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曙紅：愚昧年代的女人

　　移居澳洲后我曾驚奇地發(fā)現(xiàn)，許多西方人不能容忍墮胎卻可以原諒患產(chǎn)后憂郁癥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殺死。澳洲有一個母親把三個年幼的孩子都鎖在汽車里悶死了，美國也有個母親把生出來的孩子一個一個地溺死在浴缸里。

　　這讓我想起從前的一些事情，與女人有關(guān)的事情。七十年代初隨父母親下放農(nóng)村時，鄉(xiāng)里有個精神憂郁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個女人也算是從城里下來勞動改造的，她曾在城里的機關(guān)辦公室當(dāng)過打字員，嫁了一個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機關(guān)當(dāng)干部的男人，婚后幸福不到一年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最火熱的時候，男人因連夜抄寫大字報時不慎出現(xiàn)了致命的筆誤而被打成反革命判了三十年有期徒刑。

　　那個女人的男人被投進監(jiān)獄的時候她正懷著四個月的身孕，一夜之間她也變成了反革命家屬，絕望之極她根本不想把孩子生下來，因為孩子生下來就會成為天生的反革命子女，但又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她去做墮胎的手術(shù)。孩子未等足十個月就急匆匆地降生到了人世間，從孩子呱呱落地起她就一直把孩子視為災(zāi)星，她的母親幫她把孩子帶到滿周歲，她就被趕到農(nóng)村去接受勞動改造了。

　　到了鄉(xiāng)下，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她渡過難關(guān)，她心煩意亂的時候，疲勞困惑的時候，都把滿腹怨氣泄到了那個可憐的孩子頭上，餓她打她掐她燙她，如果有人勸她，她會更加使勁地打罵孩子，就這樣把一個小小的孩子折磨得不到四歲就活活地咽氣了。那個女人一夜之間就成了方圓百里家喻戶曉的殺人犯，記得鄉(xiāng)里開萬人大會宣判她死刑時，臺下黑壓壓的人頭全都動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想仔細看清女殺人犯的臉。女殺人犯蓬亂的頭發(fā)如枯樹枝般耷拉在蒼白的臉上，呆滯的目光冰冷如霜，胸前掛的紙牌上如血色般的大叉叉壓在她的名字上，她的精神已經(jīng)完全崩潰，生和死對她來說是同義詞，她就是活著也不會比死好過到哪去。

　　許多年后我才弄明白那個變成殺人犯的女人患上的是產(chǎn)后憂郁癥，和精神分裂差不多，可是在那個年代跟誰也說不清，也沒有人能理解，再加上那個女人是個反革命家屬，她自己的生命加上她女兒的生命就成了毫無意義沒人在意可有可無的東西。

　　還是在那個鄉(xiāng)村里，有個上海女知青剛滿二十歲，我管她叫小王姐姐，她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當(dāng)語文代課老師，平時喜歡寫點小詩短文什么的，她一心想上大學(xué)中文系，想當(dāng)個作家。而我父親當(dāng)時是個挨批斗的文人，家中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文革抄家之后殘余下來的幾木箱子書，小王姐姐常到家中來借書看，也常給我們講故事。

　　那時候我才十來歲，不太懂社會上的一些事，只知道小王姐姐長得漂亮，故事講得好聽，就喜歡她。突然有一天村里的人都在罵小王姐姐是個破鞋，接著聽見人們嘁嘁嘬嘬地說什么有人看見小王姐姐深更半夜在麥地里裸奔，后來她赤裸的尸體在蘆葦塘里被人打撈上來。小王姐姐死了沒幾天，她教過書的小學(xué)校里就開始鬧鬼，教室的黑板上會浮出小王姐姐的臉，還會冒出她的笑聲，孩子們都不敢去上學(xué)，亂哄哄了好一陣子才平息下來。

　　我和鄉(xiāng)下一幫小孩一樣，雖然年幼卻充滿好奇，幾經(jīng)打探刨根問底，后來總算知道小王姐姐為了上大學(xué)，必須得到村里大隊長的同意，為了蓋個紅印最好先和大隊長睡覺，但是睡了一覺之后大隊長一直要跟她睡覺，她不肯就說她是破鞋，最后小王姐姐大學(xué)沒上成又無臉面活下去就跳了河塘。那個時候我不懂睡覺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所以當(dāng)時并沒真正搞懂小王姐姐為什么因為睡睡覺就去死掉。

　　在那個愚昧的年代，大多數(shù)女人得不到性的啟蒙教育，對所有的性知識一片空白，比文盲還要白癡，女人想做愛又怕懷孕，想懷孕又怕分娩時的陣痛，想要孩子又怕不能給他最好的生活和教育。除此之外，女人多看男人兩眼就是作風(fēng)不正派，女人和男人身體有接觸就是破鞋，就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也照樣心情壓抑思想愚昧。

　　那個時代的女人雖然也有花樣年華，卻不知被打上了多少愚昧的烙印，記得我留校當(dāng)老師不久，一天系里開職工大會，系主任作完形勢報告后，一個二十多歲剛結(jié)婚的女職員竟然當(dāng)著全系職工的面向系主任揭發(fā)報告她的丈夫有流氓行為，對她不是一般地動手動腳，要求組織上和領(lǐng)導(dǎo)上為她主持公道。雖然事后有些年長的女同事也在背地里罵她是個白癡，可是時事造英雄也造白癡，要怪就要怪那個年代。

　　不堪回首，那個愚昧年代的女人啊。

　　2006年2月記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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