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鈞：死刑不死

　　[題記] 在發(fā)達國家的名單上，只有美國和日本還在執(zhí)行死刑，但在歐盟內部，超過50%的民眾偏向執(zhí)行死刑。在率先廢除死刑的發(fā)展中國家里，巴西的監(jiān)獄已經(jīng)淪為黑幫分子肆無忌憚策動暴亂的場所，而南非干脆發(fā)展出持槍射殺來犯之敵這一民間死刑制。

　　“死刑不死”之說，大抵指這么幾種情況：其一，人類自荒蠻時代起到今天現(xiàn)代文明，仍有70多個國家在不動聲色地執(zhí)行死刑或保留死刑；
其二，曾把死刑視為“最不人道、最殘酷、最逾�！倍�果斷廢除了死刑的國家，現(xiàn)又陷入了恢復死刑的沖動中；
其三，依照舊法應當問斬但憑新法免除一死的重犯在國家擁擠不堪的監(jiān)獄形成“累積聚合效應”，在獄中糾合成一股力量，頻頻制造監(jiān)獄暴動事件，把死亡帶給他人，形成另類“死刑”制；
最后，一國以道義的高度廢除了死刑優(yōu)待了囚犯，卻無力或沒有有效地給自己的守法國民提供一個可以接受的最低標準治安局面，以至于“私力”執(zhí)行死刑成了不得已采取的自衛(wèi)措施。

　　以上分類縱然可不視為嚴謹?shù)膶W理研判，但上述之分類對于觀察當下世界死刑制度的走勢卻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價值。理想主義者和現(xiàn)實主義者就死刑存廢的爭吵已經(jīng)延續(xù)數(shù)百年，這中間，不斷有法律倫理主義者、復仇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人權主義者、極端主義者、保守主義者加入這場論戰(zhàn)，于今看來，仍沒有達成共識。倒不如拋開理論，放眼實際，也許還能茅塞頓開。筆者以美國比對第一項，以波蘭對應第二類，以巴西透視第三種，最后以南非解釋第四種現(xiàn)象，以圖破解死刑制度為何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謎底。

　　美國：“半個國家”廢除了死刑

　　2006年7月底，聯(lián)合國一個人權組織呼吁美國停止死刑，指責美國自批準《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以來，可處死刑的罪名非但沒有縮減，反而增加了。

　　不過，進入2006年，美國仍保留死刑的38個州的最高法院和美國聯(lián)邦法院倒是迎來了“抵制”死刑的高潮。如特拉華州最高法院于3月1日撤消了原審法院對一名據(jù)稱是殺死了前夫和現(xiàn)任丈夫的女性被告的死刑判決，從而讓特拉華州繼續(xù)保有從未處死過女囚犯的“晚節(jié)”；
加利福尼亞州最高法院于3月6日以原審法官誤導陪審團為由，果斷撤銷了對一名據(jù)稱殺害3個同事的男性被告的死刑判決。俄亥俄州最高法院于8月2日把該州自1981年恢復死刑以來第一例女性被告的死刑判決退回給原審地方法院重審，從理論上看，雖然死刑依然有可能再次被裁決下來，但過程顯得十二分的謹慎了。

　　作為美國相對獨立的三大司法體系（州法院、聯(lián)邦法院及軍事法院）之一，聯(lián)邦法院也不甘示弱，2006年已有多起死刑判決被駁回或撤裁：8月11日，美國聯(lián)邦第九巡回法院阻止了一樁死刑判決，要求原審法院按指示的正當程序重新就其量刑進行陪審團審判；
8月3日，美國聯(lián)邦第六巡回法院令人驚訝地免除了一個職業(yè)殺手的死刑判決。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美國聯(lián)邦法院對9•11恐怖襲擊嫌犯穆薩維網(wǎng)開一面，免其一死，足令世界動容。穆薩維是唯一被美國活捉的9•11事件的襲擊者，理當為9•11事件中無辜死難的幾千名美國人償命。然而，陪審團雖然毫不遲疑地認為穆薩維的犯罪情節(jié)符合死刑條件，但就要不要給其死刑判決的問題上出現(xiàn)嚴重的分歧，終沒有得到一致裁決導致死刑判決流產(chǎn)。

　　盡管美國保留死刑的各州和聯(lián)邦法院相繼有“廢掉”死刑的精彩演出，但卻不能掩蓋美國總體上還是有很多“死囚”的事實，甚至有些州的做法相當露骨。如內華達州，上訴法院已經(jīng)撤銷了原審法院對一名刑事被告奇克里希•鮑威爾的死刑判決，但州最高法院7月13日卻倒行逆施，蠻橫地恢復了死刑判決。

　　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于1972年通過一樁“弗曼訴佐治亞州”案，以州法律對死刑規(guī)定過于武斷為由，幾乎廢除了美國死刑。但4年之后，同樣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一宗“格里格訴佐治亞州”案宣布了修法后的各州死刑為合憲，從而事實上恢復了美國死刑制度。

　　但美國仍有12個州和一個特區(qū)在州司法體系的范疇下廢除了死刑，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州雖有死刑判決但不見死刑執(zhí)行。從這個意義上看，美國也算是“半個”廢除了死刑的國家。

　　而在執(zhí)行死刑的方式上，美國從絞刑、槍決、電刑到藥物注射，無不絞盡腦汁。表面上看，新的處決方式較人道，但不可否認的是，處決的死亡率也更接近百分之百，過去犯人因絞刑架繩索打結或斷裂僥幸逃生的“可喜”場面不再出現(xiàn)，或某一犯人因耐高壓電流而驚奇存活的事例也不再聽聞，“上帝之手”愈難有所作為。鑒于此，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作出裁定，允許死刑犯就處決方式作出選擇。

　　不過，毒藥注射遇到相當大的倫理和法律沖突。7月份，美國相關醫(yī)療衛(wèi)生組織要求執(zhí)業(yè)醫(yī)師和麻醉師不得參與政府以藥物注射方式處決犯人的行動。美國所有執(zhí)業(yè)醫(yī)師均在希波克拉底面前發(fā)過誓：“……我愿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范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并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我不得將有害的藥品給予他人，也不指導他人服用有害藥品，更不答應他人使用有害藥物的請求�！币勒帐难�，執(zhí)業(yè)醫(yī)師給死刑犯注射毒液有違希波克拉底精神。

　　如果沒有熟練醫(yī)師的配合，而由非專業(yè)的人來執(zhí)行注射，有可能延長執(zhí)行死刑時間，并增加犯人不必要的痛苦。媒體披露了加州一起由非專業(yè)人員注射時由于找不準血管，亂扎了30分鐘還是沒有“處死”犯人最后犯人以“非人道”的方式死去的事件后，死囚權益保護組織以美國憲法第八修正案為由，控告政府執(zhí)行藥物注射違憲。美國第八憲法修正案規(guī)定，“殘酷的和非人道的刑罰是非法的。”加州和密蘇里州法院也相繼作出裁定，如果沒有合格執(zhí)業(yè)醫(yī)師在旁參與，藥物注射不得進行。

　　這就是美國所遇到的倫理和道德的兩難境地。去年出版的一本暢銷書、由法學教授諾亞•費德曼所寫的《被上帝分裂：美國的政教分離和我們該如何應對》以及2004年流行于美國主流學界的《大分裂》一書，把美國社會歸類為“紅美國”和“藍美國”兩重天，他們相互滲透又相互排斥，互為依存又相互殊死搏斗。這就是典型的美國雙面性。有保守的美國，也有自由放任的美國。美國既是鼓動人權最活躍的國家之一，也是一個在國際上受到廣泛譴責的人權踐踏者。在發(fā)達國家的名單上，只有美國和日本還在執(zhí)行死刑。

　　而新一輪對于死刑的道義爭論，則源于最近出版的一本叫《千真萬確的無辜》，這本書的作者之一就是當年著名的辛普森殺妻案中的辯護律師。此書以翔實的描述披露了美國司法系統(tǒng)里存在的驚人誤判現(xiàn)象——至少自1976年恢復死刑以來共有100多名死囚被證明是無辜的。

　　但是，這本書也在力圖迎合另一種主流意識，它一方面對死刑表現(xiàn)出相當厭惡的情緒，一邊又小心翼翼地把討論的焦點指向死刑操作的技術層面，止步于如何更有效地運作死刑制度和最大程度地避免無辜人獲罪，令西歐人失望。

　　所有這一切意味著，死刑在美國依舊是個相當有吸引力的“可惡”制度之一，美國全面廢除死刑之路還相當漫長。

　　波蘭：政府竭力恢復死刑

　　2006年7月10日，位于波羅的海以南、被世人稱為“琥珀之國”的中歐國家波蘭，再一次向世人展現(xiàn)了奇異的政治景象：波蘭總統(tǒng)萊赫•卡欽斯基在同一天一邊接過馬爾欽凱維奇總理的辭呈，一邊把總理任命書交到比他早出生45分鐘的孿生兄弟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的手上。這樣，波蘭表面上已經(jīng)置于“弟弟總統(tǒng)、哥哥總理”的卡欽斯基家族統(tǒng)治之下。

　　這對孿生兄弟出身于波蘭那個年代著名的“團結工會”，又攜手傾力打造了波蘭右翼黨“法律與公正黨”，并在一年前的選舉中大獲全勝。兩兄弟領導的黨和另兩個執(zhí)政聯(lián)盟黨均主張對謀殺罪行恢復死刑�？梢灶A料，兩兄弟的權力組合將在歐盟撕開一道裂縫，將為波蘭恢復死刑制度傾盡全力，如若成功，將徹底顛覆歐盟甚至是整個歐洲“天賦人權”中“生命權神圣不可侵犯”的價值觀，歐盟好不容易整個組織無一成員國執(zhí)行死刑的美名將被遺棄在歷史的廢紙簍里。

　　波蘭于1988年停止適用死刑，1997年正式廢除死刑。波蘭刑法中的最高刑罰為終生監(jiān)禁�！稓W洲人權公約》第六條禁止成員國執(zhí)行死刑，“生命權不可剝奪”被視為高于一切的核心價值觀。波蘭于2004年加入歐盟，廢除死刑是獲得歐盟準入證的前提條件之一。

　　但是，超過70%的波蘭民眾贊成恢復死刑，即使是在歐盟內部，超過50%的民眾偏向執(zhí)行死刑。假如全歐洲以公投方式?jīng)Q定死刑存廢，歐洲有可能重返死刑時代。

　　波蘭掀起恢復死刑的大討論，雖然觀察家把這一現(xiàn)象都歸咎于波蘭保守政府的出籠，但波蘭作為歐洲傳統(tǒng)大國，又是“新歐洲”領軍人物，它的叛逆絕不是孤立的意外事件，而預示著布魯塞爾和新成員國之間的價值觀摩擦會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

　　“巴西病”：只關不殺惹的禍？

　　巴西崇尚秩序，誠如巴西國旗上所書寫的“秩序與進步”一樣；
巴西渴望進步，誠如巴西成為當今迅速崛起的“金磚四國”中最被看好的國家一樣；
巴西緊跟世界主流價值觀，就如它在1979年就全面廢除死刑一樣。然而，巴西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越獄”大國，全球每年發(fā)生10起囚犯集體暴亂事件，3起就可能發(fā)生在巴西。頻繁的越獄和監(jiān)獄暴動以及背后令人唏噓的死亡名單，給這個國家抹上了重重的黑影。

　　2006年5月12日，在“帶頭大哥”巴西著名黑幫“首都第一司令部”的策動下，巴西圣保羅州70多座監(jiān)獄集體“狂癲”，犯人紛紛沖向高墻電纜，挾持人質；
而在圣保羅街頭，“首都第一司令部”成員對警察和警局發(fā)起了游擊戰(zhàn)，在周末之夜一下子干掉了30名警察，令世人恍惚之間把圣保羅當成了巴格達。

　　5月中旬這一系列暴亂持續(xù)數(shù)日，最后清點死亡人數(shù)，共有近200人死亡，除了40多名警察和獄卒外，皆為獄囚或獄外黑幫分子。從死亡的時間分布上看，絕大部分警察死在前半期的頭兩天，而大量的囚犯集中死亡在后半期。從表面數(shù)據(jù)上看，警察濫殺的指控似可成立。從歷史記錄上看，1992年的卡蘭迪魯監(jiān)獄慘案就是警察內部腐敗和濫施暴力造成的。當年參與暴動的111名囚犯被警方活活打死。

　　巴西擁擠的監(jiān)獄里關著35萬名囚犯。沒有了被處死的后顧之憂，那些被判不得假釋并終生監(jiān)禁的囚犯們在獄中過著“帝王”生活，不管他怎么“處死”他看不慣的獄友，他也不會被國家司法機器處死或加以更嚴厲的刑罰。但他們害怕另一形式的國家暴力對他們的“處決”，那就是警方在監(jiān)獄發(fā)生動亂之時借機大開殺戒，而這種擔心所引起的囚犯抗爭又會引發(fā)新一輪監(jiān)獄暴動，監(jiān)獄暴動則又以大屠殺收場。這是一場惡性循環(huán)。

　　囚犯在獄中居高不下的非正常死亡率正給巴西社會一個警鐘。監(jiān)獄已經(jīng)成為黑幫分子肆無忌憚策動暴亂的場所。“巴西病”不只是指按“華盛頓共識”進行經(jīng)濟改革后所落下的疾病，也指巴西頻發(fā)的集體越獄事件。這個“病”是不是過早廢除死刑惹的禍？目前至少可以說“基本上是這樣”。

　　南非：市民呼吁恢復死刑

　　2006年新年伊始，在南非發(fā)生了數(shù)起槍殺華人事件，4名華人在不到一個月時間內相繼被殺害。

　　中國國內輿論有意無意地把這些犯罪事件定性為專門針對華人的犯罪事件，事實不盡如此。

　　在一個犯罪充斥的國家里，人人都是現(xiàn)實的和潛在的受害者。前不久，有兩個德國旅游者在德班的沙灘上被殺身亡；
而一個28歲的巴西女記者在約翰內斯堡遭到輪奸。就連南非居民也是犯罪分子實施犯罪的目標。

　　令人稱奇的是，南非刑事法律中人道主義精神過度地恩澤于犯罪分子。據(jù)報道，一名婦女被一黑人男子圖謀強奸，奮力反抗，身上多次受傷，被犯罪分子打得奄奄一息，而她也在搏斗中抓破了犯罪分子的臉皮。警察趕到后，犯罪分子立即被送入市區(qū)最好醫(yī)院治療，當然費用全由國家包干。而那名受害者，卻得自己搭車到最低劣的醫(yī)院自掏腰包看傷病。

　　南非國家機器過分“寵愛”犯罪分子，市民們紛紛呼吁恢復死刑。但是，在南非這樣背景復雜的國家恢復死刑幾乎是不可能的。

　　圖圖大主教在致媒體的一封信中說：“在南非，以及在世界各地，我們在排斥‘復仇的法’環(huán)境中成長。但隨著暴力犯罪及強奸及性侵犯兒童犯罪事件激增，公眾輿論偏向恢復死刑，認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才能遏制犯罪。還好，南非憲法法院已經(jīng)裁定，南非從種族隔離時期結束時起廢除了死刑，死刑在這個國家屬于違憲。”圖圖強調，法在于和解，南非的法律是修護性的，它的根本目的不在于懲罰罪犯，而在于改造罪犯使之成為社會有用的人。圖圖說，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沒有放棄任何人，死刑是不允許的。

　　盡管死刑是可惡的，但國家卻不能保證給予市民一個可接受的社會治安水平。在南非，持槍現(xiàn)象相當普遍，果斷地射殺來犯之敵，總比坐以待斃好。這是民間死刑制，是國家死刑制度缺失后的替代產(chǎn)品。

　　 （發(fā)表日期：2006年9月10日 出處：《南風窗》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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