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母親放飛的手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在內心的感情上,我曾同母親有過短暫而尖銳的沖突。
那是一直深埋在我心底,單方面的痛怨。母親在世時,我從未向她吐露過。直到寫這篇文章前,我也未曾向其他最親近的人訴說過。
母親的磁場
1988年仲春,我曾應邀赴港,參加《大公報》創(chuàng)辦50周年的報慶活動。期間,我去拜訪了香港一位某種名的命相家,我們是作為文友而交往的。他鄭重地說:“你這一生中,往往連你自己都意識不到,你是籠罩在你母親的強烈而又無形的影響之中,相對而言,你父親對你卻沒有多么大的影響!彼_是一語中的,我的心在顫抖中大聲地應和著:是的。也許我并不那么情愿,但每當我在生活的關口,要作出生重要的抉擇時,母親的“磁場”,便強烈地作用于我,令我情不自禁地邁出步去。
母親的愛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直生活在母要身邊,但也僅是“到此為止”。我讀張潔在她母親去世后,以全身心書寫的那本《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產生出一種類似嫉妒與悵惘的心情。不管有多少艱難困苦,不管相互間愛極也能生怨,她們總算是相依為命,濡沫終老,一個去了,另一個在這人世上,用整整一厚本書,為她立下一座豐脾。去者地下有知,該是怎樣地欣悅!
而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時,因為還有父親,有兄姊,他們都很疼愛我,所以,我在渾噩中,往往就并未特別注重享受母愛,“最疼我”的也許確是母親,可是我卻并無那一個“最”字橫亙心中。
1942年,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歲月,母親在四川成都育嬰堂街生下了我。當時父親在重慶,因為日寇飛機經常轟炸重慶,所以母親生下我不久,便依父親來信所囑,帶著我兄姊們回到偏僻的老家——安岳縣——“去逃難”,直到抗戰(zhàn)勝利,父親才把母親和我們接回重慶生活。我童年和少年時代記憶真切而深刻的,是北京的生活。從1950年到1959年,我8歲到17歲。那時父親在北京的一個國家機關工作,他去農村參加了一年土改,后來又常出差,再后來他不大出差,但除了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他都是早出晚歸,并且我的哥哥姐姐們或本來就已在外地,或也陸續(xù)地離家獨立生活,家里,平時就我和母親兩人。
回憶那十年的生活,母親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對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尋常的。
物質上,母親自己極不重視穿著,對我亦然,反正有得穿,不至于太糟糕,冬天不至于凍著也就行了。用的,如家具,跟領導們比,實在太粗陋。但在吃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母親做得一手極地道的四川菜,且不說她能獨自做出一桌宴席,就是她平日不停歇地輪番制作的四川臘腸、臘肉、鹵肉、泡菜、水豆豉、賴湯元、肉粽子、皮蛋、咸蛋、醪糟、肉松、白斬雞、樟茶鴨、扣肉、米粉肉……等“常備菜”,那色、香、味也是無可挑剔,絕對引人垂涎三尺的。而我在那十年里,天天所吃的,都是母親制作的這類美味佳肴。母親總是讓我“嘿起吃”(四川話,意即放開胃吃個夠)。父親單位遠,中午不能回來吃,晚上也并不都回來吃,所以平時母親簡直就是為我一個人在廚房里外不憚煩地制作美味!皨!我想吃豆瓣魚!想喝臘肉豆瓣酸菜湯!”于是,我坐到晚餐桌前,便必然會有這兩樣“也不過是家常菜”的美味……那時我恍惚覺得這在我屬于天經地義。附帶說一句,與此相對應的,是母親幾乎不給我買糖果之類的零食,我自己要錢買零食,她也是很舍不得給的。偶爾看見我吃果丹皮、紅果條、關東糖……之類的零食,她雖不至于沒收,卻總是要數(shù)落我一頓。母親堅信,一個人只要吃好三頓正經飯,便可健康長壽,并且那話里話外,似乎還傳遞著這樣的信念:人只有吃“正經飯”才行得正,吃零嘴意味著道德開始滑落——當然很多年后,我才能將所意會的,整理為這樣的文句。
母親在“飼養(yǎng)”我飯食上如此,令鄰居們吃驚,被一致地指認為是對我的“嬌慣”和“溺愛”。但跟著還有令鄰居們吃驚的事。那時我們住在北京東城一條胡同的機關大院里,各家的郵件,特別是所訂的報刊,都需要從傳達室過,如果成為一個郵件大戶,當然就更難逃脫人們的關注與議論。令鄰居們大為驚訝的是,所訂報刊最多的,是我家——如果那都是我父親訂的,當然也不稀奇,但我父親其實只訂了一份《人民日報》,其余的竟都是我訂的。上小學和初中時,是《兒童時代》、《少年文藝》、《連環(huán)畫報》、《新少年報》、《中學生》、《知識就是力量》……上高中時,則是《文藝學習》、《人民文學》、《文藝報》、《新觀察》、《譯文》、《大眾電影》、《戲劇報》……乃至于《收獲》與《讀書》。那樣多的報刊,是要花很大一筆錢的,就有鄰居大媽不解地問我母親:“你怎么那么舍得一個幺兒子花這么多錢!你看你,自己穿得這么破舊,家里連套沙發(fā)椅也不置!”母親回簽得很坦然:“他喜歡啊!這個愛好,盡著他吧!”其實鄰居們還只注意到了訂閱報刊上的投資,他們哪里知道,母親在供應我買課外讀物上的投資,還有我上高中后,看電影和話劇上的投資,更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從1955年到1959年,我大約沒放過當時任何一部進口的譯制片,又由于我家離首都劇場不遠,所以我那時幾乎把北京人藝所演出的每個劇目都看了。我家的錢雖都來自父親所掙的工資(他當時是行政12級,工資額算高的),可是錢卻都由母親支配,父親簡直不怎么過問我的事。因此,如果母親不在我的文藝愛好上,如同飯菜上那樣“縱容”與“溺愛”,我當年豈能汲取到那么多(當然也頗雜蕪)的文化滋養(yǎng)呢?
就在母親那樣的養(yǎng)育下,我便儼然以成年作者自居、煞有介事地胡亂給一些很高檔的報刊寄起稿件來。不消說,理所當然地有了一大堆退稿,但竟終于在1958年,我16歲上高二時,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出了我的第一篇文章——《談〈第四十一〉》。
在我來說,那當然是很重要的一樁事。在我母親來說呢?“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她不欣喜若狂嗎?
不,母親或許也歡喜,但那歡喜的程度,似乎并沒有超過看到我在學校里得到一個好分數(shù)一類的常事。
母親1988年病逝于成都。她遺下一摞日記,1958年是單獨的、厚厚的一本,幾乎每天沒有間斷,里面充滿許多我家的瑣事細節(jié)。我找來找去,我的文章第一回印成鉛字這樁在我來說是“天大的一事”,她硬是只字未提。
我的母親是個平凡之極的母親,但她那平凡中又蘊含著許耐人尋味之處。
她對我的那份愛,我在很久之后,都并不能真正悟透。
別樣的愛
1959年,我在高考時失利。我被北京師范專科學校所錄取,勉勉強強地去報了到。我感到“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所學校就在市內,因此我覺得還可以大體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飯和睡覺。固然學校是要求住校的,而且?guī)煼对盒3燥埐灰X,但那里也有某些不那么特別要求進步,家庭也不那么困難的學生,幾乎天天跑回家去,放棄學校的伙食,跟我一個班的一位同學就是如此。
我滿以來,母親會縱容我“依然故我”地那樣生活。但是她卻給我準備了鋪蓋卷和箱子,顯示出她絲毫沒有猶豫過,并且也不曾設想過會耍賴——她明白無誤地要我去住校,告訴我到星期六再回家來。我服從了,心里卻十分地別扭。
母親不僅把我“推”到了學校,而且,也不再為我負擔那些報刊的訂費,我只能充分地利用學校的閱覽室和圖書館。那雖只是個?茖W校,平心而論,一般的書藏還頗豐,因此也漸漸引得我和了迷,幾個月后,我也就習慣于在圖書館里消磨,逢到周末,并不回家,星期日泡一天圖書館的情形,竟也出現(xiàn)過幾次。
不過,母親每月給我的零花錢,在同學中,還是屬于多的。因此那時我在同學中,顯得頗為富有,有時候買些伊拉克密棗(那是當時市面僅有的幾種不定量供應的食品),請跟我相好的同學吃。
1960年春天,有一個星期六我回到家中,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仿佛在準備搬家似的……果不其然,父親奉命調到張家口一所軍事院校去任教,母親也隨他去。我呢?父親和母親都絲毫沒有猶豫地認為,我應當留在北京。我當然也并不以為自己應當隨他們而去,畢竟我已經是大學生了,問題在于:北京這個家,具體地說,我們的這個宿舍,要不要給我留下?如果說幾間屋都留下太多,那么,為什么不至少為我留一間?
那一年,父親他們機關奉命調去張家口的還有另外幾位,其中有的,就僅是自己去,老伴并不跟去,北京的住房,當然也就保留。那時,即使我的母親跟父親去了張家口,跟組織上要求給我留一間房,是會被應允的,但父親卻把房全退了,母親呢,思想感情和父親完全一致,就是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應當開始完全獨立的生活。
在我家,在我的問題上,母親是絕對的權威。倘若母親提出應為我留房,父親是不會反對的。母親此舉也令鄰居們大惑不解,特別是,他們都目睹過母親在飯食和訂閱報刊上對我的慣縱,何以到了遠比飯菜和報刊更重要的房子問題上,她卻忽然陷我于“無立錐之地”,這還算得上慈母嗎?!
父母遷離北京、去張家口那天,因為不是星期日,我都沒去送行,老老實實地在教室里聽課。到了那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北京除了集體宿舍里的那張上鋪鋪位,再沒有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了!我爬上去,躺到那鋪位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上的一塊污漬,沒有流淚,卻有一種透徹肺腑的痛苦,難以言說,也無人可訴。
那一天,我還沒滿18歲。
現(xiàn)在時過境遷,我已年過半百,自己對自己負全責的生活磨練,也堪稱教訓與經驗并豐,因之能冷靜地跳出自己,從旁來觀察分析我從少年步入青年,那一人生階段的心理成熟過程,現(xiàn)在更能從中悟出父母,特別是母親,對子女,特別是對我,無形中所體現(xiàn)出的那一份寶貴的愛。
母親將我們放飛
我在對母親的回憶里,不可能有相依為命、攜手人生的喟嘆,不是因為家貧難養(yǎng),不是因為我厭倦了父母的家要“沖破牢籠”,甚至也不是因為社會的大形勢一定要我和父母“斷臍”,而是因為父母一致認為,特別是母親的“義無反顧”,要我從18歲后便扇動自己的翅膀,飛向社會,從此自己對自己負全責,從自己養(yǎng)活到自己筑窩,自己去娶妻生子,去開創(chuàng)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父母對待我們每一個子女,都是這樣。我大哥1949年前就離家參加了解放軍,二哥二十六七歲便離家求學,學造紙,1950年分配到延邊一個屯子里的造紙廠當技術員,另一個哥哥大學畢業(yè)也到很遠的地方工作,姐姐也是一樣?傊覀內荚20歲前,便由父母堅決地放飛。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們在假期,當然也都回到父母家看望他們,他們后來也曾到過我們各自的所在。我們的親情,不因社會的動蕩、世事的變遷而絲毫地減退。父母對放飛后的我們,在遇到困難時,也總是不僅給予感情上的支撐,也給予物質上的支援。比如1971年我有了兒子后,父母雖已因軍事學院的解散,被不恰當?shù)匕仓玫狡h的家鄉(xiāng)居住,卻不僅不要我從北京給他們寄錢,反而每月按時從那里往北京我這里寄15塊錢,以補助我們的生活,那每張匯款單上都是母親的筆跡,你能說她這都僅是為了“養(yǎng)孫子”,對我,卻并沒有濃釅的母愛嗎?
可是父母,特別是母親,在“子女大了各自飛”這一點上,堅定性是異常驚人的。我的小哥哥,曾在南方一所農村中學任教,忽然一個電報打過來,說得了肺結核。當時父親出差在外,一貫動作遲緩的母親,卻第二天便親自坐火車去他那里,把他接回北京治療,竭盡全力地讓他康復。在那期間,哥哥的戶口都已遷回了北京,病愈后,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留在家里并無多大困難,但母親卻像給小燕舐傷的母燕,一旦小燕傷好,仍是放飛沒商量,絕不作將哥哥留在身邊之想。哥哥后來也果然又回到了那所遙遠,而且條件非常艱苦的農村中學,有鄰居認為這不可思議,但母親心安理得。
母親可以離開子女,卻不能離開父親,除了抗日戰(zhàn)爭期間,因“逃難”,母親一度與父親分居,他們兩人在漫長的生涯里,始終廝守不棄。1960年,父親調到張家口,母親絕無一分鐘的動搖,一聽到調令,便著手收拾家當,隨父親到了塞外。其間該軍校所有教員一律下放湖北干校,就有某些隨軍家屬,要留下來安家,經動員無效,也只好安排。但我母親照例絕不作此考慮,她又是連一分鐘的遲疑也不曾有,坦然地隨父親上了’悶子車”,一路席地而坐,被運到了湖北干!瓕τ谀赣H來說,夫婦是不能自動分離的,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也無論哪怕是暫短的分離可能帶來某種將來的“好處”,她都絕不考慮。那真是無論花徑錦路,還是刀山火海,只要一息尚存,她都要與父親攜手同行,在每個可能的日夜。這是封建的“嫁夫隨夫”思想嗎?這是“資產階級的戀愛至上”嗎?或許,這仿佛老燕、勞燕雙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是一種優(yōu)美的本能?
把母親的絕不能與父親分離,與她對成年子女的絕對放飛,相合來看,現(xiàn)在我意識到,這樣的母親,確實很不簡單。幾年后,我已在北京一所中學任教,近五年我棉被的被套糟朽不堪了,那是母親將我放飛時,親手給我縫制的被子。它在為我忠實地服務了幾年后,終于到了必須更換的極限。于是我給在張家口的母親,寫信要一床被套。這對于我來說是自然到極點的事:那時我雖然已經掙到每月54元的工資,又遇爾有個五塊十塊的稿費,一個人過,經濟上一點不困難,我偶爾也給母親寄上十塊二十塊的,表示孝心。我不是置不起一床新被套,但我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買現(xiàn)成的被套,或者買白布來縫。那是我難以考慮的,這種事,當然是問母親要。
母親很快給我寄來了包裹,里面是一床她為我縫制的新被套,但同時我也就接到了母親的信,她那信上有幾句話令我覺得極為刺心:“……被套也還是問我要,好吧,這一回學雷鋒,做好事,給你寄上一床……”
這就是我文章開頭所說的,與母親的一次內心里的感情沖突,睡在換上母親所寄來的新被套里,我有一種悲涼感,母親給兒子寄被套,怎么成了“學雷鋒,做好事”,仿佛是“義務勞動”呢!
以后也曾有幾回,在母親面前,話到嘴邊,幾乎就要問出來了,卻終于又吞了進去,吞進去是對的,F(xiàn)在我才憬悟,母親那是很認真很嚴肅的話,就是告訴我,既已將我放飛,像換被套這類的事,就應自己設法解決。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盡量自己獨立解決”;叵肫饋恚阅且院,結婚以前,我確實再沒向母親伸過這類的手。
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父親于1978年突發(fā)腦溢血逝世。父親逝世后,母親在我們幾個子女的家里輪流居住,她始終保持著一種的人格尊嚴,堅持用自己的錢,寫自己的日記,并每日閱讀大量的書報雜志,在與子孫輩交談時,經常發(fā)表她那相當獨到的見解。比如,她每回在電視新聞里看到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卡特,總要說:“這個焦眉愁眼的人啊!”她能欣賞比如說林斤瀾那樣的作家寫的味道相當古怪的小說……她的行為也仍充滿勃勃生機,比如收認街頭純樸的修鞋匠為自己的干兒子,等等。
1988年深秋,母親因身體極為不適,從二哥家進了醫(yī)院,她堅持要自己下床坐到盆上便溺。在我們子女和她疼愛的孫輩都到醫(yī)院看過她后,她在一天晚上毅然撥下護士給她扎上的抗衰竭點滴針,含笑追隨父親而去。她在子女成年后,毅然將他們放飛,而在她喪偶后,她所想到的,是絕不要成為子女的累贅,在她即將進入必得子女們輪流接屎接尿照顧她病體的局面時,她采取了不發(fā)宣言的自我安樂死的方式,給自己無愧的一生,畫上了一個清爽的句號。
靜夜里,憶念母親,無端地聯(lián)想到兩句唐詩:“唯憐一燈影,萬里眼中吸!蹦潜臼翘迫隋X起為日本僧人送行而寫的。營造的,是一個法舟在海上越飄越遠,那舟窗中的燈,卻始終閃亮在詩人心中的意境。我卻覺得這兩句詩恰可挪來涵括對母親的憶念。她遺留給我的明心之燈,不因我們分離的時日越來越長而暗淡熄滅;
恰恰相反,在我生命的途程中,是閃亮得愈見燦爛,只是那明心之光潤靈無聲,在一派肅穆中伴我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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