果多給我一個月,“五一”一過就把場地交給我,那跟你說,絕對比現(xiàn)在好一大塊。那天倫敦、多倫多、索契三家視察團的人問,你對我們未來要舉辦奧運會有什么建議?我說我就一條建議,早一點把場館交給導演。ㄐΓ
文化人?就是首都文藝界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文化人”?
張藝謀:文化人是一種泛指。誰是文化人?中國的知識分子是怎么一回事兒?以什么標準來衡量?有沒有聯(lián)合會?功能在哪里?聲音到底怎么表達出來的?我看就是個糊涂賬。
不過我上面所說的文化人,不是這么寬泛的,而是平時寫點文章、開開研討會的那些人。我跟他們開玩笑說,這就是首都文藝界。有時候一些小導演,被罵了很沮喪,打電話給我,我就勸他:你說首都文藝界有多少人?三千?五千?就這么些人把你罵了,你就這么沮喪?我老這么勸他們。(笑)不過啊,別說三五千人,在首都文藝界,有那么三五十人筆耕不輟地罵你,就能把你判死刑了。
人物周刊:那您怎么挺過來的?
張藝謀:我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ㄐΓ┪姨貏e清楚,就是這么三五十個人要跟你較勁,你干嘛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自己完了?何況,這三五十個人本身還有心態(tài)問題,他是不是客觀?還拉幫結派呢!所以,我壓根就不信這個!
人物周刊:開幕式結束后,你注意到“首都文藝界”的反應了嗎?
張藝謀:我沒太注意。我沒看多少文章,主要看到的都是主流媒體的正面文章,有時候也去網(wǎng)上論壇看看。那天結束后收到很多短信,甚至有個十幾年沒聯(lián)系的朋友發(fā)來短信說喜歡。這就非常讓我感動,這位朋友在電影上可從來沒夸過我好。(笑)我的感覺,文化人還沒開始呢。ㄐΓ
人物周刊:西方人對開幕式是如何評價的?
張藝謀:西方人都準備著看這場表演。你不知道我們接觸的大量西方知識分子跟我們座談時,都談過這個問題。我相信,文化界的,沒我接觸的外國人多,沒我咨詢的外國人多。文化人是什么?就是在一個酒會,碰到一兩個外國人說一兩句話,嗬,就拿著一兩句出去做文章。我咨詢的外國人,對中國開幕式有什么看法,暢所欲言說真話,一定是很多文化人的十倍二十倍,因為我這三年來就是干這活兒的。(笑)
我會問他們,你怎么看中國的開幕式?你怎么期待?你覺得要注意什么?有一個共性的回答――所有的外國文化人都有一種擔心,認為你可能會把開幕式做得非常強勢,變成某種文化上的窮兵黷武。因為你們中國人會認為,可有一個機會了,能嚇你們一大跳了。ㄐΓ┧阅銈儠瓦捅迫。但是開幕式之后,他們都很高興,顧慮打消了。所以最后最好聽的一個詞兒,就是“一個大國的和平崛起”。(笑)
讓歷史去評說
人物周刊:是不是一定要用“流行”的這個“和”字?
張藝謀:我覺得“和”就是一個古老的哲學觀念啊,它不因為今天“流行”,似乎就不能用了!昂汀弊鳛楣庞柖嗌倌炅?作口號才多少年?我們完全是向我們古老的中華民族的精神內涵致敬。選這個字時,大家就討論過,我堅持用這個字,那時也有人擔心――你這是不是在打標語口號?我說不是,尤其在全世界動蕩的情況下,是不是要講和?當今世界,一個是人跟人的關系,一個是人跟自然的關系,都要講和。把“和”看作政治標簽,太短視。
這個不是規(guī)定動作,是我們自己的想法,而且領導審查時還跟我們說,這個字不太好認。(笑)你不要以為領導一看這個字就說好,他們甚至覺得這個字可有可無。一度我們說要用“天”、“人”,也是大概念,后來覺得不太合適,“和”,絕對是當今世界最需要的。
人物周刊:對于開幕式的不同意見,有沒有你覺得批評得很到位的?
張藝謀:要想大部分人認可,這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你還必須要做到這一點。要從首都文藝界的角度,你當然要丟出許多所謂的“精英意識”,我當然知道在哪個點上給一點文化精英主義,就有文化了、就深刻了、就有內涵了,我都知道。但我能做么?我不能為你一小部分精英去做這個。何況,很多外國人告訴我:藝謀,這是一個節(jié)日,應該是快樂的。他們反對負載更多的文化意義。他們是看到我們團隊一門心思想著怎樣才能不“俗”,才這么說。我認為這是有道理的。
人物周刊:說是節(jié)日,其實還是要負載很多東西,比如幽默,開幕式上就沒表現(xiàn)。
張藝謀:這是國情嘛。說是放輕松,其實是心態(tài)放輕松,你要把它弄成一臺輕喜劇,還真就砸了。(笑)民眾心理不可能接受這個,中國人始終把歡喜和幽默的東西在文化量級上看得輕,而且廣場上表現(xiàn)幽默,是要有情節(jié)鏈的,要有因果,要抖包袱,這很難,更容易俗。
人物周刊:你對中國國情有自己的看法,你也很清楚中國在國外的形象,這對你導演開幕式有何影響?
張藝謀:一直是重要的考慮因素。就是說外國人曾經(jīng)怎么看我們,現(xiàn)在又怎么看我們。我最后兩周甚至要求所有的演員臉上要帶笑容,要快樂,包括向全球征集笑臉,都是我的主意。我很早就敦促我們的法律部門和其他有關部門發(fā)出邀請,就是希望讓外國人看到中國人的另外一面。
不是要通過這個文藝表演來改變中國人的形象,而是要通過它來傳遞出某種信息:我們是如何來看待這個地球的,我們如何看待人類,看待自己?所有的細節(jié),在我心里都是一個沉甸甸的方向。
我不知道它會在世界上反響如何,我只是看到了我們這里轉載的一些好的消息,但我堅信(效果會好)。因為我常常換位:我如果看一個俄羅斯的或者莫桑比克的表演,它給我的感受會是什么樣?如果看一個非洲的表演,古老的藝術,好得不得了,但是非常強勢,我看完以后會想:這幫孫子我得防著他們啊,現(xiàn)在還沒錢,有了錢那不是更不得了了?!是不是?(笑)所以我們花了這么多心思在開幕式中,最少也是一種善意吧。你相信不相信,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就不管了。但這樣一種信息,一定有好處,我堅信。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中國的文化輸出?
張藝謀:開幕式還真是一個最隆重的最正式的文化輸出。其他東西,電影啊音樂啊,八仙過海唄,誰也不能說自己就代表了中國。誰把文化輸出的責任壓在自己肩上,你就真的成了一碟菜了。但開幕式是不同的,你躲都躲不掉,我至今認為,我們確定的浪漫的、抒情的基調是正確的,歷史自有評說吧。
我信仰我們民族頑強的生命力
人物周刊:您是個有使命感的人嗎?
張藝謀:在開幕式這個事情上,有強烈的使命感。你也躲不掉:開不完的會,收到一箱子一箱子老百姓轉來的熱情的建議,天天都有。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沒有這么強的使命感,而且我始終在退,大家說我是什么什么,我說我承擔不了這個重任,我不能把那么大一個包袱擱在自己肩膀上。開幕式完了后,我還回去當我的電影導演,我拍什么完全看我個人的愛好,我拍好拍壞你們都看著瞧,罵兩句夸兩聲都自由,但千萬別認為我從此以后就是一個文化代言人。我還想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
人物周刊:您是無神論者嗎?有信仰嗎?
張藝謀:是(無神論者)。(沉默一會兒)我們過去信仰共產(chǎn)主義,現(xiàn)在我信仰中國未來會好。我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看,包括你們,都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都是這個國家30年來政策的受益者。我現(xiàn)在看78年我們那個照片,土的啊,整個國家都土得厲害。當然,那個時候是純真的,但你土得厲害。∧悻F(xiàn)在看中國,大城市年輕人,真的都在跟世界接軌。當然,文化人總是要批判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永遠深刻嘛,說中華民族很多劣根性,但是我說一點,中華民族很勤勞!你給他政策,你給他一點寬松天地,他勤勞的品質就體現(xiàn)出來了。
我們問外國的專家,所有人對中國印象最深刻的一點,就是速度。我說,“哎呀,這個速度我們不好演!”我們真想過,在現(xiàn)代部分用聲光電演繹一場速度,但實在不好演。。ㄐΓ
所以你看78年我們還那么土,這個國家還那么百廢待興,但只要你給了他一點天地(我認為這天地還未必很廣闊),你看這30年下來,很多方面都是堪稱與世界并駕齊驅。
吃苦耐勞絕對是這個民族的天性,從這個角度說,我信仰我們這個民族頑強的生命力。但我們千萬不要內亂和戰(zhàn)爭,一內亂,很多劣根性就出來啦,用北京話叫自個兒掐。(笑)
人物周刊:您不認為自己是文化人、知識分子的一部分嗎?
張藝謀:我要說我不算,別人也不信啊。但從知識面來說,我的知識結構是不完整的。我是初中二年級文化大革命開始,所以基本就沒有學什么,然后就進入社會的大課堂。所以我的很多知識是社會給我的。后來進了電影學院,讀了四年本科,可是你知道電影學院的攝影專業(yè),它教的系統(tǒng)文化知識并不很多,更多的是專業(yè)知識。然后畢業(yè)出來,你說我是文化人嗎?我當然看書識字,可是我的文化結構就是這樣子:課堂上積累的很有限,大部分是社會和創(chuàng)作實踐得來的。我們這一代有很多這種情況,算文化人,但是社會性的。
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是偏學者型的吧。而我們呢?你看你現(xiàn)在要看我們的消息,上網(wǎng)得點娛樂那一塊,我們是被算作娛樂界的……(笑)所以我們有時候都自嘲。有些導演很苦惱,我就跟他說:您就別這么累了,不就是拍個電影么,你要是看你的電影消息,你得點娛樂!我們是娛樂界的人士!我們是給大伙兒提供娛樂的,你就不要苦大仇深了。ㄐΓ
人物周刊:你的信仰和自我身份定位怎么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
張藝謀:從沒理論性地想過。當然我知道,作為一個男人,你要有事業(yè)心,在你的行業(yè)要盡量做好,這是一個基本性格。但是當你在你的行業(yè)做好了,大量的名利就附著來了,然后你就成了所謂的公眾人物。這就是個矛盾。我其實特別討厭當公眾人物,我們團隊都知道我不愛會客,不善交際,不會說話,陜西人的性格。但因為你要追求事業(yè)成功(這是一種本能),而成功帶來的就是這個,你躲都躲不掉。
不過,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盡量保持一種普通人的心態(tài)。你看我很少特得意過,很少范進中舉。這不是裝的,要裝也裝不了這么長時間。你看我們這個圈子,很多人都是范進中舉,一部片子拍得很好,大家夸獎,喝!就開始說狂話,至少在媒體集中采訪的一個星期里說狂話。
我的這種世界觀差不多在我28歲以前就形成了。因為在此之前,一直很坎坷,就沒敢想過一步登天。28歲上大學就已經(jīng)覺得是一步登天了,也沒敢想過導演什么。接著“砰砰砰”跑幾步,命運跟你在打對子,就成了公眾人物。那也從來不高看自己,我們上的幾步重要的臺階,全部是社會發(fā)展的結果,是時代的恩賜。我就是時代給了我機會。
我沒享受所謂的權力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權力?在這次開幕式導演過程中又有何種體會?
張藝謀:一個是開的會很多,開了幾千個會;第二個,打交道的人多;第三個,匯報多。國際奧委會,中國奧委會,各級領導,就老在匯報。我就是這些感受。其他的,我就覺得是一個更大型的創(chuàng)意過程,我是領頭的,大家在團隊內尊重我,沒有特別的權力的感覺,因為說是奧運會開幕式總導演,我還就是創(chuàng)作這一塊,其他方面都不行。你最重要的排練,哐,說清場就把你清走了。說搜爆(搜查爆炸物),原來計劃的一萬多人都進不去(鳥巢),把你急死。當然,我們也很理解。
所以,我沒享受所謂的權力。總導演的權力就只在創(chuàng)作上。有時,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細節(jié)都體現(xiàn)不了權力。我在拍電影的時候,我說我明天早上要在這個地方看見一個杯子,你知道的,當過導演的都會說牛話,把道具、美術叫來,“我告訴你,明天早上8點鐘我要看見這個杯子!”你放心,如果你的美術師非常負責,你會看到8個不一樣的杯子,因為他知道你可能會變,如果你真變了,不要這個要那個,他就會很得意,“導演,我知道你不要這個……”導演的權力就體現(xiàn)在這里。那開幕式,我說明天一定要這個杯子,你后天到現(xiàn)場,都看不到這個杯子――按照國家的財會和審計制度,你要的這個杯子,首先得有三個造杯子的工廠招投標,然后由計劃部門確定誰來造,估計兩周以后,你能看見這個杯子。拿到杯子,你還會發(fā)現(xiàn):哎喲,這個杯子怎么就做成這樣?這哪里能體現(xiàn)總導演的權力?(笑)
我這兒的權力就是簽各種字。我這兒簽的是第一道,所有的都要簽。我還開玩笑,奧運會、殘奧會開完了,萬一審計署查出什么,沒準要把我扣在這兒說清楚。(笑)簽了多少字?我都沒看,看都不看。因為太多了,我每天一上班,往這兒一坐,先是一大堆送來簽字,因為馬上就要分頭送過去報告。不僅在文件上簽,我還得在實物上簽,字模上都要簽字。
外頭都以為呼風喚雨,總導演嘛,國家資源,隨便調動。其實跟拍電影都不可同日而語,它嚴格按照規(guī)范進行。
程小東來得最晚,來了一個星期,就跟我急了,沒權力!跟劇組差遠了!你知道嗎?他跟我在劇組的時候,是有形的老二,無形的老大。為什么?我們拍動作片啊,你不就是靠動作來賣錢嗎!小東說要什么,比如說要四臺吊車,馬上就給他調來,說一不二。
我把他請到這兒來,一開始特別高興,說是空中特技總設計,名頭還很響。一到這兒,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是!吃、住、行,一視同仁。ㄐΓ┧獛准䜩喴拢瑑筛摻z繩,千把塊錢的事,要平時在劇組,還不得給他準備10根啊?不行,一個星期后都沒有。他要的威亞衣北京還沒賣,得上香港去買,他說,國家的事啊,還不一個電話打到香港去?我說你一個電話打給香港的誰?最后結果是小東自己墊錢,從香港買,還自己想辦法從海關拿過來。
所以應該說是和拍商業(yè)電影游戲規(guī)則不同,只能你去適應它。
人物周刊:但這畢竟是舉國體制下的籌備,這期間你可以調動哪些領域的人力物力?
張藝謀:當我們的方案獲得領導通過后,我可以提出我的所有設想,方案就報上去,先由我們開閉幕部運營中心報上去,報到有關單位,然后再報到奧組委,奧組委批了后,由有關單位協(xié)調。也不一定都能辦成,奧組委也不是執(zhí)法機構,我覺得還不如劉淇書記代表北京市委的分量重呢。
也要看你要的東西觸及面有多大,它的重要性。我給你舉個例子。點火很重要吧?我們很早就把需要的主火炬手的條件報上去了,等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給我們名單。首先領導得同意你這個飛起來的方案,然后一級一級報到國家體育總局,體育總局開了很多次會,又在他們的系統(tǒng)內來制定這個名單。這一點我們要尊重他們的意見,不能說,我想讓姚明上去。這不行,不是你說了算。最后體育總局根據(jù)我們的條件,給了我們一個文,再轉到我手里。而李寧什么時候能來報到、訓練,也不是我這個總導演能說了算的。所以為了不耽誤,早把這幾十天預估進去就行了。
有時候,我倒覺得另外一種情況挺能體現(xiàn)權力的。就是有時候我們決定取消某個節(jié)目,人家表了多少次決心,要為奧運、為民族、為國家爭光,結果節(jié)目被取消了。當你跟領導匯報時,他們覺得長,那就狠心做減法,這個時候基本就是我做決定。大家都不愿意減嘛。做減法倒挺快的,今天做決定,這個團隊明天就不用來了。那時候就是一片哭聲,牽扯到上千人的表演,我都不敢去看。
人物周刊:團隊決策以什么為原則?
張藝謀:沒什么原則,就是以藝術為原則。這個團隊還是很講民主、講藝術,有什么事兒,我都先找創(chuàng)意團隊先談,我們有6個到8個核心成員,然后就是擴大會議,主創(chuàng)主設計,差不多十幾個人就可以。
6月份后,我常說的一句就是:沒有什么救世主。不可能再去咨詢什么專家了,只有進了鳥巢,和現(xiàn)場產(chǎn)生各種聯(lián)系后,你才真正看到了未來的雛形。這是最要命的,“要不要”、“改不改”?很多都是這個時候做的決定,因為前面都是紙上談兵。
人物周刊:斯皮爾伯格沒走的話,開幕式會有什么不一樣?
張藝謀:不會有什么不一樣。顧問都是在海闊天空階段、務虛階段起作用,到務實階段,顧問的作用就不大了。我甚至發(fā)現(xiàn),顧問在務虛的時候談想法,如果不跟我們滾一滾,都打不到點子上,哪怕他是最聰明最博學的人。他興致勃勃、靈機一動說出來的想法,全都是我們的剩飯……然后就變成人跟人的客氣,還頻頻點頭。
人物周刊:很多網(wǎng)友好奇,開幕式中吉祥物為什么消失了?
張藝謀:是這樣的,開幕式我們沒打算用福娃,因為那個形狀蹦蹦跳跳的,一出場容易帶來一種特別快樂和通俗的PARTY的效果,跟水墨畫不太搭。所以那個時候就決定在閉幕式再用,(笑)而且也沒有規(guī)定開幕式必須用吉祥物。
福娃是韓美林老師設計的,我聽他說設計過程也是一言難盡,也挺艱辛的。我不了解這個過程,所以我就不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人物周刊:韓老師后來對媒體說,其實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一些長官意志的干擾。
張藝謀:這樣的事情是不能回避的。他那個福娃還好,我這個“8分鐘”(2004年奧運會閉幕式上的北京8分鐘表演)呢,那不就是罵成一片?后來,據(jù)我所知,一些文化人在很多次重要會議、包括兩會上,都拿著這個“8分鐘”向領導聲討,大意就是開幕式不能讓張藝謀這樣搞。
也許,如果沒有這“8分鐘”引發(fā)的聲討,領導在指定總導演上會很干脆,不需要用一年多時間在全世界競標,走一個很嚴謹、很慎重的程序。當然,是不是張藝謀另說。其實,是我不是我不重要,我都覺得確定的時間太晚了。
人物周刊:領導的意見后來對開幕式的實際影響是什么?我看到你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領導意見甚至提升了節(jié)目?
張藝謀:比如現(xiàn)代部分那些搭鳥巢的星星人,服裝本來是黑色的,領導看了覺得一關燈就太黑了。大概只剩兩周時間,我們服裝總監(jiān)緊急調兵遣將,那個時候我就跟誰都不商量了,衣服來了我就做決定,改成螢光綠。結果螢光綠不夠,外地調也不夠,我就說,你給我拼,貼胳膊貼腿,其他地方你用其他綠色給我拼,拼出一個布料。兩千多人的衣服啊!重新把每個人身上的LED燈安上,每個人身上又是1000多個點,全部做下來,十幾天,緊張極了。結果一換,所有人眼前一亮:很好看啊!
那次是中央領導審查,幾位領導不喜歡,常委級別的。常委參加過好幾次研討會,最高到習近平,總書記每次都聽匯報,但沒直接參加過。我們沒進過中南海,都是習近平或者劉淇替我們做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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