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蔡元培的“決斗”:“五四”運動最大的一個后遺癥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五四”學潮之前,身為北大校長的蔡元培,曾力勸學生不要上街,學生隊伍臨出發(fā)前,蔡元培還在校門口擋了一下,說有什么問題,他可代向政府申請?zhí)岢,希望學生不要影響正常學習與社會秩序,但學生群情激昂,堅持要上街游行,他也就讓開了?墒潞,蔡元培又完全站在學生一邊,聯(lián)合北京各校校長保釋學生,抗拒各種摧殘學生的官方壓力。1919年5月4日當晚,蔡元培在北大三院禮堂大會上說:發(fā)生這種事,他當校長的要引咎辭職,不過一定負責把許德珩、蔡海觀等三十二位被捕學生保釋出來!1〕
其時,由于京城政治圈內一些官員也或多或少同情學生,迫使總統(tǒng)徐世昌、總理錢能訓無法完全聽從段祺瑞擺布,安福系、新交通系壓制學生的計劃因而不能實現(xiàn)。5月7日,三十二名被捕學生獲釋。不久,親日官員也只得引咎辭職,上海和其他地方全面罷課罷市風潮歇止。至此,大家都以為事件已經(jīng)勝利結束。然而,蔡元培則因事情鬧大了,深感到意外,特別為營救學生得罪了當權的親日派,京中又嘩傳政府將明令免其校長之職,為緩和親日派的憤怒,蔡元培不愿因個人去留致使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于是,蔡元培5月5日遞交了辭呈,8日聞已允辭,別任馬君昶為校長。得此訊后,蔡元培擔心這一消息發(fā)表后,學生會拒馬氏到職再起風波,增加學生與政府之間糾紛,自己則有把持地位戀棧之嫌。同時,一位接近政府的友人也警告他:“如君早去,則彼等料學生當無能為,將表示寬大之意敷衍之,或者不復追究也。”〔2〕
因此,蔡元培剃掉長須于5月9日悄然離京,后于《晨報》登了一則廣告,引了《風俗通》與《詩經(jīng)》里的幾句話:“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迄可小休,我欲少休矣;
北京大學校長,已正式辭去!北硎爵[大了的五四事件出乎個人意料,乃是社會過高期待,致使北大為滿足各方社會呼求而不得不疲于應命!讹L俗通》里原語為:“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于死!辈淘嘁员粴⒅R自喻,表示自己之所以離京實為苦于應接,萌生倦勤之意,亟思休息。事實上,蔡元培也確實身心疲憊,且憤于無聊無效的公文呈遞,痛感不自由之苦,“不但為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干的纏繞,度一種旁苦而無功的生活”〔3〕。
他先到天津,再到上海,最后悄然抵達杭州,寓寄從弟臨湖依山之居,后又借寓西湖楊莊。他希望能像傳統(tǒng)文人雅士那樣,歸隱西湖,息心聽林,溫習德法文,準備翻譯一部《西洋美術史》或若干美學名著,決意不再回北大。然而,北大學生卻認為蔡校長乃被逼離京,轟然而起學潮,5月19日北京各校罷課請愿,力促政府迎還蔡元培,懲辦親日官員曹、陸、章等人。北京高校的這一罷課舉動,迅即獲得全國各地學生的響應,事情再次鬧大。北大學生組成“南下代表團”,勸請蔡校長回校主持校政,由學生領袖之一的張國燾帶隊。其他方面“勸回”的代表,紛至迭來,匯集杭州西湖。
雖經(jīng)多方敦請,蔡元培仍不肯回北大。6月15日發(fā)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稱校長一職須承仰上級官僚鼻息,自己從1916年12月26日接到大總統(tǒng)黎元洪任命出為北大校長,已忍煎受熬兩年半,決不愿再嘗滋味。蔡元培還在宣言中說:“我絕對不能再作不自由的校長”,認為各方掣肘太多,借民國元年袁世凱之語抨擊“北京是個臭蟲窠”,對邀請其返校者答以“謹謝不敏”。同時,他在其他場合說自己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學潮,學生示威游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及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乃是出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另一方面,他也敏銳地意識到北大今后將不易維持紀律,學生嘗到了權力的滋味,為勝利而陶醉,欲望會越來越高,自我約束力則越來越松懈,恐怕越來越難以滿足。蔡元培在自述中說:“《易傳》說‘小人知進而不知退!覈陙碛性S多糾紛的事情,都是由不知退的小人釀成的。而且退的舉動,并不但是消極的免些糾紛,間接的還有積極的努力。”〔4〕蔣夢麟后來評曰:“有人說他隨時準備鼓勵學生鬧風潮,那太歪曲事實了。”〔5〕最后,迫于北大不能沒有校長這一現(xiàn)實問題,7月14日,蔡元培與三十四歲的留美教育學博士蔣夢麟面商,請其代表自己到校頂職辦差。
果如蔡元培所料,“五四”勝利之后,學生有點忘乎所以,竟取代學校當局,執(zhí)行起決定聘請或解聘教員的權力來,一旦所求不遂,輒搬出罷課鬧事相要挾。教員如束以紀律或考試上要求嚴格一點,也馬上罷課反對,罷課成為學生手中威脅校方與教師的萬靈法寶。而且,學生還提出一系列極其過分的要求,如要求學校發(fā)放春假津貼以補貼旅行費用,學生活動的經(jīng)費也要由學校補貼,免費發(fā)給講義等等。他們向學校予取予求,但從不考慮對學校的義務。蔣夢麟描述道:“他們沉醉于權力,自私到極點。有人一提到‘校規(guī)’,他們就會瞪起眼睛,噘起嘴巴,咬牙切齒,隨時預備揍人!薄6〕此時的北大,長幼全無,規(guī)矩盡失,當年不過二十六歲的梁漱溟也覺察到學生中有些人的自私,對道德規(guī)范的敗落導致青年任意而為率性而行感到失望,“我們沒有法律、司法的意念,……這是我們民族的弊病”〔7〕。
蔣夢麟雖然代行職事,但許多校內糾紛非蔡元培親往而不能處理,迭經(jīng)函電交馳敦請,蔡元培只得于9月10日離杭啟程,12日抵京,重進北大執(zhí)掌校政。1920年冬,蔡元培奉派赴歐美考察教育,于12月底抵法,先后到比、德、奧、意、瑞士、荷蘭、英、美考察,于1921年8月中旬出席夏威夷太平洋教育會議后返國。其出國期間,北洋政府久欠教育經(jīng)費,各校教職員向政府請愿,反遭警衛(wèi)毆打,故而宣布罷教,各校學生起而聲援,遷延數(shù)月,北洋政府乃為補發(fā)欠薪,表示歉意,各校始復課。蔡元培回國后,對教師罷教大不以為然,召集北大教職員痛責:學校教育青年不要輕率鬧事罷學,教職員應為學生模范,豈可因索薪罷教,貽誤后生?他堅決要求將罷教期間的薪水交出歸公,得到教職員的附議〔8〕。此后,北大再未發(fā)生教職員罷教之事。
1922年10月,北大教務會議通過一項議案,因講義印刷需要費用,規(guī)定需要講義的學生必須先購講義券,然后才可得到講義。每學期每門課收入講義費一元,平均每學期每位學生負擔不過六、七元。數(shù)百學生馬上集合示威,反對此項規(guī)定,包圍蔣夢麟總務長,要求收回成命。蔡元培聞訊,非常震驚,立即趕到現(xiàn)場,親入重圍,告諭學生必須服從學校規(guī)定。多數(shù)學生散去,但仍有一些示威學生不予理睬,鼓噪叫囂,涌進教室和辦公室,要找主張這條“可惡規(guī)定”的人算賬。蔡元培告訴學生,有關講義費的規(guī)定由他一人單獨負責。蔡元培氣憤極了,袖子高高卷到肘部以上,兩只拳頭不斷地在空中搖晃:“有膽的就請站出來與我決斗。如果你們哪一個敢碰一碰教員,我就揍他!”學生在校長面前圍成半圓形,蔡元培向他們逼近幾步,他們就往后退幾步,始終保持相當距離。往日馴如綿羊靜如處子的謙謙蔡氏,這會兒被激怒了,成了一頭正義之獅。
學生與圍觀者漸漸散去,蔡元培回到辦公室。可門外仍舊聚著五十名左右的學生,堅持要求取消講義費,走廊上擠滿了好奇的圍觀者,事情成了僵局。教務長顧孟余出來打圓場,答應考慮延期收費,這才算將事情解決,平息了這場著名的“講義費風潮”。蔡元培在自述中將這一事件稱之為“十八日少數(shù)學生暴動”。事后,蔡元培深感焦慮,表示立即辭職。學生們得知后,翌日上午在大禮堂集會,共商挽留蔡校長之策,學生踴躍參加,座無虛席,登臺發(fā)言者均主張挽留校長,臺下噓聲一片,反對者竟至上臺毆打,發(fā)生沖突。下午在原地重新集會,事前聲明系商議挽留校長會議,不同意者不許參加,到場人數(shù)更多,一致決議挽留校長,對滋事學生請學校予以處分。旋召集教授會議,決議將為首滋事的學生馮某開除學籍?墒牵瑐氖牟淘嗳匀粵Q定赴歐旅行,再由蔣夢麟代理職事!爸v義券事件”后,因北大學生對過激分子的搗亂有所警覺,很長一段時間內再也沒有起過風波。
在清華,“五四”過后也頻起風潮,張煜全、金邦正兩位校長接連被學生列隊“歡送”離校,其后的校長羅忠詒則根本未敢到差,便就被學生驅逐了。清華學子梁實秋后來評述:“罷課次數(shù)太多,一快到暑假就要罷課!T課這個武器用得次數(shù)太多反而失去同情則確是事實!硕鄤荼姷臅r候往往是不講理的。學生會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時候,總要鬧罷課的勾當,如果有人提出罷課的主張,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總會通過。罷課曾經(jīng)是贏得偉大勝利的手段,到后來成了惹人討厭的荒唐行為!薄9〕“五四”時期,學生上街游行時砸車燒樓,甚至遷怒于章宗祥之子?搗毀其床鋪,翻摔其衣箱,并不分青紅皂白地憎恨富人,都遠遠駛離了理性之軌,暴露出難以掩飾過火失控的狂躁情緒。
事實上,學生中也絕非純凈一片,也有三六九等之別。多年后,蔣夢麟從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對學生運動有一段總結:“學生運動中包含各式各樣的分子。那些能對奮斗目標深信不疑,不論這些目標事實上是否正確,而且愿意對他們的行為負責的人,結果總證明是好公民,而那些鬼頭鬼腦的家伙,卻多半成為社會的不良分子!薄10〕如從“五四”學潮中涌現(xiàn)出來的學生領袖傅斯年、羅家倫后來并未從政,以知名學者與教育家身份行世。而那些想利用學潮撈起什么的鬼頭鬼腦者,不但自己沒有好好讀書,終身一事無成,而且還害得他人心情浮躁,只能去從政。
從宏觀上,蔣夢麟于1923年底在《北大之精神》中稱:雖然北大屢經(jīng)風潮能夠巍在獨存,乃是因為兩大原因——大度包容、思想自由,但是“我們有了這兩種的特點,因此而產(chǎn)生兩種缺點,能容則擇寬而紀律弛。思想自由,則個性發(fā)達而群治弛。故此后本校當于相當范圍以內,整飭紀律,發(fā)展群治,以補本校之不足”〔11〕。這當然也是對蔡元培教育思想的一種引申。經(jīng)過八十余年的風風雨雨,我們應該有能力認清了:思想自由并不等于行動自由,大度包容也是有范圍的,學術上的“和而不同”畢竟不能代替必須作出選擇的法律政策,個性發(fā)達也不能突破一定的邊界。
綜上所述,可見從心底深處,蔡元培既同情“五四”事件中學生的愛國熱情,但也敏感地意識到其中所裹挾的負面效應。對待這一重大事件,他的內心相當復雜苦澀,很難簡單地用一言以蔽之的方式下判斷。更為重要的是,蔡元培的智者之慮已為后來的事實演變所證實。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王元化在深思后總結:“五四”運動留給后人最大的一個后遺癥就是意識形態(tài)化的啟蒙心態(tài),具體表現(xiàn)為思想極端與失去寬容。價值觀念的單一化與極端化,最終形成社會行為的絕對化與排斥性,以致越走越偏。
注釋:
〔1〕楊晦:《五四那天》。參見肖衛(wèi)主編《北大小品》(北大精品書系),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85~187頁。
〔2〕〔3〕〔4〕蔡元培:《孑民自述》,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164、173頁。
〔5〕〔6〕〔10〕蔣夢麟:《西潮·新潮》,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126、132、133頁。
〔7〕參見(美)舒衡哲:《張申府訪談錄》,(美)李紹明譯,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頁。
〔8〕田炯錦:《北大六年瑣憶》。參見肖衛(wèi)主編《北大歲月》(《北大精品書系》),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318頁。
〔9〕梁實秋:《清華八年》,引自楊楊、陳引馳、傅杰選編《二十世紀名人自述·文人自述》,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5~226頁。
〔11〕轉引自陳平原:《老北大的故事》,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頁。
《書屋》二〇〇五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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