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記念劉和珍君〔1〕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一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zhí)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2〕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3〕,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
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4〕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xiàn)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diào),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
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
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茍活到現(xiàn)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范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5〕其中的一個就是她;
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后來,也許已經(jīng)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lián)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tài)度很溫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6〕,賃屋授課之后,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于是見面的回數(shù)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tài)度很溫和。待到學;謴团f觀〔7〕,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xù)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見。
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zhí)政府請愿的事;
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wèi)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shù)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
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
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自然,請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wǎng)。
但竟在執(zhí)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chuàng)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8〕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
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
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
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yī)院里呻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zhuǎn)輾于文明人所發(fā)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lián)軍的懲創(chuàng)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愿。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
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9〕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碧饶苋绱耍@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的,雖然是少數(shù),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jīng)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shù)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
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四月一日。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語絲》周刊第七十四期。
〔2〕劉和珍(1904—1926) 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英文系學生。楊德群(1902—1926),湖南湘陰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國文系預科學生。
〔3〕程君 指程毅志,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育系學生。
〔4〕《莽原》 文藝刊物,魯迅編輯。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創(chuàng)刊于北京。初為周刊,附《京報》發(fā)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改為半月刊,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魯迅離開北京后,由韋素園接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這里所說的“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指《莽原》半月刊。
〔5〕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的風潮中,楊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借召開“國恥紀念會”為名,強行登臺做主席,但立即為全場學生的噓聲所趕走。下午,她在西安飯店召集若干教員宴飲,陰謀迫害學生。九日,假借評議會名義開除許廣平、劉和珍、蒲振聲、張平江、鄭德音、姜伯諦等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
〔6〕偏安于宗帽胡同 反對楊蔭榆的女師大學生被趕出學校后,在西城宗帽胡同租賃房屋作為臨時校舍,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開學。當時魯迅和一些進步教師曾去義務授課,表示支持。
〔7〕學;謴团f觀 女師大學生經(jīng)過一年多的斗爭,在社會進步力量的聲援下,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遷回宣武門內(nèi)石駙馬大街原址,宣告復校。
〔8〕張靜淑(1902—1978) 湖南長沙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育系學生。受傷后經(jīng)醫(yī)治,幸得不死。
〔9〕陶潛 晉代詩人。參看本卷第73頁注〔5〕。這里引用的是他所作《挽歌》中的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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