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尤:讓我心痛的妞妞和《妞妞》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編者附言):《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并非一本新書,它已曾令無數(shù)人黯然淚垂。但看到一個15歲少年的讀后感言,我們似乎才發(fā)現(xiàn)故事的另一種意義。
子尤,1990年4月10日出生,家住北京。2004年3月他被發(fā)現(xiàn)患有縱隔惡性腫瘤,接受了縱隔腫瘤和右肺上葉切除術(shù)及四個療程的化療。其后,他的骨髓造血功能受到較大的損害,至今住在醫(yī)院里。
與妞妞同年同月生的子尤,對《妞妞》有天然獨特的視角。他站在孩子的立場,直接地叩問每一個成年人對未成年生命的態(tài)度,提醒我們懷疑自己的“習(xí)慣成自然”,看到“對方”的立場和理由。
刊發(fā)此文,僅為呈現(xiàn)另一種觀點,觸動另一種思考,而并非褒揚或針砭任何一種意見。
很早就聽說了《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那本書長久以來都靜靜地躺在家中的書柜里,雖然故事情節(jié)非常熟悉,我一直沒有認真看過;
在學(xué)校上課時,我們學(xué)過作者周國平的散文,由此得到的印象,他是個對于世界看得很深很深的人,文筆也好。但都只限于遠距離的觀望,沒能近看。
去年3月患了癌癥后,我體驗了生與死的滋味,親與愛的滋味,希望與戰(zhàn)斗的滋味,當媽媽將《妞妞》帶到我手中時,我馬上急切地翻看、體會。因為,我就是另一個故事版本中的妞妞,我與妞妞同年同月生———1990年4月。
我用孩子的目光和一位父親的目光對視,我以癌癥患者的身份和一位癌癥患兒的父親對視。
一
我不敢置信于他們這樣的決策——等;
我不敢置信于他們的思想——將惡性腫瘤與死亡畫等號……
我想告訴讀者“爭取生命”這個詞的意思。
從書的第一句,“妞妞是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所醫(yī)院里降生的”,我的心就被作者的筆幸福地牽著走。我相信,一本書的好壞,一看它的開頭就知道了。從《飄》里的“郝斯佳長得并不美”到《約翰•克里斯朵夫》的那句“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都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
我想象著整整15年前,幸福的父親開始寫札記。感嘆誕生的奇跡,奇跡的誕生,說“你來了,我們才第一次有了家”(30頁),“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整天坐在搖籃旁,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厭……最美的是你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按藭r此刻,即使請我到某個國家去當國王或議員,我也會輕松地謝絕的!(31-32頁)
我已經(jīng)看到了妞妞,我看見了她的眼睛,美麗的眼睛,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于是開心地笑了。妞妞!與我一般大的妞妞!
不幸降臨到這個歡樂的家庭里,壞消息接踵而至。但父親的表現(xiàn),除了可以理解的心痛和悲傷以外,很多舉動與心理,我卻覺得難以理解———
當大夫告之孩子得了惡性眼底腫瘤時:“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長了!(55頁)
當眼科主任簽署了“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的醫(yī)囑后:“我到此止步了,醫(yī)囑的執(zhí)行被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268頁)
妞妞不是沒有活的可能,是他們放棄了!不是沒法可治,是他們不治。這回,放棄了救的努力,沒有可以扭轉(zhuǎn)的機會,妞妞真是“活不長了”。
但等待死亡的過程是多么讓人心痛!真的,我不敢置信于他們這樣的決策—等;
我不敢置信于他們的思想—將惡性腫瘤與死亡畫等號,說“我的患有絕癥的女兒”(109頁),甚至還用“死癥患者”一詞(259頁)。
我有與妞妞毫不相同的治病經(jīng)歷?吹芥ゆさ囊簧窃诩抑卸冗^的,我為她難過,妞妞還只能說:“去外外!蹦蔷妥屛覟樗f她不會說的話吧!于是,在剛開始讀《妞妞》時,我就準備好好說一下自己的讀后感。
媽媽是疾風(fēng)暴雨般救我的。2004年3月24日下午在學(xué)校,我突然呼吸窘迫,因為胸腔里長了一個大瘤子。后來得知它是縱隔非精原生殖細胞腫瘤,國內(nèi)少有認識,少見治療經(jīng)驗。在一發(fā)作就險些要命的情況下,我進了腫瘤醫(yī)院,大夫說法不一。媽媽在一天之內(nèi),多方聯(lián)絡(luò),定奪,25日住進中日友好醫(yī)院。在醫(yī)生準備手術(shù)的同時,她遍訪胸外科權(quán)威人士,請他們看片子。其中只有一位見過此種腫瘤,并有過兩例手術(shù)經(jīng)驗,術(shù)后半年內(nèi)都復(fù)發(fā)死亡。
媽媽用數(shù)碼相機把片子拍下來發(fā)到美國。在病發(fā)第三天,她就讀到美國腫瘤醫(yī)生發(fā)來的相關(guān)論文,打定主意,按國外經(jīng)驗規(guī)范治療,先化療再手術(shù)。接下來,她又設(shè)法爭取大夫接受這個治療思路,愣是在胸外科這個動手術(shù)的地方上了化療。全部過程只花了9天。而她認為其實還可以再快,每每為此感到遺憾。
寫這么多,是因為我想告訴讀者“爭取生命”這個詞的意思。我媽媽也恐懼,也傷心,要知道她是與我相依為命的單身媽媽,你便可想而知其痛苦和重擔(dān)。她也想到可能“子尤活不長了”,但在行動上是盡全力為自己的孩子努力爭取任何一個可能存活的機會,哪怕無力回天,也無怨無悔。
可妞妞的情況是:“等待死亡,這種感覺真是異乎尋常!(73頁)
我痛苦。
回到這本書。從明白妞妞的病后,他們努力維持平穩(wěn)的生活,父親重復(fù)著“無底的空、無底的空”這樣的話語,在看妞妞打預(yù)防針時想:“我們何嘗不明白,連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62頁)。要給妞妞剪頭發(fā),他“不吭聲,心想既然她活不長了,她來時一頭黑發(fā),就讓她這么美麗地走吧”,儼然床上躺的不是活潑的孩子,而是一張死亡的證明。
那些絕望的話語,因為是無根據(jù)的,我更覺出它的荒謬。他們鐵定了認為妞妞得癌癥就會死,束手就擒。
“妞妞能活下去該多幸福!(69頁)“沒準等不到那一天,動了手術(shù),死于癌癥復(fù)發(fā)或第二腫瘤的可能性還很大!薄昂伪刈屗偈苓@些苦!既然注定要去,遲去不如早去,F(xiàn)在她畢竟還不懂得留戀生命!(71頁)“可是我們救不活她!(73頁)“知道她活不成,為什么還要讓她受苦?”(78頁)“我的女兒注定活不了!(111頁)
請問,她為什么不能活下去?機會就掌握在你們手中呀!
絕望的父親寫出了《絕望的親情(札記之二)》。
“新生兒和癌癥———上帝呵,你開什么玩笑!”他對命運怒喊著。第105頁舉了個例子:“我認識一對夫婦,他們的17歲的獨生女兒患了癌癥。開始,他們也痛不欲生?墒,時間久了,他們被拖得疲憊不堪,便盼望女兒早日死去,使他們得以解脫。我完全理解這種情況!
我完全不理解這種情況!也真奇怪,遍視全書,父親從別人身上聽的所有例子都對他的思想有利。
“有人勸我,既然你必死無疑,不如讓你早日解脫,何必在你身上徒勞地耗費精力和感情。我不是不知道,一切希望都已破滅,你只是在捱日子而已……”(107頁)勸人的人,說的是什么話?
父親在回應(yīng)這個人的時候說:“有一千條理由讓你早走,只有一條理由把你挽留,這條理由勝過那一千條理由,它就是我對你的愛。徒勞嗎?愛不怕徒勞……徒勞嗎?愛絕不徒勞!
他又滿懷激情地說:“我愛我的女兒勝于愛一切哲學(xué)。沒有一種哲學(xué)能像這個嬌嫩的小生命那樣使我愛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兒能活,就讓隨便什么哲學(xué)死去好了!
太讓我感動了!可是緊接下來的一句是:“然而,我的女兒注定活不了!
札記寫完了,父親還是得離開書桌,接著陪女兒等待死亡。我痛苦。他寫:“我們眼睜睜看著它一天天擴大!(149頁)為什么?為什么要眼睜睜?
讀《妞妞》過程并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我看似獨立的思緒會被擅寫的父親帶著走,他哭我也哭,他笑我也笑。我努力清醒,告訴自己:你不是要指出他們的錯誤,寫一篇批評的文章嗎?可隨即我又說:“算了!還是先進入妞妞的世界吧!”我想很多讀者也是這樣的,沿著作者給出的惟一一條路走,忘了思考:除了坐等,有沒有其他的選擇?妞妞真的得了癌癥就得死?他們努力爭取妞妞的活沒有?
我邊愛著妞妞,邊思索著《妞妞》,我艱難地總結(jié)著自己偶爾想出的話語,可不久就全忘了。讀書過程是很痛苦的,我猶豫了,真的要寫這篇文章嗎?
二
為什么說它是死亡之旅?為什么不是求生之旅? 不管多嚇人它都只是概率,如何行動仍在于你自己,到了你這兒就是百分之百。
我愛上妞妞了,妞妞的父母難道不愛?按他們的話說當然是愛的,F(xiàn)在他們改主意了,他們要救妞妞了。這就讓我認識了父親思想中的另一面。
他們的拯救行動分幾路,先是找氣功師。氣功是中國的國寶之一,但打著氣功的旗號賺錢的人多是江湖騙子。后來發(fā)現(xiàn)“氣功大師”們沒用,他們才決定為妞妞做放療。妞妞是近滿月時被發(fā)現(xiàn)患腫瘤的,而這時她已經(jīng)一歲兩個月,他們的決心下了1年零1個月。
放療經(jīng)歷的描寫,讓我深深感到父親的優(yōu)越感,我想這也是他不能接受自己孩子得了癌癥的原因之一!氨本┽t(yī)院放療科,來這里求治的都是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癌癥患者。”在人身上畫上紫色標記是為了標示出需要接受放療的區(qū)域。他寫道:“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子,那個紫色方框畫在鼻梁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裝!(257頁)
他在用一種看馬戲團表演的眼光審視著這些人。對于父親對殘疾的敵視,我感到震驚。他為自己是“正常人”而驕傲,“正常人”生活在“正常世界”里,排斥著一切“殘缺”事物。他既認為自己高他們一等,不屑與他們?yōu)槲,又為自己的孩子竟是這種命運而感到悲哀。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是所有就診者中最小時,他寫:“這么一個剛剛來到人世的鮮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來了她的同志們的同情的目光!蔽铱,這同情的目光更多地是發(fā)出于父親自己吧!他從未真正融入到患者家屬的身份中,去認真投入治病的行動,話語里滿是不滿與自憐。為什么說它是死亡之旅?為什么不是求生之旅?我媽媽告訴我,開始放療那天夜里,她獨自捧著我那只24小時靜脈給藥的手,感到的是無限的希望和喜悅。而當醫(yī)生把紫色標記印在妞妞臉上時,他竟“感到深深的屈辱”(258頁),回家拼命洗。
“無可選擇”一章,作者表達他的悔恨,這一舉動又讓我猶豫,工作該不該進行下去?一個父親,在真誠悔恨他的種種錯誤的行為!拔一钪,妞妞卻死了。我對妞妞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268頁)“我不肯接受我有一個殘疾女兒的事實!薄凹热晃业貌坏健,那么就讓她‘無’!更有甚者:讓她‘無’,以成‘全’我!結(jié)果,我活著,妞妞卻死了!薄叭绻F(xiàn)在讓我選擇,我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給妞妞動手術(shù)!
既然我準備批評他的話也是他自我批評的話,我還有什么可寫的?不!這文章我還要寫,我艱難地將父親的筆推走,拿起我自己的筆。
我為什么還要批評?原因是他悔恨得不夠,悔恨得不是地方,他在尋找給自己開脫責(zé)任的理由。
270頁,“悔恨”章的第二節(jié),先摘錄了《眼科腫瘤》一書,形容妞妞病的兇險!邦A(yù)后不良。即使摘除雙眼,在30歲前仍有50%患其他癌癥的概率。加上癌細胞未消滅干凈導(dǎo)致的轉(zhuǎn)移的可能,放療造成的發(fā)生第二腫瘤的可能,這個概率還要增大!
這種話嚇不倒我,我的腫瘤不比妞妞的好,甚至還要危險,媽媽聽到的話比這還恐怖。父親引的這段話里兩次出現(xiàn)概率一詞———不管多嚇人它都只是概率,如何行動仍在于你自己,到了你這兒就是百分之百;蛘邘еゆ_過艱難萬險,或者看著這段概率來概率去的文章傻了眼。
他又轉(zhuǎn)述了來自某醫(yī)學(xué)權(quán)威的忠告:“不要動手術(shù),活下來后患無窮,后悔也來不及。”———這是哪門子醫(yī)學(xué)權(quán)威?那些靈通的朋友又準時出現(xiàn)了,報告最合作者心意的消息:“某甲、某乙、某丙有一個孩子也是患這種病,動了手術(shù),無一例外,活到二十幾歲都死了!(271頁)
得到了上述情報,父親說他“是要在兩個最壞之間做選擇:或者讓妞妞早早夭折,或者讓她在經(jīng)受手術(shù)、失明、癌癥復(fù)發(fā)之苦后仍在青少年時代夭折。既然都是最壞,選擇還有什么意義!(271頁)好像說得對啊,“長痛不如短痛,好死勝過賴活!(272頁)按照這個邏輯,是不是全世界所有癌癥患者都是在兩個最壞之間選擇,不治,就是等死;
治,則要承受無數(shù)痛苦和癌癥復(fù)發(fā),最終死亡?當然不是!而順著作者給我的那條惟一的思路一直想下去,我?guī)缀踅邮芰怂o出的答案,讓妞妞的死有了最好的理由。父親又說,“我實質(zhì)上已經(jīng)做了選擇:放棄手術(shù),讓妞妞在命定的時間死去,其實這是惟一正確的選擇!(272頁)
這是命定的嗎?這是父親給女兒定的吧?還沒等命運判死刑,他先積極主動地給女兒判了死刑。
在我看來,父親懼怕不好的結(jié)果,連嘗試的膽量都沒有,最終使好的可能隨著壞一起而去。他說兩個女醫(yī)生在勸他,“沒見過我們這樣的,到這地步還不死心。有的家長來就診,把孩子扔在門診處,自己一走了之……”以治病救人為天職的醫(yī)生居然把這樣的事例拿出來,勸人效仿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大夫勸完,父親“正好順水推舟,當天下午就叫出租車回家”(277頁)。
父親難過!他對自己說:“你無法擺脫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術(shù)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后悔沒有及早手術(shù)!睘榱税参孔约,他又將眼科主任的回信和天津眼眶內(nèi)腫瘤權(quán)威的答復(fù)搬出,無非是手術(shù)無用的話。我看到媽媽在書邊空頁上的字跡:“我也曾面對這樣的說法,但我決意向前!
三
父親愛的,不是眼前這個瞎妞妞,而是他心目中的妞妞,他理想中的妞妞。妞妞死了,故事卻還沒結(jié)束。
一個筆底不斷吐出生命哲理的人,一個快樂地寫著“新大陸”(札記之一),說著“做父母才學(xué)會愛、付出與愛”的人,對他的女兒表示了怎樣的愛?
寫這行字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這位父親在18個月里,做了什么愛的事情?
“不行,成了個小瞎子就不是她了”(71頁)。父親愛的,不是眼前這個瞎妞妞,而是他心目中的妞妞,他理想中的妞妞。他愛的只是妞妞健康的一面,他從未正視過妞妞殘疾的眼睛,這時,一切他對世界生命的哲學(xué)議論都沒有意義了。他敵視殘疾。妞妞死后,他們在法雨寺許愿,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年輕的殘疾人,他形容其中一個“畸形得全無人樣……活像一只在塵土中爬行的丑陋的甲蟲”。(359頁)原來如此!
真可惜,您沒有看見他們與命運抗爭時的頑強。妞妞生病后,父母有一次逛西單市場,看見“兩個男性盲人互相攙扶著,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著前進。他們在交談,面露笑容”(85頁)。父母有一段對話:“太慘了,”她接著說,“我決不讓妞妞那樣!
……“那么,不動手術(shù)了?”“妞妞另當別論!薄澳阕屗@么活下去,她多痛苦!”“首先得有她,才談得上她苦不苦。只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樂,不會只有痛苦的。剛才那兩個盲人不是也在笑?”
父親似乎和母親的意見不一致,但那又怎樣?還是沒有把意見變成行動。
雖然您看到了盲人的笑,但您感覺不到他們是多么地開心,盲人的世界并不比明眼人要黑暗。
癌癥在您的腦海里是絕癥,是死的同義詞,可您不知道,我們在與死抗爭的過程中,才感受到了真正的生!
我時常想象,想象自己拜訪這個同年同月生的妞妞,她肯定是個美麗的女孩兒。我與她海闊天空地長談,既然她是鋼琴天才(275頁),那我就得要求她彈上一曲,曲畢,我興奮地要求她再來一首,而那琴聲,已長入我夢,長入我心。
妞妞!讓我心痛的妞妞!
(本文所引文字,出自周國平:《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7月版。在這本父親的札記中,有三位主人公,父親、母親和女兒妞妞。為了簡略,本文以寫札記的“父親”代指妞妞的家長,即父親和母親!髡咦。來源:南方周末)
附一:明瑜:妞妞、子尤和我們的選擇
看了《南方周末》第1117期(2005年7月7日)上刊載的《讓我心痛的妞妞和和〈妞妞〉》(作者子尤)一文,心中頗多感慨,對文中的一些觀點比較贊同。但因為之前沒有讀過文中提到的周國平先生的原作《妞妞——一個父親的扎記》,不敢妄加評論,在網(wǎng)上下載草草讀完之后,才敢對妞妞和子尤的問題談?wù)勛约旱挠^點。
首先我想談?wù)勎易约旱慕?jīng)歷,我生于1975年,在我還不到1歲時,不幸得了一場重病。那是在1976年的7月,麻疹、暑熱癥和肺炎這3種病魔同時在我身上降臨,當時的主要癥狀是持續(xù)高燒,一直持續(xù)了10多天。醫(yī)生們想盡了一切辦法,都無法為我退燒。于是所有的醫(yī)生都告訴我的父母說:你這孩子肯定是沒救了,一個不到1歲的孩子高燒了這么長時間,即使有一線希望活下去的話,也會有嚴重的后遺癥,特別大腦一定會受到極大的損害,成為智障人士的可能性極高,他們勸說我的父母,不如放棄對我的治療。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母親,一個普通的女性(那時的母親比現(xiàn)在的我的年紀還要小,只有28歲),想盡了一切辦法,甚至用下跪來哀求醫(yī)生不要放棄對我的治療。她告訴醫(yī)生說:不管以后我將會是什么樣子,但在那一刻,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我活下去。正是因為在母親的一直堅持下,醫(yī)生們也堅持了下來,到后來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高燒也逐漸退了下來,終于健健康康的活到了今天,順利的讀完了大學(xué),大腦應(yīng)該是沒有受到損害,唯一表現(xiàn)出來的變化就是:據(jù)大家說我剛生下來時皮膚很白,但經(jīng)過那次大病后,如今皮膚十分的黑,我問過幾個做醫(yī)生的同學(xué),他們都說這個也不一定就與那次生病有關(guān)系。如今我也剛剛做了父親,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想,正因為我自己有著這樣的經(jīng)歷,而如今我也已為人父,我才對關(guān)于妞妞和子尤的問題有著更多的發(fā)言權(quán)。
應(yīng)該說我的經(jīng)歷和妞妞、子由是非常相似的,雖然僅就當時的病情來看,我沒有妞妞和子由那么嚴重,但大家不要忘記了,那是在1976年,一個醫(yī)學(xué)水平和醫(yī)療手段遠沒有現(xiàn)在發(fā)達而所有的物質(zhì)包括醫(yī)藥資源又極其匱乏的年代,而正好在那一年又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全國的醫(yī)藥資源都在盡力支援災(zāi)區(qū),使得我們內(nèi)地的醫(yī)藥資源愈發(fā)匱乏。而我所在的,只是湖北省的一個小城市,不是在省會,不是在大城市,更不是在我們的首都。我相信,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父母(他們都是國有企業(yè)的普通職工)所面臨的困境甚至比妞妞的父母和子由的母親還要來的艱難。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父母做出了怎樣的選擇呢?他們的選擇和子由的母親是一樣的,并沒有因為聽醫(yī)生說“這孩子沒辦法救了”“這孩子即使救活了將來也會有后遺癥”而放棄對我的治療,做出對一個幼小生命的隨意處置。正如子由在文中所說,他們也會想到讓自己去接受“兒子活不長了”“兒子即使活下來長大后可能會是個傻子”這樣的觀點,但在當時,他們沒有去想這些,應(yīng)該說也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因為形勢告訴他們,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只有行動才是最重要的,他們能選擇的也只有行動而已。在行動上他們沒有放棄任何一個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存活的機會,他們?nèi)プ隽,也許終究無力回天,但至少他們努力過,他們無怨無悔。就這一點上來說,我的平凡的父母他們同時是偉大的,他們雖然沒有那么多的言語——自然他們更不會去寫書——來表達對我的愛,但他們的行動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子由的母親亦然。而像這樣的父母,我還知道很多,他們大多沒有豪言壯語,甚至平時的語言都很少,而他們雖然為子女付出了很多,但卻只是認為自己是在做著每個父母都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而已。以前的《南方周末》上不是報道過一對血友病兄弟的故事嗎?他們的父母不是也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兄弟倆平平安安的活了這么多年嗎?將來會怎樣,我們也許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我們能把握的只有現(xiàn)在。我想還有更多人的故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但為人知或者不為人知對他們來說,其實都并不重要,他們要的只是子女的健康和平安。
從子由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她的母親是“疾風(fēng)暴雨”般救他的,我的父母也是爭分奪秒的。而妞妞的父母呢?從知道了妞妞的病情之后,他們似乎就變的手足無措了,除了不斷的哀嘆、感慨和記錄之外,他們采取了更多的行動了嗎?從書中諸多的敘述可以看出,妞妞的父母其實早就已經(jīng)對他們的女兒下了結(jié)論,“我們的女兒注定活不了”。這是個醫(yī)學(xué)問題,我不想也不能多說,這也不是我們談?wù)摰姆懂。但我想,在父母的眼里,妞妞既然一定要死去,就不必讓她受苦——手術(shù)和化療等——但我們又有誰能決定一個人的生命的權(quán)力呢?即使為人父,為人母者,也沒有決定子女的生命的權(quán)力。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在他們自己還沒有能力去選擇的的情況下,設(shè)身處地,真正的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去考慮問題。換個說法就是,治療對于妞妞來說肯定會很痛苦,但如果通過經(jīng)歷這些痛苦,而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話,雖然年幼的妞妞是無法選擇的,她還太小,沒有能力選擇。但只要她能夠活下去成長到懂事的年紀以后,我想她應(yīng)該是會選擇去經(jīng)歷痛苦而讓自己活下去的。這一點,我想她的父母也應(yīng)該是清楚的,既然她當時不能選擇,作為父母的應(yīng)該幫她去選擇這樣一條路。子由就是個例子,子由難道不知道治療的痛苦嗎?子由的母親難道不知道兒子在治療中將要經(jīng)歷的痛苦嗎?他們母子倆難道不知道即使經(jīng)過治療子由也一樣可能會死去嗎?可是他們都選擇了繼續(xù)治療下去,為什么,因為他們都知道人的生命是不能輕易放棄的。而妞妞的父母卻偏偏沒有給妞妞選擇治療這樣一條路。我想假如妞妞活了下來,雖然只是如書中所說的某醫(yī)院權(quán)威的報告中所確定的,活到了二十幾歲就死去了,她也一定會為自己能夠和病魔成功地斗爭了二十幾年而感到無比的驕傲。正如子由所說,“在我們與死抗爭的過程中,才感受到了真正的生”。而可憐的妞妞,她甚至連去進行這樣的斗爭的機會都沒有了。究竟是誰剝奪了妞妞選擇的權(quán)利呢?是誰為妞妞做出了任何一個普通人都不會做出的選擇呢?難道妞妞的父母所謂的為她著想就是 “讓妞妞在命定的時間死去”?但誰又能說得清楚,究竟什么時間才是所謂“命定的時間”呢?記得前幾年中國男足因為出線而處于背水一戰(zhàn)的境界時,《體壇周報》上打出的大字標題是:為1%的希望而付出100%的努力!請問妞妞的父母,你們又付出了?%的努力呢?我們看到的,似乎是責(zé)任感的缺失。
書中還有一段寫道:“我認識一對夫婦,他們的17歲的獨生女兒患了癌癥。開始,他們也痛不欲生,?墒,時間久了,他們被拖的疲憊不堪,便盼望女兒早日死去,使他們得以解脫。我完全理解這種情況!弊佑葘@段話的評價是“我完全不理解這種情況”。豈止是完全不理解?這種話,竟是為人父母的人說得出來的嗎?這種父母和那些將久病在床的老人偷偷丟到路邊一走了之的人有什么分別?和那些將幼嬰拋棄的人又有何分別?這段話整個都是從做父母的立場出發(fā)的,他們痛苦,可是他們有沒有想到他們身患癌癥的女兒比他們要更痛苦100倍?他們所說的解脫是什么呢?是患病的女兒早日死去,不再需要他們?nèi)フ疹?我想一個身為父母的人,難道可以這樣不顧子女的感受,而只想著自己的感受嗎?這種人配做父母嗎?而且我在想,一個真正愛他的子女的人,究竟是愿意去陪著自己患病的子女去度過難關(guān),還是更愿意在他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無法援手,卻在他們?nèi)ナ篮蟊M力的去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愛意呢?或者只有在他們真正失去自己的女兒后,才會感到巨大的悲痛,與這種悲痛比較起來,那些所謂的疲憊不堪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的父親于1996年夏天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從發(fā)病到去世一共是兩個星期,在這兩個星期中,我和母親日夜守侯在醫(yī)院中。母親私下也和我談過父親將來會不會半身不遂或是癱瘓在床的可能性,但我們倆一致認為,即使父親是癱瘓在床,也是要比現(xiàn)在就離我們而去是一個更能接受的結(jié)果。因為無論如何,父親還是和我們在一起,盡管他已經(jīng)不能為我們做什么了。然而父親終于沒能夠搶救過來,而在這以后的日子里,母親的悲傷一直持續(xù)了這么多年,有時甚至?xí)趬糁锌扌堰^來。我想如果父親還在的話,即使是癱瘓在床,無法為母親分擔(dān)什么,甚至還需要母親的照顧,但母親也將是快樂的,因為她是在為她所愛的人付出。而且還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盡管父親已經(jīng)不能再和他交流了,但在精神上將不會是孤獨的。無論如何,對著一個活著的、有生命的人,始終要比對著他們的遺像好。我想,絕大多數(shù)有責(zé)任感的、真正愛子女的父母是一定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在《妞妞——一個父親的扎記》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不斷在紙上表達對女兒的愛的父親,一個對健康的女兒的愛的父親,一個在女兒的生命不斷被病魔侵蝕時束手無策毫無決斷的父親,而在沒有為女兒及時治療而致使她早早去世后又不斷尋找理由為自己開脫的父親。而且正如子由所指出的,“父親從別人身上聽的所有例子都對他的思想有利”。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愛妞妞的父親,至少不是像他自己所形容的那么愛妞妞的父親,而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在關(guān)鍵時刻無法做出決定的、缺乏責(zé)任感的父親形象。而子由正是成功地指出了這一點,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或許在一片叫好聲中,也只有像他這樣的少年才敢于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如果將面對同樣的困境,我們的選擇,應(yīng)該是子由和他母親的選擇,而不是妞妞——或許應(yīng)該說是妞妞的父母的選擇。
附二:王紹培:周國平哲學(xué)的終結(jié)
過去在學(xué)校的時候,有時談天,間或說到現(xiàn)代中國有多少哲學(xué)家,答案大概是:三個半。這個答案的妙處在“半”字上面,它有一種玩笑式的嚴謹,一種不給不妥當、全給不甘心的姿態(tài)性的為難。除此之外,就是令我們知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是”與“不是”之間,其實還有一種廣闊的“既是又不是”的中間狀態(tài)。
所謂哲學(xué)家,那是要有自己一套的。這一套必須有原創(chuàng)性、首創(chuàng)性和系統(tǒng)性……放眼無論哪個行當,原創(chuàng)、首創(chuàng)而又系統(tǒng),都屬于鳳毛麟角。絕大多數(shù)人所從事的是無非是下游乃至下下游工作。
如果恪守專家的嚴格分際,則成千上萬人終其一生,不過一介“既是又不是”的從業(yè)人員。心腸一軟之下,大家彼此互贈美麗頭銜,于是乎專家滿天飛。因此,所謂專家,通常情況下就只是“老師傅”的一個婉稱或“敬語”,好比街上擦皮鞋的人稱每一個被擦的人為“老板”。
當然,闡發(fā)性的下游工作乃至普及性的下下游工作也很重要,這不僅是因為它們必要,而且還是由于第一流的大家不屑于、也未必做得好這些工作。在這方面,正所謂各有擅長。
假如有好事之徒調(diào)查一下當代中國哲學(xué)家,周國平的得票大概會奇高。他轉(zhuǎn)介尼采的哲學(xué),在“新時期”是最早的之一。他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寫成的長篇散文《妞妞》為他贏得了榮譽。他寫過大量有哲思的美文,擁有眾多讀者。他顯然已是品牌并事實上有人盜用他的名義出書賣錢,這方面沒有哪個搞哲學(xué)的像他這樣成功。但他算不上是哲學(xué)家,這一點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疑義。
僅就文章而論,周國平也不是第一流的。他非常有可能是汪國真之后的一個“汪國真現(xiàn)象”。所謂“汪國真現(xiàn)象”,特點之一是,寫得不是最好,賣得卻相當之好。另一個特點就是有一種甜品的屬性,那么可口而且容易消化,因此廣受女性讀者的擁戴。當然,比較起來,周國平是一個相對深刻的汪國真。
以上說到周國平,是緣于上周《南方周末》上的一篇文章《讓我痛心的妞妞和〈妞妞〉》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個叫“子尤”的15歲男孩。這個少年跟妞妞一樣出生于1990年,跟妞妞一樣患了癌癥。他以特殊的生命體驗為背景讀《妞妞》,他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妞妞,其發(fā)現(xiàn)跟一般人確乎非常不同。
我讀第一遍時想,是嗎?一個15歲的少年?再讀一遍時就感慨:周國平的哲學(xué)大概被終結(jié)了。就好像看到一株顆粒飽滿、成色十足的稻穗,再看一塊秕子很多的稻田,自然可以斷言前者的出米率比較高。
子尤看出周國平把癌癥等同死亡的荒謬,看出周國平一早就準備放棄并總是只聽見有利他自己想法的傾向,看出周國平的悔恨其實事后全無價值,看出周國平只能接受生命的美麗而對生命的殘疾有一種不加掩飾的厭惡,看出周國平不能從病人的抗爭中發(fā)現(xiàn)真正的生……
子尤的文章寫得極好,他追隨周國平的思路,他發(fā)現(xiàn)周國平的謬誤,發(fā)現(xiàn)周國平也覺察到自己的謬誤,發(fā)現(xiàn)周國平在覺察到自己的謬誤后依然還是謬誤——真是一波三折,文似看山不喜平。
尤其是在哲學(xué)的見地上他高出周國平不是一點點,他慧眼如炬,都是在基本的、微妙的地方看出問題。他的哲學(xué)更接近尼采,更有一種強者的雄風(fēng)和爽快。相形之下,周國平則像是一個頗具文學(xué)才華的張大媽,他絮絮叨叨,一詠三嘆,一個介紹尼采的人,在情調(diào)上最終還是那么中國,而哲學(xué)上的超越性近乎零。這樣的事情,老實說,真的是難乎一見,我依稀覺得,這跟慧能寫“本來無一物”、神秀寫“莫使惹塵!钡墓爬瞎适孪喾路。
因此,這是周國平哲學(xué)的終結(jié)。更進一步說,是周國平一類的哲學(xué)的終結(jié),這樣的哲學(xué)在中國其實很多。在我們的骨子里,充滿著一開始就屈服、為屈服尋找理由、甚至最后沉迷于屈服的宿命情調(diào),多少志得意滿,多少從容淡定,不過是跟自己妥協(xié)了也跟別人妥協(xié)了之后的產(chǎn)物……
而來終結(jié)這種哲學(xué)的,是一個15歲的、患了癌癥、并正在跟癌癥進行殊死搏斗的少年,這一點,不是頗有那么一些啟示意味嗎?(深圳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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