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冠名“文化”的“革命”

　　迄今為止，“文革”作為縮寫，越來越脫離歷史的蹤跡，特別是用“十年浩劫”來凸顯暴烈的歷史割舍，將“文革”運作成為兀如其來的風暴。對于“文革”，正統(tǒng)的說法是自1966年的“五一六通知”左右開始。歷史真的是這樣的嗎？“文革”之前，針對農(nóng)村普遍情況，中共中央決定開展“四清運動”。這個運動以什么樣的形式結束或者以什么結論終結，迄今沒有可以清晰的說法令人信服。在“四清”和“文革”之間非常狹窄的時空中，還塞入了一個簡稱為“社教運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社教運動”，當時官方文件中還有“農(nóng)村社教運動”這樣的狹義特指。瀏覽到的“社教”研究文章，最遠的是將結束的時間樁定在1966年中期，有著革命運動前赴后繼的節(jié)點含義。

　　事實是這樣的嗎？1965年11月，姚文元發(fā)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這篇文章通常被列入“文革”的視點。也就是說，“文革”應當是不遲于1965年11月就吹響了自己的號角。另一個史證是，早在１９６４年7月間，就已經(jīng)成立了由彭真、陸定一、康生、周揚、吳冷西組成、隸屬中共中央政治局、書記處領導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于“文革”的一個至為重要的關鍵詞——“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更早出現(xiàn)在《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國工作會議討論紀要》這份文件中，時間是1965年1月。或許我們可以用這些脈絡推導說，毛澤東的想法有著一個相當長的醞釀過程�？墒牵�由姚文元名義發(fā)難開始的進程，閃亮出來的旗號是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無論從力度的標量上還是方向上，都和整治“走資派”大相徑庭。

　　“五人文革小組”出自毛澤東1964年6月27日的對“文藝整風”一段批語：中國的文化界已經(jīng)“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相觀那個時候，江青在上海刻意培育代表無產(chǎn)階級文化的現(xiàn)代劇已經(jīng)有一年之久，即使北京以《紅燈記》來不留口實地互動對應，全國的整體狀態(tài)還沒有能清楚留意到潛在政治動向。毫無疑問，這個過程應當符合“文化革命”的基本動議。包括對“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的討伐也還是沒有漫過文化堤岸。姚文元的文章打開了“文字獄”的閘門，北京方面更權威的人物或許依然可以不以為然地抗拒著，可1966年2月《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在部隊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任何人都能明白革命已經(jīng)在權力政治領地登陸。

　　“走資派”這個關鍵詞并未出現(xiàn)在“五一六通知”的文本中，反而關于“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卻是指向明確的責難�！巴ㄖ�”的文字非常所向披靡，至今沒有人提出這個“通知”有中庸調和的疑點。只是文件的收尾中用敲山震虎的方式說道“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他們現(xiàn)正睡在我們的身旁，……”。這句話是毛澤東的名言，但一定就是“文革”方向的潛臺詞嗎？被斷然重組的“中央文革”，據(jù)信于五月二十八日開始作業(yè)，六月一日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了“中央文革”組長陳伯達的文章《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在日后中央的人員排序中，劉少奇已經(jīng)落魄在第八的位置，用“老革命遇到新問題”的諉詞來掩飾中央發(fā)生的問題。由此斷定，毛澤東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發(fā)難過程。有人會以當年八月的中央全會來作為轉折點，可我認為，毛澤東的決心其實早已堅定，中央全會不過是走一個形式，他甚至有著和整個中央委員會決裂的心地。以《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為標志，“革命”的軌跡已經(jīng)走離了“文化”范疇，在真正的權力惡斗中持續(xù)政治規(guī)律的必然。

　　連毛澤東本人都覺得有些“黑話”的那封《1966年7月8日致江青的信》，這樣說到：“現(xiàn)在的任務是要在全黨全國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而且在七、八年以后還要有一次橫掃牛鬼蛇神的運動，今后還要多次掃除”。這個話語和陳伯達的那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如出一轍，證明陳伯達完整借用了毛澤東某次置腹的談話，同時文詞中那個“而且”也證明，“牛鬼蛇神”有著特定的定義，至少“黨內(nèi)當權派”或者“走資派”并不在其中，后者最勉強也不過“右派”而已。毛澤東在信中有這樣的話語“二十八日來到白云黃鶴的地方，已有十天了。每天看材料，都是很有興味的。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過七、八年又來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來。他們?yōu)樽约旱碾A級本性所決定，非跳出來不可”。

　　事過境遷的感覺很難再體會出“文革”術語之間的差異，黨內(nèi)問題以“走資派”冠名，最高權力問題早在“五一六通知”中就以“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來特指或者影射了。關于“牛鬼蛇神”，甚至“赫魯曉夫”們都沒有與毛澤東的定義有明顯的岐見，只是毛澤東還要追究到“牛鬼蛇神”背后，而“赫魯曉夫”們覺得到此為止罷了。1966年5月，北京市委坍塌掉了，黨內(nèi)似乎沒有人公開同情彭真。經(jīng)毛澤東認可的李雪峰和吳德組建的新市委，在是否派出“工作組”的問題上，也沒有同劉少奇等主持日常工作的中央有什么爭議。6月12日，劉少奇和周恩來、鄧小平等赴杭州求見毛澤東，征詢對是否派出“工作組”的意見。即使是劉少奇等背著毛澤東做出斷決，至少也是6月14日以后的事情了。更何況大規(guī)模派出“工作組”是6月20日左右才形成北京的中央決定。但是7月8日的那封信，毛澤東已經(jīng)徹底向江青袒露了內(nèi)中的心跡，即——“每天看材料，都是很有興味的。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

　　難道劉少奇讀不懂毛澤東做就的“五一六通知”嗎？久經(jīng)黨內(nèi)斗爭的劉少奇不明白毛澤東的這下面?zhèn)�說法嗎？“尤其不能信用這些人去做領導文化革命的工作，而過去和現(xiàn)在確有很多人是在做這種工作，這是異常危險的”，新的“文革小組”的人選何曾有過爭議？無論是回避還是排斥，劉少奇明白抗拒毛澤東的想法必然導致黨內(nèi)的分裂，他的信仰、經(jīng)歷和影響力決定他不能夠違背“組織原則”，他必須無可奈何地按照毛澤東的布局一步步走下去，哪怕知道那是個萬劫不復的陷阱。“工作組”當然是劉少奇派出去的，但是這個決定是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共同做出的，而且也告知毛澤東，毛澤東對此病沒有明確提出異議。但是不到二十天之后的7月8日，毛澤東竟然還是用陰森森的語境向江青做出暗自的表白。

　　這樣的情形，如果再做邏輯推導，毛和劉都明晰看到的事實是，“文化”的進一步“革命”受到體制，也就是“由上而下”官僚機構的反抗。彭真和北京市委和北京市各權力機關的下場對各地產(chǎn)生極大的觸動，劉少奇在上下左右的迫壓下，按照歷史運動的慣用前例派出了工作組，而內(nèi)心恐怕更有對毛澤東的畏懼下的惶恐不安。這個推論的反證是，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存在著一個以劉少奇為司令部的有組織的暗中抵抗甚至改變權力格局的行止。于是，本來旨在“橫掃牛鬼蛇神”并剔除黨內(nèi)代理人的“文化革命”，竟然在“五十多天”里最終轉變?yōu)槿�面的政治運動。

　　《人民日報》在1966年6月間的社論可以展示這個脈絡：6月1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6月2日《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和《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6月3日《奪取資產(chǎn)階級霸占的史學陣地》，6月4日《毛澤東思想的新勝利》和《撕掉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博愛”的遮羞布》，6月5日《做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還是做資產(chǎn)階級�；逝伞�，6月16日《放手發(fā)動群眾徹底打倒反革命黑幫》，6月20日《革命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以及《橫掃“四舊”的革命風暴席卷全國各城市》》、《黨的陽光照亮文化大革命的道路》等等。從時間順序來看，《人民日報》六月中旬之前的社論更表現(xiàn)出關于“學術”和“文化”范疇的號召，而其后的社論就有了鼓勵行動的味道。這個特征很重要，據(jù)信正是在六月中旬陳伯達從江青那里得知毛澤東反對派出“工作組”的消息。

　　我們還可以從那個轉折性的六月向前追述，1966年5月9日上�！督夥湃請蟆泛汀段膮R報》發(fā)表姚文元《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的文章，4月2日 《人民日報》發(fā)表戚本禹的文章：《〈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的反動實質》。5日，發(fā)表關鋒、林杰的文章：《〈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1966年3月，《紅旗》雜志又發(fā)表戚本禹等3人的文章《翦伯贊同志的歷史觀點應當批判》，1965年12月，《紅旗》雜志發(fā)表戚本禹的文章《為革命而研究歷史》。這些蓄意的文章，著力于學術文化方面的政治化，又何嘗不是“文化革命”的本來含義呢？其中“興無滅資”這樣用是“無產(chǎn)階級”還是“資產(chǎn)階級”將意識形態(tài)的勢不兩立推置到社會意識的前臺，社會批判也更多地糾纏在“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和“資產(chǎn)階級腐朽意識”這樣“文化”和“準文化”的細節(jié)。但這個時候的政治語氣還是“文化革命”，然后前綴上“無產(chǎn)階級”，再后來有了一個“大”字，讓歷史的心態(tài)定格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史無前例”上。

　　我以為，“革命”之所以用“文化”來表述，基本有了比較真切的輪廓。這樣的說法并非否定中央權力的紛爭，而是步步迫壓地終于走上本來沒有預算的政治支出。包括毛澤東本人都并非相信有一個“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在頑強地和他作對，而是對體制不能與他同和地建造社會主義上層建筑的狀態(tài)宣泄極度不滿。對于劉少奇和其它最高權力人物，毛澤東并不以為他們是值得大動干戈的對手，毛澤東一開始立意的就是社會精神的整肅。至于為什么以“文化”為標簽或者說是“突破口”，我想，這是另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在此不論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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