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曙紅:外婆的老屋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去年夏天我們姐弟相約飛回中國去看望一百零五歲的老外婆,聽說老外婆自 從搬進摩登的高層公寓樓居住后就一直臥床不起。外婆生于清朝末年,用她的話說也算經(jīng)歷了三四個朝代,雖說她一介平民婦道人家,并不刻意關心社會,但總得跟著世道過日子吧,不管世道怎么變化,她總是把“一朝天子一朝臣”掛在嘴邊,把自己和平民百姓都廣而言之詡作臣。外婆在運河旁的自家老屋住得好好地,就因為政府說要開發(fā)城市要拆除老房,她除了盡老臣之責也沒別的法子,來不及收拾對老屋的懷念就住進了高樓。想想她一大把年紀,一下子換了一種新的生存環(huán)境,肯定會不適應,果然老外婆沒有捱過去年年底就無疾而終,一想到老外婆我就會想起她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屋。

          小的時候,我常去外婆家玩,那時外公還在世,外婆的老屋在運河旁的一條老街古巷里,順著數(shù)百米長的沿河老街打九個彎就到外婆家了。外婆的老屋有天井有穿廊,樓上樓下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粉墻黛瓦。樓下的客堂間很大,沖著光線最亮的那面雕花木格門一溜兒就有六扇,闊綽的八仙桌后面有一個很高的桃木長條案幾,上面擺著古董瓷瓶和香爐。外公外婆常坐在紅木太師椅里看我們玩耍,表姐妹表兄弟一大群孩子碰到一起就熱鬧得不行,一個個追著從東屋竄到西屋,樓上逃到樓下,鬧到出格時,外婆會把每個孩子捉到客堂間里,各吃一記“生活”(吳語方言,意為受懲罰),以結(jié)束戰(zhàn)爭,于是大家太平。

          夏天熱得難受的時候,我們會去外婆家住上幾天,每當太陽西落,外婆就會敞開老屋連著天井的大門,沿河老街上的左鄰右舍們就會端出搪瓷臉盆,在熱乎乎的青石路上潑上幾盆水,然后大家各自搬出木桌板凳竹椅藤榻來坐在街弄上,男女老少們吃飯的吃飯,乘涼的乘涼,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竟親如一家。老的們悠哉悠哉地搖著蒲扇,小的們一刻不得安寧,那時候也沒啥可樂的,惟一能夠解悶的就是纏著老的們講故事。

          外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商務印書館當過排字工人,是個武俠小說迷,很能喝茶,喝的茶都是功夫茶,黑濃黑濃的,性格出奇地文靜,說過的話很少,滿肚子的故事就是倒不出來。外婆不會講故事,但開口閉口都是民間的老話,一套一套的,俗是夠俗的,我小時候聽不懂但全記住了,記得外婆搖著蒲扇用儂儂的吳語吟過的一首兒謠:“扇子有涼風,外婆拍蚊蟲,啥人要來借,等到八月中!焙孟笙奶炖镉邪焉茸釉谑郑銟吩,既可生風又可滅蟲,不得輕易借給他人。小時候我識字不多,加上咬詞吐字不清,總以為啥人是“傻人”,還把“八月中”念成“八月冬”,所以搖到扇子就想念冬天,要是夏天是冬天就好了,傻人也用不著搖扇子了。

          我喜歡到外婆家玩,對我誘惑很大的其實是運河。外婆的老屋靠著運河邊,到外婆家還可以過擺渡,好象抄近路一樣,上了擺渡船,一人一分錢,自己把錢幣放在船頭橫隔上的一個小木盒里,等大家都坐穩(wěn)了,老船公便會很輕松地掉轉(zhuǎn)船尾,搖搖櫓,擺渡船就到水中央了。河面上的烏蓬船搖來搖去,誰也不會碰到誰,再看看沿岸民居的臨河石級上用棒槌打衣服的人也很悠閑自在。

          那時的運河水清凈極了,順著河岸邊的石級碼頭一級一級走下去,站在浸了水的石級上,撩點水花出來玩玩,真是件很愜意的事,到了夏天,恨不得一直泡在水中,常常泡得一雙白嫩的小腳布滿了縐紋。為此,外婆不許我們小孩自己到河邊去玩,生怕我們玩瘋了以后丟掉魂靈頭。童年的許多時光就是這樣,站在運河邊的石級上,看運河上來往的船,撈船尾蕩漾開來的浪,踩運河里流動的水,照河水里自己的影子。等到影子一天天長大,運河水日漸混濁了,我也離運河越來越遠了。

          待我云游四方重回故里,運河上的小木橋巳變成了鋼筋水泥橋,從橋上沿河岸放眼看去,水邊石級一個個大多荒蕪成了廢階,河面上擠滿了各種水泥船機動船,還有載滿各色游客的旅游船。從前的擺渡口成了貨船的泊碼頭,擺渡船早巳告老不知歸向何處去了。沒有渡船,就要繞一個大彎子,過一頂橋,穿過狹長多拐的老街,才能回到外婆的老屋。外婆也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了,外公已經(jīng)辭世,兒孫們都有了自己的家,老屋顯得比我們小時候空蕩冷清了。外婆有意無意地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每到吃飯時分,就要坐在老屋的大門口張望,期盼著從巷口拐角處冒出個她熟悉的人影來。

          記得有一次快過年的時候,我去看望老外婆, 她正坐在老房子的粉墻下曬太陽,老外婆是把曬太陽叫作“孵太陽”的,身穿老棉襖的她雙手置于胸前,袖籠套著袖籠,象是把陽光緊緊抱在懷里似的,老外婆從來就是一個又一個冬天那么孵過來的,只要不下雨落雪,她總是安坐墻隅,虔誠安祥的神情象是說,太陽是冬日里的一尊神,得誠心誠意地拜。吃飯之間,隔壁鄰居端來一碗四鮮餛飩讓我們嘗嘗,外婆說老屋一帶的街坊都很好客,誰家有好吃的都會端送一碗來,叫我只管放開肚皮吃。

          老屋最輝煌的日子是外婆九十壽辰時,滿堂兒孫從各地匯聚到老屋,左鄰右舍也都是幾十年的老相鄰了,沿河老街上許多人家都來討壽面吃,一家一碗面,就要送去百十余碗,鄰里為了討吉利,沾沾老壽星的光,所以連碗也得一起奉送。光是面條就買了六十多斤,花邊大瓷碗二百只,竹筷子十幾把。那天外婆快活得嘴都沒功夫合上,她坐在筋骨有點松動且吱嘎作響的太師椅里,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祝福。那天來老屋給外婆拜壽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就有百來個,帶著孫輩來的人,叫小孩子給老太太磕個頭,外婆就會掏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紅紙包塞給小孩子快樂快樂。所幸老屋有前門,有天井,有穿廊,有后門,一撥一撥的客人可以魚貫般走龍燈似地前門進后門出,討了壽面歡喜而去,那場面讓我想起《紅樓夢》里賈母八十壽辰的喜慶也不過如此吧。

          當筵席散盡,一切復歸平靜,我問外婆開心嗎?外婆淡淡一笑說:也就這樣。外婆九十高齡時,白發(fā)之中仍藏著幾許青絲,她耳不聾來眼不花,鄰里退休的老人相邀來老屋玩紙牌打麻將,很少有人能贏外婆的。當歲月一天天老去,外婆亦不去盤算自己的年頭,每個日子對她都是一樣的內(nèi)容,一樣的顏色,淡然而平靜。外婆有過富貴悠閑,也有過窮困勞累,人間俗塵,不過杯土層灰,終將為風輕輕吹去。若要問她健康長壽的秘訣,那就是知足常樂,善待一切。

          我想起最后一次去外婆的老屋,雖說老屋里里外外巳顯蒼老,在我眼里依然還是兒時的樣子,我們曾經(jīng)上竄下跳過的木樓梯雖然磨損得厲害還挺結(jié)實,只是桃木長條案幾上的漆色巳模糊成斑駁狀,八仙桌腿上的雕花木飾正在脫落。老屋是外婆的情感所系,生命所在,它自己并未衰朽,卻很快要被推倒,因為運河邊的老街要被夷平,所有的老屋要被拆盡,然后蓋高層公寓樓。我實在不敢想象,老屋將變成一片廢墟,一種古老而樸實的鄰里情也將遁跡至陌生,人都得遷住進不相往來的孤獨的空間里去。那時候外婆就在擔心,老屋拆掉以后她該怎么辦呢?如果將來住進高層公寓樓的一樓,就會終日不見陽光;
        如果住在高層,就會感覺不到大地的地氣,落腳也就不踏實了。

          那年我告別外婆的老屋,走過運河上的一頂水泥橋,眼見一艘小游輪遠遠駛來,甲板上花花綠綠的外國游客們在為沿河的古宅老屋攝影攝像,他們好象挺欣賞東方水鄉(xiāng)的民居風物似的。我想他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游玩,正是為了看他們平時看不見的東西,高樓大廈對他們來說索然寡味,倒是臨河古樸得近似原始的粉墻黛瓦的老屋還別有韻味。當然小游輪一駛而過,外來的游客們也只不過掠得個皮毛,真正知道其中滋味的還是我的老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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