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平衡是一道矮墻

　　“平衡”是一道矮墻。弄得不好，這個提法會將自己砌進去。

　　比如一個人有了“物質(zhì)”，他又想到，作為平衡，我是否再要點“精神”呢？而另外一個人有了“精神”，他會說，我是否還要一點“物質(zhì)”呢？這樣一想，他就不“平衡”了。

　　再比如一個人有了“金錢”，他就想，我怎么就沒有“時間”的呢？而他家對門有一個人天天看他忙碌的身影，感慨自己雖然有的是“時間”，但是沒有“金錢”，便越發(fā)悲哀起來。

　　還有比如一個人早上喜歡吃豆?jié){油條，每天都是如此，有一天他看見人家吃牛奶面包，心里就想，我這樣做是不是太單一了，是不是營養(yǎng)不平衡了，是不是不如人家“與時俱進”，如此聯(lián)想下去，問題越來越多，他就要哭啦。

　　這么說來，想起平衡，就相當(dāng)于想起一件悲傷的事情，如同心里被扎了一根刺。我們就是再沒出息，再不作為，也沒有必要給自己找來如此倒霉的一件事情，以此來鞭策自己。

　　在“上”與“下”之間——領(lǐng)導(dǎo)與群眾、群眾與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與領(lǐng)導(dǎo)、群眾與群眾之間，以及在“左”與“右”之間——他人與自己、自己與他人、他人與他人、自己與自己之間，我們有多少平衡的工作要做啊。

　　還有在身材的“胖”與“瘦”之間、膚色的“黑”與“白”之間、長裙與短裙之間、短發(fā)與長發(fā)之間、靴子與拖鞋之間、發(fā)卡與發(fā)帶之間、劉海和腦門之間，舌頭與牙齒之間，眉毛與眼睛之間以及眉宇之間，夾在這許多矛盾對立之中，怕是平生只做平衡這一件事情，恐怕都做不完。

　　一想到要平衡是這樣壓在我頭上的三座大山，我就要禁不住要喊口號了：“平衡就像工作隊，平衡就像宣傳隊，平衡就像播種機”，播下去都是華而不實的種子如同無花果。

　　還有“反標(biāo)”如此：“打倒平衡！消滅平衡！將平衡徹底掃除歷史的垃圾堆�！比绻�因為這樣的“反標(biāo)”而被綁赴刑場，我至死不渝的話留下如此：“平衡就像共產(chǎn)主義，而我們現(xiàn)在還是初級階段�！�

　　話說回來——假如我們不能在眼前就搞“共產(chǎn)主義平衡”，那么目前我們可以干點什么呢？不去拋頭顱、灑熱血，是不是也可以過一點老百姓的家常生活？

　　答案是肯定的。

　　起碼我們不要使得自己陷入“不平衡”當(dāng)中。包括不要在“平衡”與“不平衡”之間再搞什么平衡的小動作。不去接受他人的任何暗示，不想以他人來平衡自己，也不想反過來以自己來平衡他人，這是我們?nèi)松�的義務(wù)之一二。

　　當(dāng)我們不再把力量放在他人身上，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自身內(nèi)部就有著造成平衡的力量。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得有自己生活的重心與重力，就像薇依說的，支配宇宙的兩種力量“光與重力”，也支配著人本身。人有了重力就會沉下去，能夠沉下去，就不會搖搖晃晃，就算是平衡了。

　　但是所謂“沉下去”，不應(yīng)該理解為懷里必須抱有一塊石頭，除非抱著這塊石頭，否則不能沉到底。于是老是再想，我到哪里去尋找這塊石頭呢？如何不能找到這樣一塊石頭，不能找到一個拐杖，我怎么辦？于是他的不平衡又多了一個，覺得自己那么孤獨，沒有倚靠。

　　而即使找到了這塊能夠?qū)⒆约喊差D下來的“石頭“，也不能將全身心都押在這塊寶上，拿它當(dāng)作一副靈丹妙藥，以為只要懷揣著這塊寶貝，“以不變應(yīng)萬變”，從此便一勞永逸、高枕無憂了。對這個世界也關(guān)起門來，風(fēng)聲、雨聲、別人說話的聲音啥也聽不進，如同刀槍不入一般。那樣，也許獲得了某種平靜，但是沒有人說那正好就是平衡。

　　我們的確看到身邊一些善良的人們，就是這樣從原先的理想主義者，到頭來變成不可理喻的原教旨主義者，不能聽進去一點與自己意見相左的意見，認為別人不同的做法僅僅是為了傷及自己的自尊心，是向自己發(fā)出的挑釁。

　　古話說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平衡與其說是一種狀態(tài)，毋寧說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只有在動態(tài)中才能建立起來，所謂動態(tài)平衡，即保持一種動態(tài)才能實現(xiàn)某種平衡。

　　什么是“動態(tài)”？“動態(tài)”就是不斷流動的狀態(tài)，就是持續(xù)不斷地與這個世界進行各種各樣地交流與交換——包括物質(zhì)上的、物理方面的，比如每天攝取食物水果蔬菜；
也包括每天與他人及各種文化產(chǎn)品進行精神上的能量交換，與不同的視野進行持續(xù)的交流對話，一有可能便對自己進行“更新?lián)Q代”的改造，不怕矯正自己，調(diào)整自己，改進自己，時時發(fā)動一場對于自己的“修正主義運動”。如此這般，即使是將“平衡”這項偉大的事業(yè)忘掉了，完全置之腦后，也未必作出不平衡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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