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七十回首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人生七十,該是總結自己一生的時候了:
          

          七十年,總有最刻骨銘心的時刻。至今回想起來,對我最刻骨銘心的時刻就是被劃為右派的那一時刻,從“人民的陣營”被劃入“敵人的陣營”的那一時刻。有時夢中還在雜亂地回放著那驚心動魄的情景,醒來仍心有余悸。

          

          記得當時全校還為我劃為右派在大禮堂進行公開討論,以便使那些“糊涂”的人“清醒”過來,討論的主題就是我為什么會成為右派。因為當時被劃為右派的大抵都可以找到“原因”,或是因為歷史上原因,或是因為階級出身原因,或是因為個人主義原因,或是因為伸手要權原因,而我披國家派到蘇聯(lián)留學五年剛剛回國,找不到上面的原因,于是就挖我的受教育的背景。因為我在一個數(shù)會高中華業(yè),畢業(yè)后又考入美國人辦的燕京大學,于是,找到了我成為右派的原因,即“資產階級民主自由思想”。有一大批具有一些民主自由思想的人,追求民主自由理想的知識分子就被劃為了“敵人”!   

          對于這個結論,我又可以認可,又難以認可。

          可以認可的是,我在高中參加當時學生運動、反對當時的專制腐敗政權時,就是為了“反內戰(zhàn),反饑餓”,“爭民主,爭自由”。我之所以要報考燕京大學新聞系,就是想用報紙來實現(xiàn)國家的民主化、自由化,使之成為其正的民之喉舌。我之所以輟學參加革命工作就是為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新中國。

          

          難以認可的是:為什么民主、 自由思想就不好,就必須戴上“資產階級”的帽子。社會主義要不要民主、自由,社會主義又需要什么樣的民主、自由?對于我這樣一個在社會主義國家榜樣的蘇聯(lián)生活學習了五年的青年人總會有這樣的問題要去思考的。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給了我某種答案。其實, “秘密報告”后來一點也不秘密,連中國學生也都可以去聽!懊孛軋蟾妗苯衣兜氖桥c“公開報道”截然相反的血淋淋的事實:專制、個人獨裁、暗殺、集中營,難道在中國我也要去追求這樣一個制度嗎?在我去那里學習的四十年后,這個制度垮臺了,究竟垮臺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修正主義”上臺?是帝國主義“和平演變”?我看都不是,倒是身歷這一制度現(xiàn)今仍為社會主義理想奮斗的俄羅斯共產黨中央書記久加諾夫說得好,他說:“蘇聯(lián)共產黨垮臺的真正原因是它的三壟斷制度,即共產黨員以為自己想的說的都是對的——壟斷真理的意識形態(tài)制度;
        以為自己的權力是神圣至上的——壟斷權力的政治法律制度;
        以為自已有不能說都可以盡管做的特權福祉——壟斷利益的封建特權制度”。①這三壟斷:壟斷意識形態(tài),壟斷政治權力,壟斷特權利益,就是十足的專制,就是缺少真正的民主、自由機制。斯大林統(tǒng)治下,不是也把那些稍有主張民主自由的人,對專制獨裁稍有不滿的人,都知上一頂“資產階級’’的帽子,稱為反對派,也有時稱之為右派。那時只不過處理的方法比我們更干脆,不像毛澤東那樣還把他們當作“反面教員”,而是槍斃了之,不留后患。

          

          我們目前政治生活和政治制度中的一些現(xiàn)象表明我們還沒有從蘇聯(lián)垮臺和反右派運動中得出更深層次的結論和教訓! 法律并不是我人生自愿的職業(yè)選擇,它枯燥無味,不像新 聞那樣自由奔放。但既然是國家派我去學的,當然是抱著崇高的使命感去學的。逐漸地,懂得了法律與新聞一樣,都有著民主與自由的深刻內涵,如果說“法制”并不足以包合民主,正像我們把民主與法制相提并論那樣,那么“法制”就必須以民主為基礎,民主為前提。我在蘇聯(lián)學習時,法律制度確實也比較完善,但誰也不想稱斯大林時代的蘇聯(lián)是一個“法治國家”。

          

          學法律的人需要埋頭于法律條文的詮釋和學理的探索,但離開了民主、自由、人權這樣的基本目標,法律就會蒼白無力,甚至可以成為壓迫人民的工具,鎮(zhèn)壓不同意見的人的工具。因此,建立現(xiàn)代法治國家就像建立現(xiàn)代工業(yè)化國家、現(xiàn)代知識經(jīng)濟國家同等重要。

          

          我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法學家,因為我沒有認真讀過多少法學名著,也沒有寫出什么像樣的法學專著。

          

          我是一個法學教育家,我以學校為舞臺,努力培育一代具 有現(xiàn)代法治觀念的,具有民主、自由開放思想的法律工作者、 法律家、法學家。

          

          我是一個法律活動家,我以社會為舞臺,在立法、司法、 政府部門、企業(yè)等諸多領域為建立現(xiàn)代法治國家助推了一把 力。

          

          上天總算是“公平”的。1957年以后,給了我整整二十二年的逆境.又給了我整整二十二年的順境。逆境給了我磨難 和考驗,使我更能以平常心看待一切,我喜愛的一句格言就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國家民族如此,個人也如此。逆 境給了我沉思與回顧,使我更能以正常心看待一切,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迷信的了,我喜愛的另一句格言就是:
        “只向真理低頭”。

          

          今日之世界,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乃為兩大潮流。中國民 族主義的覺醒和復興已不成問題,甚至有時令人有過份之感, 但民主主義的覺醒和復興,相比之下還差距甚大。從五四時代 的呼喚“德”先生,到我青年時代的“爭民主,爭自由”,到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科學進步,在這一百年內的變化確實令人咋舌,而民主主義的進步,又有多少呢?!我又陷入了五十多年前的沉思。

          

          原為《江平文集》(中國法制出版社)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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