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印象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若把中國文化比方為一個大圓,圓心無所不在,而中文乃其半徑,中文能走多遠,中國文化的大圓就有多廣。身為作家,我的責任與使命,就是延長半徑! 今夜暫無鄉(xiāng)愁。
華燈初上的時候,被尊為中國“詩壇祭酒”的大詩人余光中攜著夫人范我存陶然信步在上!昂懵V場”一帶的流光溢彩中。
他滿頭華發(fā)。須眉皆白。因為出席SMG“藝術人文頻道”的開播慶典儀式,與羅大佑、焦晃合作朗誦《鄉(xiāng)愁》,老詩人再度成為關注熱點。
在這么一個詩快被忘卻的年代,人們突然記起了《鄉(xiāng)愁》,記起了擁有詩集21種、散文集11種、評論集5種和翻譯集13種的臺灣文豪余光中。
那一晚,我們促膝而談。如先生所說,能回到大陸,與大陸后生細論倉頡所造許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緊義山所織錦雪芹所刺繡的漢語言,該是多大的快慰――
國學是山,我等只是蚍蜉而已
大概是出訪的優(yōu)化組合,2008年1月10日前后,余光中先生頻頻往返京滬兩地,除了出席SMG的慶典活動,他時而設帳,開講“美學靈感”于復旦;時而賞樂,研討“鄉(xiāng)愁”音樂于北京,所到之處,據(jù)說有四個字“耳朵已經(jīng)聽出繭來”,那就是“國學復興”。
于是,我們的談話就從“國學復興”入手――
新民周刊:余老,50余年來,您集詩、散文、翻譯、評論甚至戲劇藝術于一身,今天請您談談大陸“國學復興”現(xiàn)象,大概也可以去去您的“繭”吧。
余光中:是啊,“惟陳言之務去”;陳言者,“老繭”也,去繭總是快事,可我斷斷不敢以“國學祭酒”自居啊(眾笑),首先應該搞清“國學概念”吧?據(jù)說這里的說法是:滿大街三國明清,紙漿打剩的,一看還是三國明清?這就是“國學熱”啊。最好不要一哄而上。
明清白話小說(《水滸》、《三國》、《紅樓》類)和現(xiàn)代歷史通俗本的什么“帝國”,什么“演義”,什么“品”啊,“評”啊,都只能算是國學的“附驥之蠅”吧?千萬不要開成“附驥”大會了……
談國學,近代繞不過章太炎,到他手里,國學的范疇劃定沒有爭議了,狹義地說,就是:小學、經(jīng)學、史學、諸子、文學。
記得好像是1935年9月,“章氏國學講習會”正式開講,對象都是大學講師、中學語文老師以及大學專科學生,當時稱為“中等水平的人”,講的是“國學略說”――小學略說、經(jīng)學略說、歷史學略說、諸子略說、文學略說。
“明清白話小說(《水滸》、《三國》、《紅樓》類)和現(xiàn)代歷史通俗本”什么“評品”的,是不是國學呢?
我看可以歸入國學中的“文學”類,章太炎活著,文學類也不讓歸,還是胡適之好說話,他最有名的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必須先有方言的文學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學的方言。有了文學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寫定的標準,然后可以繼續(xù)產(chǎn)生更豐富更有價值的方言文學。”
所以,就算“滿大街”的文學――國學概念的文學――也只“復興”了一支啊,你“小學、經(jīng)學、史學、諸子”四大類,碰都沒碰呢,每一類,都是一座山。
我很想求教一些自封為“國學大師”的先生:您,自己讀過經(jīng)書嗎?看過《清經(jīng)解》、《續(xù)清經(jīng)解》嗎?能說明白古文家、今文家、宋學、漢學的異同得失嗎?您做過樸學考證功夫嗎?知道宋明理學的脈理嗎?研究過陰陽五行的理論體系么?知道近九十年來的古史研究途徑么……
除了前面所說的五個“略說”(還只是‘略說’而已),章太炎當年開出的國學學程還有:音學五書、通鑒紀事本末、金石例、文心雕龍、爾雅、三禮……
新民周刊:據(jù)我所知,僅僅“金石學”,李清照的先生趙明誠就研究了一輩子……您的意思,現(xiàn)在的人是否有能力去“復興”國學?
余光中:有壯志宏愿,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好比一個重病人,良醫(yī)徐圖,當有起色;如果是莽醫(yī),妄動根本,患者即令不死,也是半癱……復興者,推陳出新也!你沒有吃透的東西,在對大眾普及以前,已先被自己扭曲誤解了,還不如不要推廣,以免將來再花幾代人的時間糾偏――革故鼎新,不該“革”的“革”了怎么辦?老聃貴柔,孔丘貴仁,墨翟貴兼,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楊朱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倪良貴后……最近到處可見《左》、《國》、《史》、《漢》,《語》、《孟》,這也是好事,但解讀不宜隨意,其中《語》――《論語》居然被說成一鍋“最終讓人快樂的雞湯”!唉,我懷疑很多毛病都出在出版社,什么資質(zhì)的人在審稿?什么比方不能做?!孔孟本“內(nèi)圣而外王,仁方而智圓”,乃“致君堯舜”,矢志收拾人心,打造天下君子的悲壯偉人,現(xiàn)在成了“快樂雞湯”的“廚子”,老一輩人只能徒嘆“悲夫”。
是的,“仁者無憂”,但那是源于“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的無上境界呀,現(xiàn)在物質(zhì)化如此嚴重,上下交征利,去仁何止千萬里,怎么能如此娛樂化孔子呢?你妄動根本了!
新民周刊:您的意思,與其妄動,不如休眠?
余光中:休眠不必。要動。但要慎重。不能始亂終棄,要意識到這是一個偉大的國民工程,國家要干預,要群彥畢集,縝密籌劃,儒家著作,推一本是一本。必須看到,就國學基礎來看,過去一個三家村的學究都比現(xiàn)在大學的教授強,又要說章太炎了,他晚年那本《國學略說》說是為當時“中等文化程度讀者”寫的,已經(jīng)極盡通俗之能事,但現(xiàn)在高等程度的大學教授也不一定看得懂,你且想一想,當時人的國學基準和現(xiàn)在人的差距!六十年前,一個米店老板也能對對子,你現(xiàn)在叫一個博士生來對對看!
都斷裂了幾代人了。
說詩吧。我讀書時,外語是我的主課和強項,但是我知道中國古詩應該怎么誦讀――那是一定要唱的,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地唱(作唱詩狀,如昆腔念白),無論唐詩還是宋詞,不唱讀,就無法通曉和傳遞它的三昧,這就是“味道”,是淳厚的“鹵汁”,古詩一旦不唱不吟,那就是朗誦新聞稿,醬油湯罷了。
我小時候讀書,先生還能“唱”,也就是“吟”,1949年以后的語文老師據(jù)說都不能“吟”了。
新民周刊: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皵嗔选睆1949年以前就開始了。
余光中:呵呵,你的意思,論因果,還得提“新文化運動”是吧。它的確偉大,但也實在過激。記得吳稚暉老先生當時說了,把古書統(tǒng)統(tǒng)扔進茅坑,過三十年再讀也不遲。事實上呢,古書扔進茅坑,仍然光焰萬丈長,而吳稚暉先生呢,現(xiàn)在有多少年輕人知道他?就拿魯迅先生來說,他也是主張徹底廢掉古漢語的,結果呢,他的漢語寫作比誰都杰出……國學是一座山,我等都是蚍蜉罷了,想廢掉它、矮化它、糟蹋它,談何容易!包括陳獨秀、錢玄同在內(nèi)的一代激進青年,當時都為劈了孔圣人的牌位而興高采烈,其實呢,他們到了晚年都有所省悟,什么“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什么“三綱五!倍己涂追蜃記]有一點點關系!都是宋儒明儒的歪曲閹割,你“新文化運動”胡蘿卜上蠟燭賬,簡直就是“連坐”嘛。
比如對待暴君的態(tài)度,孔子要求“勿欺而犯之”!一個“犯”字,正面沖撞,足見其政治人格光明磊落,而孟子呢,更厲害,要“鳴鼓而攻之”,諸侯和他過招,辯論湯武“弒君”的問題,他的回答:只聽說(湯武)殺了一個獨夫(夏桀),沒聽說他弒君。
所以“復興”的前提是“平反”,把長期被扭曲了的人物和學說還原,才談得上推陳出新。
詩人的自殺率最低
因為剛剛結束在復旦大學的演講《靈感與主題》(副題:美感經(jīng)驗之轉化),我們的話題幾乎無限廣闊,老詩人說話雖然慢條斯理,但是機鋒頻頻,敏銳通透。
新民周刊:復旦的學生給您印象如何?“難纏”嗎?
余光中:還不錯吧,視野還是比較開闊的。
新民周刊:您通常怎樣判斷聽講學生的質(zhì)地和素養(yǎng)?
余光中:看他們眼神和提問的關聯(lián)性。癡癡的眼神看似專注,其實并不佳,因為那通常表示他自己沒有東西;斜乜和上下打量的眼神也大好不妙,那表明排斥你或者關注你演講內(nèi)容以外的東西,你的服飾和風度等;提問過于刁薄,則器小,提問如果過于迂闊,則空疏。
新民周刊:您在復旦大學演講時說“人文感性了,就是藝術;藝術知性了,就是人文”,這句話在校園內(nèi)引起廣泛關注,能不能再具體解釋一下?似乎也涉及某種“轉化”?
余光中:人文環(huán)境是什么呢?范圍很廣,可以定義為一定社會系統(tǒng)內(nèi)外文化變量的函數(shù),文化變量包括共同體的態(tài)度、觀念、信仰系統(tǒng)、認知環(huán)境等。人文環(huán)境是社會本體中隱藏的無形環(huán)境,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民族靈魂,比較高級的類分是哲學、宗教、歷史、民俗文化……如果我們把信仰和哲學變成繪畫了,變成詩了,變成電影了,那就是人文“感性”了,變成藝術。比如楚漢相爭的歷史屬于人文范疇,但只有把“力拔山兮”的悲劇英雄項羽搬上銀幕,這段歷史才能“藝術”,否則歷史是沒有表情的。
然而藝術又怎么知性了呢?一幅畫、一首詩、一部電影具備了思想和精神特質(zhì),并且卓有成效地向大眾傳播它的思想和感悟,比如梵高的畫《星光夜》、艾略特的詩《荒原》、電影《沉默的羔羊》……當它們用形象生動地向我們傳遞某種哲學的思考和宗教的深邃時,它知性了;而當它們的傳播被普遍接受,形成新的信仰系統(tǒng)和認知環(huán)境,從而影響社會潮流,那么藝術就“人文”了。
新民周刊:您解釋得很清楚了。聽說有學生提問,為什么詩人自殺那么多?在大陸,有戈麥、海子、余地,最近還有一位叫余虹的,您怎么看?
余光中:詩人自殺恰恰是最少的!開張名單吧:司馬相如、左思、曹植、王勃、王維、李白、杜甫、李賀、李商隱、白居易、王安石、蘇東坡、李清照、陸游……除了屈原,說說看,有幾個詩人是自殺的?
外國也一樣,嘴上都說著“抒情詩人最好不要活過三十歲”,事實上一查,都活到了高齡,有多少是自殺的?
如果大家覺得詩人自殺的多,其實是這種說法迎合了大家對詩人性格的預期,總覺得他們感情豐富而且脆弱,瘋瘋癲癲地容易死,詩人呢又喜歡把死掛在嘴上,海涅啊葉芝啊拜倫啊普希金啊波特萊爾啊,嚷著死,晃來晃去地不知多少回了,公眾的印象很深,而且附麗著浪漫和想象,一旦一個詩人死了,而且是自殺的,盡管概率低,大家卻熱衷議論他,于是加重了這種感覺。
新民周刊:大家覺得您詩風多變。實說吧,有沒有覺得江郎才盡的時候?
余光中:詩風多變,實在是因為活得太長了……呵呵呵,寫詩、譯詩、評詩、講詩――一輩子搗騰詩,一直不變也對不住讀者啊。關于“才”是不是“盡”了,首先,我已經(jīng)不是江郎,而是“江翁”了,仍然沒有“才盡”之感,我相信文學靈感不會拜訪懶惰的人,而我一直很勤快。
當然,一般地說,寫詩能力和年齡有點關系,激情不是始終能夠保持的,常人是越老激情越少,但是詩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請別以常理度之。
新民周刊: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在上世紀“朦朧詩”的時代熱衷過詩歌,曾經(jīng)都很瘋狂。后來嘛,由于種種原因――不知您是否注意到,由于物質(zhì)化泛濫,“寫詩”在大陸,有時候成了揶揄人的話頭,對此,您怎么看?
余光中:我對大陸“朦朧詩”的提法一直保留看法。詩既稱“朦朧”,眼下之意,是不是有直喉的詩?搞文學的都知道,詩一旦直喉,就死。這是這種體裁的規(guī)定性。與此相反的是口號和標語,口號和標語一旦“朦朧”,就死。同理。
詩貴含蓄貴朦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之所以有“朦朧詩”的提法,我想,一定是出于對特殊時代的口號標語式的詩歌的顛覆,我看過50年代末的口號式詩歌,那不是詩。不能自己給自己貼個標簽,說,這是詩,就成了詩,朗朗乾坤,清平世界,文學社會,自有公論。
大陸有好詩人。數(shù)量不多。都是寫詩的,不便風評。北島,我很喜歡。
詩歌現(xiàn)在的確陷入低谷。說“荒蕪”,也不為過。網(wǎng)絡上很熱鬧,我從來不上網(wǎng)讀詩。寧可沒有,詩,也應該是精致典雅的,它不該那么“草”。以前官窯燒瓷器,有點瑕疵就堅決砸了,為什么?就是不能讓謬種流傳!劣詩一旦流傳,好詩就難以繁盛。這東西敏感得很。說大了,這也是一個民族的“劫”,民心如果好欲,詩就應該休息。
不過,我看好中國未來的詩。因為漢語不死。
有華人處,就有“鄉(xiāng)愁”
余光中先生詩歌的代表作無疑是《鄉(xiāng)愁》――
1970年,在離開家鄉(xiāng)20年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思鄉(xiāng)之苦也越來越濃,越來越烈。長久積蓄的鄉(xiāng)情終于凝結成一首《鄉(xiāng)愁》。
小時候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
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后來啊
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里頭
而現(xiàn)在
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先生告訴記者說:“當時是70年代初,那個時候我離開大陸已經(jīng)有20多年,看不出任何跡象,還可以回到故鄉(xiāng)去,當時情況看來是蠻絕望的!
有意思的是余先生寫這首詩只用了20分鐘的時間,他說,這種感覺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醞釀了20年了。有那么深厚的感覺,所以到時候不怕言之無物,我只要把架子打好了,一段段寫下去自然就出來了。
《鄉(xiāng)愁》讓余光中在華人世界家喻戶曉,溫家寶總理在一次演講中的引用,又讓《鄉(xiāng)愁》傳遍了整個世界。他也因此被世界文壇稱為“鄉(xiāng)愁詩人”。
但是余光中生平所作的900首詩中不止于鄉(xiāng)愁,他所著上百部的作品也不止于詩歌。他的譯著《梵高傳》影響了臺灣文藝界的幾代人。他的散文集《左手的掌紋》也在海峽兩岸贏得了眾多知音。在高雄,人們甚至把他的詩印在茶杯或紀念品上。不過文壇的成功并不能代替他對家鄉(xiāng)的眷戀。為解鄉(xiāng)愁,1974年余光中來到了香港中文大學,從此11年“每依北斗望京華”。
他說:“因為我是南方人,生于南京,而我的母親和妻子都是江南人,所以我少年時候想象的故鄉(xiāng)就是江南,多水多橋,多藕多蓮的江南,所以純粹是一個南方的一種回憶!
在寫下《鄉(xiāng)愁》22年后的1992年,余光中的雙腳第一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這一天,他闊別祖國大陸已經(jīng)42年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未解鄉(xiāng)愁,因為他覺得,鄉(xiāng)愁是地理、時間和人文背景構成的,他說,恐怕每個人都回不到童年的故鄉(xiāng)了,比如說上海人如果去美國留學若干年再回到上海,他以前的很多記憶也改變了,所以“鄉(xiāng)愁”有一部分是時間造成的,還不完全是空間的轉移,在這種意義之下,每個人都有鄉(xiāng)愁。
今年1月初,光中先生特意從高雄打來電話,盛邀記者在1月15日這天到北京和他一起參加保利集團為他舉行的鄉(xiāng)愁作品音樂會。在那天的會場上,當人們再次吟誦起那首膾炙人口的《鄉(xiāng)愁》時,余先生則悄悄地對記者說:“未來啊,鄉(xiāng)愁是一座長長的橋梁,我去那頭,你來這頭!
《鄉(xiāng)愁》,有了新篇。
八十高齡的詩人,身材“嬌小”,嗓音溫厚,和他接觸的時間長了,初時的嚴肅便會化為年輕人的頑皮,更有老來的慧黠。與人交往,話不投機,他會“相敬如冰”,冷冷地,大禮不虧,點到為止;而遇到故知,他會“終夜暢談不覺累”。若逢對手,你來我往,妙語如珠,眾人大噱,而他卻悠然平淡,從而贏得“冷面笑將”稱號。這次來滬,記者曾請他在一家素菜館就餐,當他獲知店家的消費貌似便宜,其實暗藏殺機時,便悠悠地冒出一句:“這個手段很葷噢!”還有一次,一位擅長散文的朋友獲獎請客吃飯,面對菜單說了一句:“菜單如詩歌!”光中先生利落地回答:“賬單如散文。”舉座大笑。
他認為,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嚴肅。說的人靈光一閃,秀口一開,聽的人也要反應敏捷,才能接個正著,這種場合,聽者的悟性接近禪的頓悟。
余光中先生通曉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德文,但是一直認為中文是最美的。我們的談話于是依然圍繞著漢語。
新民周刊:在上一輪的談話中,你說你繼續(xù)看好中國的詩歌,因為漢語不死。希望聽聽您對漢語的深度議論。
余光中:中文是探索中國文化寶藏重要的線索,若把中國文化比方為一個大圓,圓心無所不在,而中文乃其半徑,中文能走多遠,中國文化的大圓就有多廣。身為作家,我的責任與使命,就是延長半徑。
但現(xiàn)實是嚴峻的。當太多的中文傳人的靈魂“日漸肥碩、香軟、黏膩、猥瑣、霉?jié)、浮薄、枯澀、勢利、貪婪、善于卑鄙而又善于‘?yōu)雅’”的時候,我們應該找回中文的天性和天良,復活漢語精神天空中的自由和創(chuàng)造,還原每一個漢字的骨血、靈性、品質(zhì)和尊嚴。
新民周刊:古往今來,已有幾千種語言滅絕,而漢語還活泛著。古希臘、羅馬、西班牙、德意志,凡用衍音文字的,都已衰亡,唯獨堅持表意功能的中國文字卻能“風景這邊獨好”,能脫離口語而存在,甚至安然融入“IT時代”,生命力之強,您以為根本原因是什么?
余光中:文化。漢語承載五千年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是其保持生生不息活力的本源。
它的象形的成分看似累贅,其實暗含超穩(wěn)定的遺傳因子,所以譬如你寫個雨字,中間四點就好像有那個感覺,你看到笑字,好像有一個人的笑臉,哭好像有一個哭的臉,所以魯迅可以打一個謎語,雙雁歸來細雨中,打一個字,是什么字呢,就是兩兩三三的“兩”,因為“兩”字,是“雨”里面的四點變成雙雁,兩個人字,這種趣味是西方文字不可能來領略的,漢語傳人至今可以讀懂兩千年前的先秦兩漢之書,而英、法、德、意的文字傳人,卻難以看懂兩百年前的文章。
而且,漢語傳人,再怎么南腔北調(diào),卻因為文字的定型,仍可以超越時空進行交流。甚至,漢語“書同文”的高度穩(wěn)定,還是中華民族沒有像歐洲那樣分裂的重要文化原因――盡管中國的面積和歐洲相差無幾。
漢語生動、傳神、形象、富有樂感和神韻,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弦外之音、韻外之致;它高度成熟,重復資訊甚少,文字有涯,卻可以遣詞無限,我呵,可算是一輩子鼓搗外文,比較了一生,還是要說一句:中文最美!中文最善!
新民周刊:但是它曾經(jīng)遭遇重創(chuàng)。至今還是元氣大傷,隱患重重。
余光中:我們似乎回到了開頭――我在這里提幾位名人的言論,大家就知道它曾經(jīng)遭到的重創(chuàng)。
魯迅――“漢文終當廢去,蓋人存則文必廢,文存則人當亡,在此時代,已無幸存之道!薄耙詾橐侉D―或者竟不――讀中國書,多看外國書。”“中國古書,葉葉害人!薄爸袊鴩狻扔诜牌!
魯迅先生顯然過激;著名語言文字學家錢玄同先生更厲害,公開聲稱:“漢語,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斷不能適用于二十世紀之新時代。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瞿秋白先生也直白得可愛:“現(xiàn)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必須羅馬化,就是改用羅馬字母,要根本廢除漢字……要寫真正的白話文,就一定要廢除漢字,采用羅馬字母……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茅坑!”
如果你們知道這些人當時的影響和分量,就可以知道對青年的影響之大,我40年代在重慶和南京讀書,校園里都是鄙薄文言文的風氣,現(xiàn)在回頭一看,真是滄海茫茫啊。
幸好,我以為1949年以后,大陸還是務實的,清醒的,不但沒有沿著偏激的道路走下去,一定程度上還保護了漢語環(huán)境,乃至有今天的成果,應該是值得慶幸的,否則我的詩如果全部被譯成拼音在大陸出版,真要嗚呼哀哉!
新民周刊:據(jù)語言學家估計,世界現(xiàn)存語言6800種,其中50%至90%可能會在本世紀末消亡。目前,據(jù)說每15天便有一種語言消失,速度驚人。若以這樣的速度下去,漢語會受到滅絕的威脅嗎。
余光中:我不這么認為。無論大自然還是人類社會,都有制衡機制,所有危機,都不會讓它走得太遠,南極臭氧空洞,重視它是對的,但前幾年渲染得過頭,好像末日來臨似的;上海灘“塌陷”的說法也嚷了好幾年,幾十年前就開始嚷了,結果還好好的,地鐵要造十幾條;人類末日的“預言”也屢屢說起,“千禧年”那年還有一群人據(jù)說等著滅亡……
但人類畢竟向前走著,漢語的前景呢,我曾有一首詩《昨夜你對我一笑》贈我夫人,都已經(jīng)快五十六年了,現(xiàn)在,且轉贈我心中的漢語吧――
昨夜你對我一笑,
到如今余音裊裊,
我化作一葉小舟,隨音波上下飄搖。
…………
昨夜你對我一笑,
。
我開始有了驕傲:
打開記憶的盒子,
守財奴似的,
又數(shù)了一遍財寶!
這是一個暖和的冬夜。談話時,先生的夫人范存我靜靜地坐著、聽著,偶爾會插上幾句佛門趣聞和博物學逸事。
今夜暫無鄉(xiāng)愁。
但有井水處,就有《鄉(xiāng)愁》。
余光中
1928年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母親原籍江蘇武進,故也自稱“江南人”。1952年畢業(yè)于臺灣大學外文系。1959年獲美國愛荷華大學(LOWA)藝術碩士。先后任教臺灣東吳大學、師范大學、臺灣大學、政治大學。其間兩度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國多家大學任客座教授。1972年任政治大學西語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年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主任。1985年至今,任高雄市“國立中山大學”教授及講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時間兼任文學院院長及外文研究所所長。
余光中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至今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被譽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為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zhèn)、著名批評家、優(yōu)秀翻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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