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云:媒鳥5——一個說話人的傳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如今,老齊齊常常兀然就回想起兒時的情景;叵肫鹉菞l九曲老巷,那座青磚老屋,那堂屋通往后廂房的走道,還有那夏日里,從走道中徐徐滑過的穿堂風(fēng)。
老齊齊回想起這些的時候,常常是仰臥在一只古舊的竹躺椅上。這只竹躺椅已被人的汗?jié)n油漬濡得暗紅,樣式也很老,和這套新式單元房很不協(xié)調(diào)。老齊齊把它放在臥室門口,些許微風(fēng)從臥室窗口飄進來,在老齊齊出汗的皮膚上撫出一絲絲微涼的感覺,再由客廳的窗口飄出去。家里有電扇,但老齊齊需要這樣一絲絲自然風(fēng)的撫摸。那風(fēng)有一點特別的氣息,不似電扇風(fēng)那樣剛硬,它有著千變?nèi)f化的靈動,在你身上觸一下,又滑開去。更重要的是,那風(fēng)是對往日的一種追尋。被這樣的風(fēng)倏忽撞一下,心里便有了一種熨貼又悵然的愜意。如果說,如今的老齊齊和從前還有什么聯(lián)系的話,那就只有這暑日中的一張竹躺椅和正午的些許穿堂風(fēng)了。女兒回家時說,這涼快嗎?有一陣沒一陣的,風(fēng)還是熱的。再說,好好的客廳,橫這么一把竹躺椅,看著也不像一回事。女兒說的時候,老齊齊便將竹躺椅收起來,塞到陽臺上,擰開電扇。他怕女兒嫌家里熱。但只要女兒一走,他又照原樣躺著了。
老齊齊這樣躺著,便清清楚楚地聽見往昔自己說過的許多話語。老齊齊許多年不怎么說話了。老齊齊也清清楚楚地聽見奶奶的說話。奶奶用她那一口一輩子也沒改掉的鄉(xiāng)音說,這個小雜種,把別人三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奶奶說,齊齊開腔早。三個月就想說話。
那時,齊齊成天躺在一只搖窩里,咿咿呀呀的。搖窩是一種快要失傳的家具,起碼在眼下的都市里,多年不見了。在齊齊出生的那個年代,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一個這樣的物件。一只竹編的橢圓形籃筐,鋪上輕軟軟的棉絮,或墊上涼爽爽的篾席,便是一只溫馨的小窩。竹籃嵌在一副V字形的木架上,V字形木架的底部,有兩道弧形的木杠,推一推,便搖晃起來,像一只小船,在漣漪中蕩漾。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這么晃大的。
齊齊躺在這樣的一只搖窩里,按奶奶的說法,三個月大,就開始學(xué)說話。齊齊開始說的那些話都很簡潔,比魯迅先生說的“哼唷吭喲”派詩人還要簡潔。齊齊長大以后聽奶奶復(fù)述過:“噠噠噠噠噠噠噠”,“嘎嘎嘎嘎嘎嘎嘎”,“呀呀呀呀呀呀呀”,都是麻花韻的。幾周以后又有了江陽韻,又有了言前韻。睡在搖窩中的嬰兒齊齊,一定是在那舌頭與口腔的配合運動中,在發(fā)出了那些有韻律有節(jié)奏的聲音時,獲得過許多的快樂。奶奶說,這伢愛說不愛哭。餓了也不哭,拉了尿了也不哭。你要在他說話說得興致最高的時候扯下他的尿布,里面肯定是一泡尿或一灘屎,而且都已經(jīng)冰涼了。你要是打斷他,給他換尿布,他就會歇斯底里地嚎哭起來。
到了一歲,齊齊的話已多得有些討人嫌了。他大多時間依然仰面躺在搖窩里,說著一串一串已經(jīng)夾雜了一些單詞但語焉不詳?shù)脑。這些話他的家人已記不得了,因為不懂它的意思,很難記。只記得他可以悉悉索索說上一兩個小時不停嘴。齊齊的爸爸媽媽都是老師,學(xué)校很遠,回家很晚,吃完晚飯都要批改作業(yè),常常要工作到夜深。有時便會不耐煩,說,齊齊不說話。齊齊嘎然停下,憋著氣,連呼吸也沒有了。終于憋不住,又悉悉索索說起來。當(dāng)父母親再次阻止他的時候,齊齊就哭了。父親便會一邊繼續(xù)批改作業(yè),一邊搖頭說,這家伙,我們齊家?guī)状说脑捯矝]有他多。如果奶奶干完活,便會過來抱他,說,這個伢,往后是吃嘴巴飯的,不受累。
到了三歲,連贊嘆他將來吃嘴巴飯的奶奶也受不了他了。他可以一天問你一千個問題然后又給你講一千條道理。奶奶的腳怎么這么小呢怎么比我的腳還小呢因為呀奶奶的鞋子太小了,奶奶你明天穿我的鞋吧?奶奶你尿尿蹲著我尿尿站著因為呀奶奶你年紀大了站不動了是不是?奶奶你生了爸爸你為什么不把我也生了呢那樣我現(xiàn)在就和爸爸一樣大了。奶奶別人都有爺爺我怎么就沒有爺爺呢?奶奶說,你爺爺死了,你還不懂事的時候就死了。齊齊很認真地問,那我現(xiàn)在都懂事了你怎么還沒有死呢?奶奶說,你奶奶還沒有到時候。齊齊問,那是么時候呢?奶奶是一個快樂的粗人,被齊齊攪糊涂后,便笑罵一聲:你這個小狗日的,操幾多心,操心不長個子。更多的時候是奶奶不敢理他。他便在自覺無趣之后,去和那些畫片、積木、洋娃娃、手槍、彈珠、玻璃瓶們開聊。他一個人就能代替它們所有的人說話,音調(diào),語氣,立場,觀點各各不同,真正是一人一臺戲。有時候,齊齊還會抓來一些小蟲子,螞蟻,蜘蛛,蝸牛,豌豆蟲,多腳蟲,甚至模樣令人惡心的鼻涕蟲,放在小瓶小罐小紙盒里,絮絮叨叨地和它們說話,晚上還像寶物一樣收藏在自己枕頭旁邊。奶奶說,齊齊前身一定是一條蟲,憋了一世沒說過話。
齊齊沒有哥哥姐姐,后來也沒有弟弟妹妹,這在當(dāng)時,是很稀罕的。父母本不多言,加之忙碌,和他說話的時間也不多。齊齊家獨家小院,又在小巷深處,沒什么人往來,好幾年間,齊齊睜眼的時光,只能見到奶奶一個人。所以兒時的齊齊,有些女性化,善良,細膩,瑣碎,耽于幻想。
齊齊的多言多語,幫他度過了寂寞的童年。
說實話,如果不求耳朵根子清凈,養(yǎng)齊齊這樣一個孩子真是很省心的。不生病,不亂跑,不偷嘴,不挑食,沒有大的破壞性活動。便是奶奶攪他不過,到隔壁左右家坐上一兩個鐘頭,也無須耽心家里會發(fā)生什么惡性事件。
真正給齊家?guī)砺闊,是在齊齊上學(xué)之后。開學(xué)第三天,齊齊便帶著班主任老師一起回家了。班主任老師對齊齊的父母說,這孩子太不聽話。父母忙問,這孩子怎么啦?老師說,上課講話,一刻不停地講話。父母又問,和誰講話?班主任老師說,前后左右,個個都講到。別人不跟他講,他就自己跟自己講,從第一堂課一直講到第四堂課,批評了,哭了,眼淚還沒干,又講起來了。真拿他沒辦法。聽說你們二位也是當(dāng)老師的,你們應(yīng)該知道,碰上這樣一個學(xué)生怎么得了!齊齊父母趕緊道歉并當(dāng)場嚴厲教育了齊齊。但三天之后,齊齊又帶著班主任老師回家來了。也是,一個愛講話又多年沒人講話的人,一下見到這么多人,怎么能不痛痛快快說一說話呢?
克服齊齊上課講話的毛病花了好幾個月的功夫,漸漸有點成效。老師說,講話倒是講得少了,但不講話的時候,那嘴巴也在不停地動,像是在吃零食。見到他這個樣子,老師的教學(xué)思維便會被打亂。這個問題齊齊的父母一聽就知道――他依然在講話,只是不發(fā)聲而已。在家時,不讓他講話,他嘴巴就是這樣動。齊齊的父親說,小時候落下的毛病,我們帶他去看看。
到了后來,齊齊不光是小聲講話了,也不光是像吃零食一樣運動口舌,又開始插嘴。老師提問,凡是他知道的,或自認為知道的,連舉手也來不及便要說出來。為此,又吃了不少苦頭。罰站,留校,打掃衛(wèi)生,寫檢討書寫保證書,直至被逐出課堂。但事到臨頭,又總是舊病復(fù)發(fā)。他努力學(xué)會舉手,學(xué)會待老師點名后再站起來發(fā)言。他舉手舉得很迫切,小胳膊往上一躥一躥,小臉憋得通紅,像一匹打開了柵欄但又被人扯住了韁繩的犟驢駒子。如果此時老師點了別人,他便臉也白了,眼也直了,背后中了一彈似的。如果被點起來的人不會答,或答錯了,那他便會不顧一切地喊出他認為正確的答案來。他如此急不可耐,有時卻錯得很厲害。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老師便趁機將他狠狠糟蹋一頓,簡直就是往死里揶揄。這時的齊齊的臉就會紅一陣白一陣,張惶而不知所措?此欠N難受模樣,總覺得他此生此世再也不會做這等丟人事了?上乱淮,他又依然故我。有一次,齊齊的父親特意到齊齊的學(xué)校去,躲在教室窗外偷窺,看了半堂課后,回去對齊齊媽說,這孩子怕不好改了,那是一種病癥。咱們也別再為難他了。
到了小學(xué)后兩年,齊齊這毛病已改了不少,起碼那種在課堂上明顯違規(guī)的多嘴收斂了許多,或許人漸長大,有了一點自尊心,畢竟插嘴答題冒的風(fēng)險太大。但是在課余,和同學(xué)們東南西北胡扯八道的時候,仍是一把好手,你如果要他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炫示出來,那苦痛比不讓他吃飯更甚。這里之所以用吃飯作比方,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吃飯是一樁天大的事。有同學(xué)曾將剛用了兩周的新課本換了一張三合粉軟餅吃了。有時,一個很長的話題被上課鈴打斷,一到下課,齊齊會立即把剛才那幾位聽眾拽住,將那余下的部分講完,這才心滿意足地輕松下來。許多年后,齊齊讀到一位哲學(xué)家的話,說語言是人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他便理解了自己是為了存在而吃盡了苦頭。
中學(xué)之后,齊齊的多言,逐漸從壞事變成了好事。一來畢竟大了,終于控制了課堂插嘴的惡習(xí)。二來中學(xué)生求知欲強,話題漸開,交往增多,“語言”真的成為了人的另一種存在形式。誰會說,誰說得好,誰就控制了群眾。那時的中學(xué)生比較自在,學(xué)習(xí)壓力小,家庭管教松,也沒有什么重大社會治安問題。大家許多的閑暇時間,便在說話中消磨。本來,半大孩子,也要蹦蹦跳跳,但那時吃飽肚子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體力不夠,學(xué)校已將所有的體育課,勞動課,課間操,課外活動甚至音樂課都取消了――總之,凡是消耗體力的事兒一概免除,像水盡糧絕的探險家一樣。所以,課間課后說話,就成為大家最喜愛的活動。那時可說的話題又多又大,從蘇聯(lián)變修,古巴革命,越南戰(zhàn)爭,蔣介石匪幫反攻大陸,亞非拉美風(fēng)起云涌,神怪故事,街巷軼事,一直到伊拉克蜜棗吃多了,腦袋一碰便會掉,某條街抓出個潛伏特務(wù),在下水道里生活了十三年,胡子長到腳背上之類的恐怖傳聞。再就是復(fù)述看過或聽來的電影情節(jié)。那時,市民們最重要的文化生活當(dāng)然是電影,一部新片子出來,全城皆知,一半人看過,一小半人要看兩遍以上。不像現(xiàn)在,一半人從不看電影,一半人偶爾看看,其中一小半沒看完就出來了。那時的初中學(xué)生看不起兩遍(有些一遍也看不起),事后復(fù)述,等于又看了一遍,沒看過的,也就像看過了一樣。齊齊常常能將沒看過的電影敘說得比人家看過的還周詳。他還能把《地下尖兵》和《永不消逝的電波》雜糅在一起講得幾乎天衣無縫。這兩部片子他一部也沒看過,是乘涼時從街坊鄰居那兒聽來的。以至后來他不能確定哪些電影他究竟是看過還是沒看過。當(dāng)然,講得多了,也會有說得牛頭不對馬嘴的時候。久而久之,被同學(xué)們起了一個外號叫“齊夸夸”。這“夸”字在本地方言中讀二聲,有滔滔不絕也有言而不實的意思,褒貶各半。時隔三十多年,當(dāng)年舊友見了,還會記得這個親切的稱呼。
但不管怎么樣,齊齊成為一個大家喜愛的人,受歡迎的人,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人。齊齊成績平平,除了語文偶爾冒點尖,其他各科都在剛剛及格程度。齊齊長相平平,臉色蒼白且略帶菜色,但那靈動熱情的眼睛,那鮮活并永不知疲倦的兩片薄薄的嘴唇,使他有了一種特殊的魅力。齊齊的身個屬于那種豆芽菜類型,瘦長而單薄,在崇尚武力的初中男生中,這樣的體形要取得大家的認可,實屬不易。所以齊齊有滿足感。每當(dāng)放學(xué)后,總有三五個、七八個同學(xué)一路跟著他,勾肩搭背,以他齊齊為核心,海闊天空縱情放談,連那最折磨人的饑餓都會拋到九霄云外。一些同學(xué)由于被他說話吸引,常在放學(xué)路上隨齊齊多走一段彎路,甚至就跟他到家了。弄得齊齊父母遲遲不敢開飯。那年月,誰敢留人吃飯呢?
初三那年,齊齊的各科成績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父母說是齊齊省事了。奶奶說齊家人天生就是讀書胚子,他爺爺玩到三十歲,就突然考上大學(xué)了呢。鄰里說,這伢從小機靈,那一張嘴巴幾會說。只有齊齊自己明白,他能發(fā)奮,全因了同桌女生的一句話。
初三開學(xué),放假前那些同窗們胖胖瘦瘦高高矮矮全發(fā)生了變化。于是老師重調(diào)座位。齊齊得到了一個新同座。不知怎么的,齊齊就像初次見到這么一個女生一般,又新鮮又迷人,兩個多月,一下就如此婷婷裊裊了。連那眉眼也變得像一口潭水神秘又誘人。不過這都是齊齊自己的感覺,因為那眉眼從未正經(jīng)看過齊齊一眼。那女孩特別驕矜特別孤傲。那也該她,拿出她任何一科成績來,都在班上前五名之內(nèi)。特別是數(shù)學(xué)和外語,永遠穩(wěn)占第一。而且該女生學(xué)得極輕松,連上課你都覺得她心不在焉似的。放學(xué)鈴一響,抓起早已清理好的書包就走,以家住較遠為由,從不上晚自習(xí)。齊齊自從和她同了座,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設(shè)法討好她。比如將墨水放在課桌中間,示意可以兩人共用,比如迅速地幫她拾起掉在地上的書本,比如將老師在晚自習(xí)時布置的練習(xí)題抄好塞進她的抽屜……可她那一方從來沒有友好回應(yīng),就像身邊沒這個人一樣。甚至就在一大幫人圍在齊齊課桌前聽齊齊“夸夸”,她也無甚反應(yīng),有時就收起書本離去了。這讓齊齊很痛苦也很難堪。一次,在教室外走廊上,幾個女生正興致勃勃復(fù)述齊齊講的一段笑話,(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該女生聽后說:“也就是一張嘴巴!”齊齊剛好路過,生生聽見了這句讓他五內(nèi)俱焚的話。該女生也發(fā)現(xiàn)齊齊聽見了,竟沒事人一般,和她的女伴們說起別的事來。
女同座的這一句話,讓齊齊有生以來第一次沉默了好幾天,以至班上同學(xué)都猜測是不是齊齊家死了人。
奇怪的是,齊齊并不怨恨這個女同座,倒是怨恨起自己來。怨恨什么?當(dāng)然是怨恨百無本事,也就一張嘴巴。
愛情總是極寬容的。愛情的力量也是強大的。自此,齊齊的各科成績看著一天天好起來。那變化甚至引起了老師的懷疑,偷偷將那女同座叫去,問齊齊是否偷看過她的作業(yè)試卷之類。那女同座一口否認,說她從不讓同位越過三八線。
齊齊并不知道那就是愛情。他只知道他自己整日整日地被這個冷酷無情的女生折磨著又吸引著。其實,齊齊一天也難得正眼看她一次,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他知道,自己的渾身上下都看得見她,連后背后腦勺都能看見她,而且,一看見她,那一部分的皮肉肌膚就會緊張起來。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腳。自習(xí)時,他裝著累了,趴在課桌上,兩只胳膊護著腦袋,這樣,就可以痛痛快快肆無忌憚地看她的腳和小腿――準確地說,是看她的鞋和褲筒。那時候,女生都將自己包裹得很嚴實,一年到頭,只有臉和手是露在外面的。許多女生連涼鞋都不穿,少數(shù)穿的,要同時穿上襪子。不像如今,肚臍、腋窩、半個臀部,整條整條的腿,洋洋灑灑地放在外面。不放的會被人猜疑是否有缺陷。所以,那時的女生有特別大的誘惑力,像一只緊緊閉鎖的百寶箱,容易讓好奇者產(chǎn)生幻想。一次,班上大掃除,幾個精力過剩的男生將水一桶一桶往地面上潑,很快積起了厚厚一層。那天那位女生穿了一雙暗花格的新布鞋,寬口,出邊,中間系帶的那種。(齊齊后來回想起那位初戀對象時,印象最清晰的就是她各種各樣的鞋和后面要說到的那一雙腳,那模樣竟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那女生大概憐惜那新鞋,那天她剛好又是衛(wèi)生值班員,不好躲到外面去,便脫了鞋襪,光腳工作起來。當(dāng)齊齊猛然間看見那雙腳時,不夸張地說,有如自燃一般,渾身熱烘烘起來。那雙腳白白凈凈,幾根玲瓏剔透的腳趾,頂著一排精巧光潔的小趾甲蓋,在動作中顯得歡快又嬌嗔。還有那柔美的腳弓,那嬌嫩的腳背,那粉紅圓潤的腳后跟……那個時代的習(xí)俗,讓女孩的腳得到很好的保養(yǎng),穿的是那種寬松的布鞋,沒有高跟與尖頭的曲扭與擠壓,一年四季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著,沒有陽光曬,灰沙磨,風(fēng)雨侵蝕,沒有劇烈運動,不像后來,鮮鮮嫩嫩一雙腳,蹦起迪來,愣往死里跺。但它真正的魅力,在于平日不讓你見到它。想起來,那個時代的審美情趣,倒有許多高雅之處,如同美食家,口味不在大魚大肉,而是能在清淡菜肴之中,品出極細微的鮮美來。待到后來,很輕易就能一覽無余時,便只剩下暴飲暴食后的胃口敗壞。齊齊只看了一眼,便在一種強烈的罪惡感中移開了目光――這種罪惡感如同偷窺她沐浴一樣讓齊齊恐懼。齊齊后來想方設(shè)法挪到一個最合適的方位,從一個最合理的視角又細細看了幾眼。齊齊希望,這大掃除要無休無止地做下去才好。
就是那一天夜里,齊齊有了第一次夢遺。齊齊長大了。
一年之后,齊齊和那個女生都考取了高中。那時,能上高中的不多,齊齊那個班,也就十來個。其余有上了技校的,上了中專的,或早早參加了工作。還有的當(dāng)了新疆、云南的“支青”,或就近下放到郊縣,成為比“老三屆”還老的老知青。齊齊和那個女生不在一所學(xué)校,從此天各一方,音訊全無。直到翻過一個世紀之頁,才偶然間撞上一面,那已是后話。
可以說,那個女生是齊齊開始踏上人生旅途的第一位導(dǎo)師,盡管她自己從頭至尾也懵然不知。她教會了齊齊發(fā)奮,教會了齊齊愛,還教會了齊齊思想――哪怕是對一雙腳的思想,也已經(jīng)遠遠超然于復(fù)述一個電影故事之上了。
進入一個新環(huán)境,結(jié)交了一些新朋友,遠離了那位讓他神魂不安的女同座,青春期最抑郁最落寞的一個階段也熬了過去。齊齊又恢復(fù)了“齊夸夸”的狀態(tài)。
如果說,初中時代的“齊夸夸”是以述說為主,高中的“齊夸夸”漸以論說見長。高中是男生們的羅馬廣場時代。從一道幾何題的解法,到原子大戰(zhàn)的結(jié)局。從對分數(shù)的見解,(當(dāng)時,一本中學(xué)生雜志上正登出一篇關(guān)于分數(shù)的文章,引發(fā)了中學(xué)生們長達數(shù)月的大辯論,一直延伸到文革開始。)到毛澤東思想能不能“一分為二”。(當(dāng)時哲學(xué)界正在爭議的一個重要命題。)從中學(xué)生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到“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的世界形勢……每天每天,都有那么多激動人心引人入勝的話題成為齊夸夸們的辯題。在這樣的情勢下,一個不善辯說的人,就像一個瘸腿者生活在一群足球運動員之中。而那些個辯說高手,儼然是綠茵場上的前鋒,春風(fēng)得意,恣肆汪洋,狀態(tài)美得不行。特別是有女生旁聽或參與辯論,一個個宛如打了興奮劑一般,口若懸河,神思泉涌,滿臉煥發(fā)著青春的光彩。因為有了幼年的童子功,又有過初中鶴立雞群的良好感覺,在這一類的群辯中,齊齊總是扮演主辯角色。他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嘴巴比腦子快,一句話沒想好,前半句就敢說出口,后半句又能把意思找回來,從不斷線。這一點,讓那些覺著聽節(jié)奏比聽意義更來勁的年輕聽眾感到特別刺激,就像許多年后快板書似的RAP一樣。連貫。緊湊。連珠炮似的。節(jié)奏就是一切。
那時候的中學(xué)生,思想都進步,他們從小到大所有的教育,都是非常純凈,非常革命的,他們幾乎沒有受到過任何其他思想的污染。即便有些家長骨子里落后反動,在孩子們面前都是要說革命話的。所以,年輕人之間那些臉紅脖子粗的爭辯,最多只是一個方向上的激進與和緩之爭。比如說,是我們先扔原子彈先下手為強,還是等美帝國主義扔了一個之后我們再扔。沒有誰說不扔的。連女生都要扔。只有一次,讓齊夸夸差一點身陷絕境。那一天課間操,天降大雨,將一群少男少女困在教室里。入梅以來,雨一直大大小小地下,下得人心里都快要長出蘑菇來了。不知是誰觸景生情說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當(dāng)時那恐怖的三年剛剛過去不久,那一群正長身子飽受煎熬的中學(xué)生們還記憶猶新恍然如昨。于是說到饑餓,各種各樣的刻骨銘心的饑餓。齊齊為了安慰大家,說,我們城里人還算幸運的,多少有一點計劃糧吃。有的鄉(xiāng)下,一家一家地餓死,死了人,連抬出去埋的力氣都沒有。這話其實是頭幾年,齊齊父親老家的一個親戚來說的。那親戚說得有名有姓,說得聲淚俱下,他家的誰誰誰,他們村子的誰誰誰,都餓死了。齊齊記得那天夜里,父親也陪著掉了一陣子眼淚,還給了那親戚十幾斤全國糧票和小半袋紅薯。那時候,城里也把紅薯當(dāng)主糧了,一斤糧票可以買五斤紅薯,雖然那些紅薯大多已發(fā)酵,有一股藥味,但畢竟能多填一點肚子。誰知齊齊話一出口,立即就冷場了。齊齊最怕冷場,怕人家對自己的發(fā)言沒有反應(yīng),又接著說,隊長只好每家收一點可以吃的東西,樹皮呀,麥麩呀,誰愿意抬,抬一個,給半斤吃的。齊齊說完,大家依然詭異地沉寂著。過了一會兒,一個女生輕輕說,我不相信。難道我們社會主義國家,還會餓死人?那不像萬惡的舊社會了?在那時,這樣的判斷,具有無可辯駁又不容置疑的神圣力量,它是無須論據(jù)的。齊齊聽了,一下就糊涂了,愣在那里。那個女生說,我懷疑,散布這種流言蜚語的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女生不知是指齊齊那個親戚,還是指齊齊本人。齊齊那張生動的臉,一下僵硬了。齊齊真希望有誰來幫他打一下圓場,或轉(zhuǎn)移一個話題?纱蠹胰夹覟(zāi)樂禍地沉默著,幸災(zāi)樂禍地等待著,看這個平日里伶牙俐齒,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家伙,如何接這凌厲的一招。在這一瞬間便可以將人壓成齏粉的沉寂中,齊齊突然嘿嘿一笑說,其實呀我也不信,你想想,出了這樣的事,難道毛主席黨中央會不管?別說餓死人,就像《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連貧下中農(nóng)中了毒,都從上海派飛機送藥去……那女生說,你明明不相信,就不該到處說。齊齊滿臉求和地笑著說,我是想讓你們大家來分析一下――說到這里,齊齊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林海雪原》中那個倒霉的小爐匠,一邊狠狠扇著自己的耳光,一邊雙膝跪地,向那個明明是假扮成“胡彪”的共軍討?zhàn)。好在這時上課鈴響了,救了齊齊一駕。這是齊齊在辯壇上第一次毫無招架之力地被踢了下來,而且是被一個嫩生生的丫頭給莫名其妙地踢下來的。那一堂課,齊齊什么也沒聽進去,他臉上燒燒的,心里惶惶的,不停地蠕動嘴巴。他在罵自己,為什么會挑起這么一個話題。他也在苦苦思索,如果那個親戚說的是真的,該如何回答那女生的詰難?他想方設(shè)法從各個角度來辯說,可是總覺得戰(zhàn)勝不了那樣一句簡單而有力的責(zé)問。
那天夜里,齊齊在茫茫然中捱到很晚,待弓腰駝背的父親終于從一堆作業(yè)本里抬起頭來,點一支煙仰面遙望天花板的時候,齊齊裝著若無其事地問,三年自然災(zāi)害餓死過人沒有?神色一向木木然的父親,眼里一下射出一股兇光來。父親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反問,誰說死過人?齊齊說,那一年,幺爺來不是說過的嗎?父親的眼光已像刀鋒一樣銳利,很刻毒地一字一頓地說,幺爺什么時候來過?啊?哪有個什么幺爺??齊齊是高中生了,他當(dāng)然立時就明白了,這是一個不可說的兇險話題。他心中怦怦亂跳,不再作聲。齊齊一不作聲,父親倒有些慌亂起來。木訥半天,說了一句齊齊至今都不忘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本分為人,有些事,不想,不說,不要知道。
齊齊是一個靠說話長大的人,小時候吃過那么多苦頭,也沒見改。初中時挨過那位女同座的悶棍,眼下又被一個小女生給弄跪下了。但真要他不說話,幾乎就是不讓他活。不過他開始知道,有一些“話”,不能亂說。究竟哪一些,需要琢磨。第二天,齊齊上學(xué),依然滔滔不絕,其中已有些虛飾成份――他耽心自己要是突然不說話了,反而會讓別人記起他昨天的事。他得若無其事,他得用新的話淹沒昨天的話。所以,在此之后的一段時間里,齊齊顯得過度亢奮。那一段日子,齊齊特別累。
說著說著,就說到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了。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簡直就是一個說話的大革命。從一開始批判《海瑞罷官》說起,一直到揭批四人幫,整整說了十多年――批“三家村”,批“黑幫”,批“黑線”,批“資反路線”,批《清宮秘史》,批“賣國主義”,批“二月逆流”,批“軍內(nèi)一小撮”,批“反軍亂軍”,批“516”,批“回潮”,批“黑畫”, 批《水滸》,批“無標題音樂”,批晉劇《三上桃峰》,批那個洋人拍的紀錄片《中國》,批俄羅斯的三個“斯基”,批林批孔,批“還在走的走資派”……如果要羅列得細一點,能寫幾十張紙。大批判要說,大辯論要說,認罪要說,控訴要說,學(xué)社論談心得要說,讀毛著狠斗私字一閃念要說,分析形勢要說,總結(jié)教訓(xùn)要說,策劃于密室要說,點火于基層要說,到北京告狀要說,去外省串連要說,連在火車輪船公共汽車上見了不認識的人,也要說。
文革開始的一段時間,齊齊簡直過足了癮,如魚得水。天天如同過年。你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見到齊齊在用不同的聲調(diào)(高亢的,儒雅的,激憤的,輕言細語的),用不同的語言(方言的,普通話的,粗俗的,文質(zhì)彬彬的)在說話。由于有了言說的優(yōu)勢,齊齊極少用筆,寫大字報寫批判稿太費時費事,筆下寫的趕不及嘴上說的,常常寫著寫著便亂了。在學(xué)校里,齊齊通常是往人家寫好的大字報前一站,現(xiàn)場用嘴巴評點起來。如果有人接茬,那便更是熱鬧,一場舌戰(zhàn)開鑼,海闊天空,刀光劍影,竟將人家辛辛苦苦寫了大半宿的十幾張紙冷落在一旁。不論在哪兒,齊齊只要見到有三兩個人扎堆說話,他就會興致勃勃地湊攏去,一眨眼功夫,他便成為主講。你要轉(zhuǎn)個圈回來,那兒已是密密麻麻一片了。
如果說,在從前,“齊夸夸”只在班上響亮,那么,文革開始不到一個月,齊夸夸已是全校聞名。
那段時間,父親嚴厲的告誡已蒼白無力。父親一生最最敬畏的毛澤東主席說了,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父親還敢不讓齊齊說話么?每當(dāng)深夜,齊齊意氣風(fēng)發(fā)地回來(也常常意氣風(fēng)發(fā)地不回來),或清晨斗志昂揚地出去,父親都會用深深憂郁的目光,閃爍不定地偷偷打量他。然后會恍惚地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比如說,你……你怎么穿了一件長袖衫?似乎那句話是臨時改變主意后隨口亂說的。齊齊正在節(jié)日般的興奮之中,全然沒有注意父親那些語焉不詳?shù)拇钣,直到許多年后,他才漸漸品出了父親當(dāng)時焦慮惶恐的心境。母親也自言自語說過一句話,這個孩子,以后要吃嘴巴虧的。
嚴格的說,那段時間齊齊所有的話,其實都還是些大路貨,全是當(dāng)時主流媒體上的東西。(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是他說得好聽,說得靈動,猶如評書《三國演義》之于古典名著《三國演義》。比如批判《燕山夜話》,他能將里面的一篇篇短文先如同一個個段子般敘說一遍,像一個雞蛋的家當(dāng)?shù)墓适,健忘癥的故事,說大話的故事,不怕天的故事……齊齊能先復(fù)述得引人入勝,然后用通俗易懂生動活潑的話,將報紙上的批判用語搬將過來。當(dāng)時的工作組還安排他到其他幾個班作巡回大批判,很像后來的巡回報告團。所以,當(dāng)后來學(xué)校分成好幾派組織,各自安營扎寨兵戎相見時,各派都暗暗希望齊齊能到自己這一邊來,有了他齊夸夸出馬,便如同有了長山趙子龍,一夫獨擋千軍。
那鄧拓吳晗廖沫沙遠在京城,前世非親,今世非故,說起人家來,也沒有什么顧忌。到后來弄到學(xué)校老師頭上,齊齊便有些為難了。齊齊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人。那些觸及人家皮肉的事,他都躲開。再說,他自己的父母,也漸漸陷于學(xué)生的炮轟油炸火燒水煮之中。
齊齊的父母在一所近郊中學(xué)。離家有十幾里路。那年月公交車很少,得走很遠的路,才能到車站。乘完車,還得再走一段路。父母長年早出晚歸。齊齊甚至從未見過父母如何出門。記憶中,偶爾在清晨,迷迷糊糊聽見那扇老木門吱呀一響,然后又“哐”地合上。齊齊也從未去過父母的學(xué)校。他對父母的工作毫無了解,甚至可以說對父母本身也毫無了解。只隱約聽奶奶說過,父母是姑舅老表,遠房的,所以都姓齊,齊齊的名字就是這樣得來的。父母的婚姻據(jù)說是一個上輩人作的主。姑舅老表嫡嫡親,奶奶說?升R齊從未見他們?nèi)绾斡H過,連相互間稱呼都是老齊小齊的,像在單位里。許多年來,齊齊連認真端詳父母的模樣似乎也不曾有過,直到有一天,突然看見父母老了,心里涌出許多感受。那時候的孩子,大都是如此――父母真正是衣食父母,除了管吃管穿,其余就沒多少相關(guān)。父母和誰共事,孩子與誰往來,有何喜,有何憂,有何苦,有何樂,互相間都不太清楚。便是在家中,也是父母改父母的作業(yè),齊齊說齊齊的閑話。晚了,母親給奶奶留下明日的菜錢,父親扔下紅鋼筆,點支煙,仰面望天。奶奶收好錢說,齊齊睡了!齊齊說話也說累了,便洗洗,睡了。天天如此。那次關(guān)于幺爺?shù)膶υ挘驱R齊父子間最生動最活潑的一次。
那一天,北京有學(xué)生到學(xué)校來串連,那還是文革初期,很規(guī)矩的由學(xué)校組織的串連,(不是后來那種煽風(fēng)點火,聲援聲討。沒有火藥味,也沒有派別色彩。)類似于校際之間的聯(lián)誼活動。大家在一起交流參加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心得體會,互相傳經(jīng)送寶,互相學(xué)習(xí)互相致敬。
齊齊能說,還能說普通話,被指定為主要發(fā)言人之一。說話說到外事活動的份上,齊齊興奮不已,簡直是超水平發(fā)揮,給學(xué)校爭了很大的面子,也給本地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作了很大貢獻。特別是當(dāng)坐在他身邊的一位北京女生問他,你是北方人嗎?齊齊差一點就說是了,話一出口,還是說了不是。那北京女生說,你的普通話說得很好。齊齊說,向你們學(xué)習(xí)。那女生送齊齊一張印有毛主席語錄的紙片,紙片背后寫著“革命天涯心連心。首都一戰(zhàn)友!饼R齊沒有準備禮物,情急之下,拿出自己一只小筆記本,偷偷撕下前面有字的幾頁,寫上“長江滾滾向東流,革命友誼才開頭。武漢一戰(zhàn)友!彼徒o了她。兩個戰(zhàn)友直到分手,也不知道誰是誰。從此音訊全無。
這事讓齊齊興奮了很長時間。那張紙片的正面寫的什么,齊齊早忘了,背后那一行字,在齊齊心中保存了很久。
齊齊的父母是老實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出頭,不露面,不吭聲,像兩條草魚一樣。他們歷史清白,作了一生一世的教書匠。祖父雖出身商人家庭,但他自己并無污跡,即無剝削,也無欺壓,三十歲上讀了大學(xué),學(xué)橋梁,解放不久,在很遠的一個工地上病死了。當(dāng)時政府還作為因公病逝給予了表揚和撫恤。但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許多事也是史無前例的,落到誰頭上,也不要大驚小怪。那天齊齊帶著北京的滿面春風(fēng)回家,見自家小院墻外貼了一張大字報,那大字報雖然語詞嚴厲,但沒有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主要是說父親在上數(shù)學(xué)課時,沒有宣傳毛澤東思想,舉例從來不舉工農(nóng)業(yè)建設(shè)三大革命的例子。對貧下中農(nóng)子弟沒有對城里學(xué)生親近,蓄意擴大城鄉(xiāng)差別。再一個就是偽裝老實,從來沒聽見他說過落后的話――“難道說,像你們這樣住在城里,到郊區(qū)來教書的人,心里就真的沒有一點不滿嗎?有了不滿,不向廣大革命群眾交心,目的何在?用心何在?”大字報上這樣質(zhì)問。這類火燒老師的大字報,齊齊學(xué)校也已有了,而且都比這厲害百倍,誰是藍衣社啦,誰是三青團啦,誰幫家里收租逼死過一個人是一個暗藏的黃世仁啦……字字見血。所以,相比之下,這張大字報差不多是表揚稿了。但不管怎么樣,有這樣一張紙貼在墻上,就是一個壓在心頭的魔魘。這張紙本身比上面的內(nèi)容更可怕。好在齊齊家小巷深深,往來人員很少,估計它貼上去的時候,天也擦黑,不會有多少人看見;厝ヒ粏,果然,是放學(xué)之后,由父親帶了幾個學(xué)生來貼的,要那些鄉(xiāng)下孩子自己找來,怕是找到明天也找不著。當(dāng)初齊齊帶老師來家,也是這個道理。父親依然還是不說話。他平日不說話,你會覺得那眼里是空空蕩蕩的,根本無話可說。但這時不說話,你可以感知到他渾身的話想往外冒,他卻死死關(guān)住它們一個字也不讓放出來。齊齊知道,父親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平日鄰里間,不做一點有損道德形象的事,更不消說思想政治上有什么把柄給人抓住。這一張胡涂亂畫的紙頭,可以要父親小半條命。所以,齊齊一進門,便比平日更親近叫了一聲爸――然后若無其事地問道,門口那是誰貼的?父親說了。齊齊又若無其事地說起學(xué)校老師那些厲害得多的大字報,那意思當(dāng)然是說你這樣一張簡直不足為道。又說起北京來了革命串連的,自己作為學(xué)生代表接待了他們,活動搞得如何如何。這是齊齊長大以后,第一次對父親滔滔不絕。說著說著,見父親眉眼稍稍展開一些,臉上也有了一點神色。父親似乎想和齊齊說點什么,但囁嚅數(shù)次,終未說出什么。齊齊知道,父親還是記掛著門口那張紙,明早天總要亮的,太陽照樣升起。那天母親回家很晚,回來也無言語,趴在桌上寫了一陣子什么,收好早早睡了。齊齊睡不著,想來想去,翻身爬起,找來幾張舊報紙,尋出初中寫大字的毛筆,蘸著父親批改作業(yè)的紅墨水,正正經(jīng)經(jīng)在上面寫了一條毛主席語錄: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lǐng)導(dǎo)同志務(wù)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寫好,晾干,舀了一勺面粉,熬了半碗漿糊,夜深人靜時摸到門外,將幾張報紙工工整整貼在原來那張大字報上,蓋它個嚴嚴實實,不露一絲痕跡。(齊齊本原想撕它下來,但文革中,撕大字報是一種犯罪行為。)這是文革開始以來,齊齊第一次正經(jīng)用紙筆而不是用嘴巴解決問題。
第二天早上,父母依然早早出門。齊齊醒來時,只見桌上放了四個面窩兩碗水餃。奶奶說,是你爸買的,給我們兩個吃的。
這也是破天荒的。奶奶后來又嘀咕一句,走都走了的人,怎么想起來買點吃的回來。
父母學(xué)校遠,終也有了好處,學(xué)生們來一次不容易。大字報被覆蓋,也無法及時發(fā)現(xiàn),此事便漸漸淡忘。為此,父親感激了齊齊一輩子。一直到了九十年代,臨終前幾個月,還談起這件往事。那時節(jié),父親的話特別多,而齊齊卻寡言少語了。
齊齊后來的日子,依然過得活躍又充實。
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齊齊也出去串連了。在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幕疖嚿希诿恳粭l走廊都躺滿了人的輪船上,在混雜著各種氣體蹦達著各種小動物的革命串連接待站里,齊齊的嘴巴是一刻也不曾停過。他的革命串連日記空空如也,卻記滿了各地戰(zhàn)友的通訊地址,他被人家記去的就更多。他收到的禮物,早已不是一張印著毛主席語錄的紙頭,而是精美的有塑料壓膜的語錄卡片,是各地制造的領(lǐng)袖像章,大大小小的語錄本,還有各種名號各種質(zhì)地的紅袖章。
齊齊帶著周游天下的余興和一次次離別的悵惘回到學(xué)校時,學(xué)校早已是山頭林立,派別紛呈。齊齊本原沒有什么固定的觀點,也沒有什么強烈的政治傾向,他像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些縱橫家一樣,將言說將辯論當(dāng)作一種技藝,辯贏了就行,就過了癮。當(dāng)初炮轟省委,他當(dāng)了學(xué)生代表上去與省委書記對話。后來南下的學(xué)生也炮轟省委,其中一個過于飛揚跋扈,口齒也非常了得,齊齊按耐不住,當(dāng)陣與那人叫起板來,屁股又坐到了舊省委一邊。待舊省委抓了一些學(xué)生,齊齊氣憤不過,又成為被迫害學(xué)生的辯護人。到得后來,那些被迫害學(xué)生平了反,成了響當(dāng)當(dāng)硬梆梆的革命派,也飛揚跋扈起來的時候,齊齊槍口一轉(zhuǎn),又和他們論戰(zhàn)。見齊齊如此東倒西歪沒有立場,一些人也煩他,用一句剛從工廠學(xué)來的粗話批評他“狗麻皮,無反正”。文雅一點的則說,齊齊也,成也一張嘴,敗也一張嘴。但如前面說的,不論哪一派,都還是希望得到齊齊,就像一個足球俱樂部希望得到一個好前鋒,盡管那前鋒有許多丑脾氣壞毛病,但他能幫你贏球。見齊齊揚里揚氣沒心沒肺地回到學(xué)校,而且胳膊上還是空的,沒掛袖章,許多人都熱情歡迎他,請他到自己司令部坐,介紹自己的實力,自己的觀點,自己的戰(zhàn)績,邀請齊齊共同戰(zhàn)斗,成為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并愿意委以重任,駐京聯(lián)絡(luò)員,宣傳部長,戰(zhàn)報主編,廣播臺長,最高官銜是二號勤務(wù)員――也就是副司令。齊齊十分懷念在北京的日子。他還到那個女生的學(xué)校去過,但沒找著。于是,齊齊參加了那個讓他擔(dān)任駐京聯(lián)絡(luò)員的組織,戴上一只袖章,領(lǐng)了一筆經(jīng)費,又匆匆赴京了。于是,學(xué)校的大字報欄里,街頭的墻面上,便常常有了署名“齊聲喚”的“首都急電”,“北大動態(tài)”,“中央文革最新指示”之類的文字,短小精悍,生動活潑,很好讀。后來武斗了,齊齊的組織被打散。齊齊成了亡國之使臣,干脆流落在外,浪跡江湖,憑了大串連時的那份聯(lián)絡(luò)圖,憑了那一張人聽人愛的嘴,身無分文,走遍天下,過了一段極其浪漫極其濃烈令他終身難忘的漫游生活。齊齊說,從大串連開始,他就沒向家里要過一分錢伙食費。待他再一次返校,已能用十幾種方言講各地軼聞奇事了。那時的小將們槍林彈雨,刀光劍影,歷盡沉浮,身心都已傷痕累累,漸漸已失卻了初期的單純與熱烈,突然來了這么一個游俠似的另類齊齊,帶回一串串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另類故事,宛如陰暗潮濕的戰(zhàn)壕中,來了一位女歌星。齊齊再一次成為最受歡迎的人。齊齊從能望見香港燈火的南方海灘,講到尿著尿著便凍成一根棍子的東北林區(qū),從重慶的大炮軍艦之戰(zhàn),講到湘西互吃戰(zhàn)俘的心肝,從上海那些電影演員的大型集體游街,講到首都十萬人批斗國家主席劉少奇現(xiàn)場目擊……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血火教育,不論齊齊再講什么險惡故事,也沒有人質(zhì)詢他的目的動機了。便是從前讓他當(dāng)了一回“小爐匠”的那個女生,也蹭到男生宿舍來白聽過幾次。男生們是要請齊齊喝啤酒的。喝啤酒是文革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男生們?nèi)松兓囊粋標志。有的女生也喝一點。學(xué)會抽煙則是上山下鄉(xiāng)的一個標志性的行為,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中學(xué)生的文革在武斗之后日漸蕭條,似乎經(jīng)歷了血雨腥風(fēng)的高峰體驗之后,經(jīng)歷了上面翻云覆雨的玩弄之后,已很有一點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玩世不恭。激昂謹嚴的政治生活漸漸演化為無所事事吊兒浪當(dāng)?shù)氖浪咨,東家串串,西家走走,學(xué)會了喝啤酒,讓這無聊的日子多出一點情味。相互間傳看一些混亂中搶得的封資修書刊,聽一些不知哪兒弄來的舊唱片。也有人開始戀愛――當(dāng)時不叫戀愛,用的是一種黑社會似的說法,叫“鋦槍”,“槍”指年輕女性,“鋦”是動詞,含義很曖昧。那時候,許多江湖碼頭黑話與最高指示并行,文野粗細紅黑高下,相得益彰。所有文革前禁止的,文革中批判的,現(xiàn)在似乎都可以無所顧忌了。更灑脫的,拿了尚未交出的手槍小口徑步槍到郊外去打靶,有時也打人家的狗。拿了手榴彈到郊區(qū)魚塘去炸魚。一個同學(xué)沒扔遠,把自己的眼睛炸瞎一只。想想那些在武斗中犧牲的戰(zhàn)友,想想那些被捅了幾十矛子永遠少了半塊肺的哥兒們,大家也沒太把一只眼睛當(dāng)回事。那時的中學(xué)生,已經(jīng)變得誰都不吝,渾身匪氣痞氣江湖氣。難怪不久后,當(dāng)局非得要把他們發(fā)配得遠遠的不可。
這樣的情態(tài)下,齊齊的家,那個幽深的,神秘的,古老的小巷深院,成了許多同學(xué),戰(zhàn)友,江湖知己的聚會處。齊齊家,是那種微型小院,一樓一底,一丈開外有一堵院墻。樓上一間房,是臥室,樓下一間堂屋,另有一間小小的后廂房,奶奶住。茅房和廚房在小院中,左右各切去一塊,于是小院只剩下一條走道。但對齊齊來說,最具魅力的是房頂下的那個小閣樓,中間部分可以直立一個人,到得兩邊,只剩兩尺多高的墻面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依墻坐一個人,頭便頂著檁條。陰暗,潮濕,充滿神秘氣氛。很像地下工作的秘密接頭點。那兒是讓齊齊們最陶醉的地方。許多胡扯八道的話,都是在那兒說出來的。
一兩年來,齊齊在家的地位大變,幾乎與父母調(diào)了個個,一方是革命動力年輕小將,一方是舊時老朽運動對象――最多是個被革命隊伍拽著走的同路人。加之齊齊闖蕩天下,儼然證明了他已經(jīng)成長為了一個有力量的人,一個能負責(zé)任的人,甚至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齊齊的父母都覺得,家中有了這么一個兒子,心里多少踏實一些,就像當(dāng)年那些地主富商,有個把子女在革命隊伍上,八路軍來了,也能套一些近乎?匆娂依镉羞@么多人來來往往,齊齊的父母有一種安全感,就是打架,也能多出幾副拳腳。所以,他們一反常態(tài),對齊齊的客人都很親近了,話也比往年多起來。碰見吃飯,便留人吃飯,碰見吃瓜,便讓人吃瓜。有時晚了,還留人睡覺。那是齊齊家很有氣氛的一段日子。有時遇上搬煤買米接個保險絲什么的,齊齊不在,或嘴上正忙,馬上有人自告奮勇地去做了。一次,奶奶深夜患病,硬是齊齊幾個朋友給背到醫(yī)院去的。齊齊的父母多年與世隔絕,除了教書,與天下人老死不相往來,寂寞得像一對孤兒,此時覺出了一種難得的人間溫情。當(dāng)然,有時也會心里發(fā)怵,聽這些半糙子黃口小兒說話那口氣,常常像那些會黨首領(lǐng),或革命先賢。說說笑笑間,除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中國所有的人物都在他們的調(diào)侃臧否之中。要知道,就在數(shù)年之前,便是學(xué)校的校長書記教導(dǎo)主任,也是不可以隨便說的。一九五七年的那一場急風(fēng)暴雨,以及那前前后后的各種折騰,在他們心中抹下了永遠的陰影。為此,憑他們的本能,骨子深處總有一種隱憂在作痛。
如果在此之前,齊齊的言說經(jīng)歷過敘述和論說兩個階段,那么到現(xiàn)在,齊齊已經(jīng)開始有一點思辯的色彩。
文化大革命將一切隱秘的東西翻箱倒柜挖地拆墻地抖落出來,而這些東西,與小將們從前被告知的一切都是如此風(fēng)馬牛不相及,比如一大批權(quán)傾一時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人,被查出向國民黨反動派寫過悔過書,還有當(dāng)時報紙的影印件為證。比如一個美麗純潔如天使的文藝界女標兵,坦白了和某某首長睡覺的丑事。比如一個征戰(zhàn)南北所向披靡的軍事家,說他原來是一個土匪,而且那許多赫赫戰(zhàn)功是編出來的。比如一個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很高的人,卻長期隱瞞了他當(dāng)CC特務(wù)的罪惡歷史……面對這一切,再愚鈍的人,也會讓思想的機器轉(zhuǎn)動一下,何況像齊齊這樣見多識廣信息來源豐富的人。于是,一群熱情單純的少年,很快變成激進的“憤青”。況且他們自己已經(jīng)有了革命的資歷革命的本錢。有了資歷,有了本錢,說話的口氣就是不一樣。
好在這種無政府主義的日子很快就結(jié)束了。他們的紅司令在警告了“到了該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之后,他們依然渾不吝。干脆,將他們一起趕出城市這個是非之地,讓這一群自以為成了革命功臣的刺兒頭們到地老天荒的鄉(xiāng)下去,在那兒,你赤腳走上半天,也見不到一個同黨。你連自己的肚子都不能混飽,你還能施展啥宏圖大略!
齊齊作為獨子,本可以不下鄉(xiāng)。第一批他也確實沒走?僧(dāng)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難兄難弟們一個一個離他而去后,他寂寞得要瘋了。他覺得,不說話,毋寧死。于是第二批時義無反顧地走了,去追尋他那一幫最談得來的說話者。
齊齊的父母沒有特別的難以割舍,覺得這樣反而安全些。跟著絕大多數(shù)走,這是他們總結(jié)的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鄉(xiāng)下確實安全,安全到對外面的危險渾然不知的地步。當(dāng)然這是他后來才體會到的。難怪大革命失敗了往鄉(xiāng)下跑,日本人來了也往鄉(xiāng)下跑,齊齊不無后怕地想。
一年后齊齊回城,發(fā)現(xiàn)已是肅殺一片。那十月革命攻打冬宮的熱鬧過去了,代之而來的是“契卡的肅反運動”,跟著朱皇帝造反打天下的輝煌過去了,接下來是“火燒功臣樓”。許多人又被關(guān)押,一些人已被正法,還有些人自尋了短見。那一天,齊齊去看一個公判大會,發(fā)現(xiàn)念的那些罪狀,自己全有,那些沒念的,自己也有。當(dāng)聽到最后一聲吼――綁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齊齊差一點不能自持。
這一切,都是在他們前腳走,后腳就來了的。“清查5·16”、“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幾乎是沒歇氣地一個接一個鋪天蓋地而來。父母又回到噤若寒蟬的狀態(tài)。見了齊齊,畏畏縮縮地說,有新形勢了,千萬千萬注意。大約齊齊那些朋友們也都受到了類似告誡,相互間的往來少了許多。偶爾聚頭,也偷偷摸摸,行色鬼祟,地下工作一般,說些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話,氣氛非常壓抑。假期未滿,便三三兩兩溜了回去。齊齊的父母也不留他,只說,好好勞動,聽貧下中農(nóng)的話。然后給了齊齊三十塊錢,五十斤糧票。齊齊去的那個地方很窮,勞動一年,扣除糧食油料柴草和春節(jié)帶回家的五斤豬肉錢,還倒欠隊里十多塊錢。糧票是給齊齊買一點主糧。齊齊已有些胃病了。齊齊的父母還到舊貨市場將那厚厚的帆布工作服給齊齊買了兩套,鄉(xiāng)下費衣服,齊齊上面沒有兄長,所以沒有舊衣服接續(xù)。齊齊近幾年個子躥的很快,高出他父親半個頭。前兩年的褲子,如今已吊在膝蓋上了。只是依然瘦而彎曲,依然豆芽菜一般。
人總是記吃不記打;氐洁l(xiāng)下,小橋流水,老樹昏鴉,雞鳴蛙鼓,明月清風(fēng),渾然是一派世外桃源景象。天地一靜,人便想說話,說著說著,便又沒個遮攔了。想一想,下鄉(xiāng)前,那么多話題塞在肚子里,不說出來,如何消化得了?先是說一些吃的,各種各樣城里吃過的零食菜肴瓜果糖點。再就是從小到大看過的各種中外影片,讓它們在腦子的銀幕上“重放”一遍,像焦裕祿書記說的“過電影”。然后是近兩年讀過的聽過的各類禁書。說著說著又說到革命前途國家命運世界形勢,說到一個切近的重大話題――類似于今日的“三農(nóng)”問題――重要的問題在于教育農(nóng)民。不懂中國農(nóng)村,便不懂中國革命。中國革命究竟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還是農(nóng)民革命……窮山惡水,衣食無著,卻興致勃勃地說著這一類天大的話題,雖然常常吵得臉紅脖子粗,倒也伴隨齊齊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疲憊饑餓的夜晚。熄燈以后,看不見各自表情了,就躺在苞谷秸鋪就的床上,談愛情,兼談一些似是而非的半懂不懂的有關(guān)性的問題。五個男生,五個社會主義新農(nóng)民,由此又變得親切起來,有一種手足同胞的感覺。
下鄉(xiāng)后不久,一個同學(xué)的母親生病,回去照顧了一段時間,回隊時,帶來一架半導(dǎo)體收音機。那收音機本沒有短波――那個時候,似乎所有的收音機都沒有短波,原來有的,也要拆掉――不知怎么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竟收到了敵臺,而且還特別清楚。第一次聽到那溫柔又有些妖冶的聲音,聽到里面把中國叫“大陸”,把共產(chǎn)黨叫“共匪”,把蔣介石匪幫叫“中華民國”,把美帝國主義叫“美利堅合眾國”……大家瞬間都停止了呼吸,幾十秒鐘后,黑暗中聽得“噠”的一聲,收音機關(guān)掉了。大家依然不說話,好久,有人出了一口粗氣說,狗日的,這是哪個臺?沒人搭腔,但也無人入睡。過了很久,黑暗中有人問,你是不是在被窩里邊聽?又有人說,干脆開大一點。聲音便大了一點。大家屏息靜氣,心臟怦怦亂跳。收音機的主人說,我可是無意間碰到的啊。大家說,我們也是無意間聽到的。收音機主人說,我可不知道是什么臺啊。大家說,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臺。
第二天,大家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干活時,話少了許多。到了夜里,關(guān)門,上床,熄燈,氣氛格外詭秘,弄得大家都很難受。只聽得有人翻身,咳嗽,拽被子。熬了好長時間,終于有人說,哎,打開聽一下吧?開了,吱吱呀呀一陣之后,出來一個中國話說得怪腔怪調(diào)四聲不分的男聲,但意思能聽清楚,竟是說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說得極其反動,說中國的青年學(xué)生被利用之后,又被流放到偏僻農(nóng)村,生活艱難,前途無望,哪里哪里,有人在暴風(fēng)雪中凍死,哪里哪里,有女學(xué)生被地方干部強奸……說完之后,是那首熟悉的歌曲“我們的祖國多么遼闊廣大,到處都有原野和森林,從來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大家依然是沉寂,但這次的沉寂,不僅僅是緊張,還有戳到痛處的尷尬。說實話,齊齊寧愿相信里面說的事情,甚至也認可里面說的某些道理,但是,他不愿意由別人來說,就好像不愿鄰家人來說自家的是非。這本該是由自己人來說的。倒是那一段久違了的音樂,讓齊齊悵惘起來,像是遇見一個翻臉多年的戀人,勾起當(dāng)初青梅竹馬的回憶。蘇聯(lián),老大哥,他們的電影,畫報,歌曲,小說,服飾,還有兒時積攢的他們的糖紙,甚至那些阿廖沙呀娜塔莎呀一類的名字,曾是齊齊那一代人多么美麗的夢,至今也揮之不去。同仇敵愾批了這么些年的修正主義社會帝國主義,那心底的絲絲柔情竟還潛藏著。第二天薅苞谷,坡地上,齊齊聽見有人在哼哼“假如在節(jié)日里,有幾位好朋友,讓我們歡聚在一起……”唱得不怎么的――這一幫雄辯家們,都是說的比唱的好聽――有一句,沒一句,害得齊齊不得不在心里把它們唱完整:“……為蘇維埃祖國,為噠噠噠噠――噠,干一杯再干一杯!”
那架半導(dǎo)體收音機像一包永遠也用不完的海洛因,讓人恐懼,又讓人上癮。每個夜里,大家都無言地等待那幾個敵臺開播的時間。一天,時間到了,沒聽見廣播響,有人在床上問,你一個人聽?答曰,沒有電池了。問者趕忙翻身下床,從自己的手電筒中取出電池摸黑遞過去,說,以后的電池,你就不用買了。你出收音機就行了。
開始一段時間,大伙兒只聽,不說,就像偷吃別人的東西,只是吞咽,不加評議,悶著頭。后來,以大批判開路,小心地謹慎議論了起來。
暗夜里,有人說,哎,這蘇修夠反動的啊,它從哪兒知道的?
蘇修特務(wù)唄。前些年抓了那么多,也沒抓完。
臺灣也說我們?nèi)曜匀粸?zāi)害餓死了人。說“也說”,顯然是指齊齊曾經(jīng)說過。
有人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齊齊問,你是說餓死了人,我們也要擁護?
不是,我是指這種說法。
如果真的餓死過人呢?
要是敵人用這種事來攻擊我們,有我們也不能承認。
為了革命,可以撒謊?
不是撒謊,是戰(zhàn)術(shù)。那一次攻打五中,我們不是說對方先打死我們?nèi)齻人?
兵不厭詐。
也是,那些在國民黨牢里寫了自首書的,出來以后還不是當(dāng)共產(chǎn)黨?
那今天怎么又把他們揪出來了?
人家真要叛變,當(dāng)時就可以叛變,去當(dāng)國民黨的官。
小時候,我們班分兩派,那一派的人總有吃的,我去要,那一派人說,你跟哪邊玩?我說,跟你們這邊。吃完了,又不跟他們玩。
投機分子嘛!
后來他們不給了。
你當(dāng)別人是傻瓜?
……
一個又一個夜晚,一群教育畸形思想活躍所知有限的小青年,這樣漫無邊際地 說著話。讓望不到頭的農(nóng)耕生活,多了一些活氣。
后來,一些相識不相識的知青們開始互相串門,傳播著各種見聞各種消息各種農(nóng)村的黃色笑話,也傳播著各種各樣的違禁書刊。在這地老天荒的鄉(xiāng)下,獲取了比城里更多的資訊。這是齊齊未曾想到的。
許多人來到齊齊這里,是想聽齊夸夸吹牛,或者與齊夸夸聊天。齊齊呢,有時像一個民間鼓書藝人,將《基督山恩仇記》,將《馬背上的水手》,將《說唐》或《說岳》講得絲絲入扣,令人難舍難分。有時候像一個史學(xué)家,將共和國的兩條路線斗爭史內(nèi)幕講得驚心動魄,令人扼腕太息。有時候又像一個新聞時評家,對眼下過去的國內(nèi)外政事分析得頭頭是道,鞭辟入里。偶爾也將收音機里的消息含含糊糊地透露一點,直到后來知道了利害關(guān)系,才管住了嘴。
不管怎么說,齊齊在來到廣闊天地之后,又一次成為大家歡迎的人,成為大家心向往之的人。這一點,齊齊是很滿足的。
那一架收音機后來傳出的消息中,有兩次,對他們的震動最大,直到今天還能記起當(dāng)初那種被魔法定住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覺。一次是聽見美國阿波羅宇宙飛船登上月球,一次是林副統(tǒng)帥叛逃蘇修在蒙古溫都爾汗摔死。第一次,動搖了他們對帝國主義一天天爛下去的信念。第二次,動搖了他們對我們的黨堅強如盤石團結(jié)如鋼鐵的信念。剛剛聽到美國人登月的新聞,齊齊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狗日的真敢吹牛,還跑到月亮上去,當(dāng)你是個嫦娥吧?過了幾天,臺灣,蘇修也都播了,還播了宇航員的姓名和對他們家人的采訪。大家反反復(fù)復(fù)考證這條消息,最后以三比二認同,并以五瓶啤酒打了賭。有人說,這比原子彈還狠,你看那月亮有幾遠!神話中的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們都做出來了。有人說,我們隊的牛車,還是秦始皇車同輪時候的車子呢!不久后,我們自己的一份參考報紙證實了這個消息。那兩個不信的同學(xué)跑了十幾里山路買回五瓶啤酒,一人一瓶,談了大半夜這件事。第二次呢,當(dāng)聽見那個不動聲色的美國播音員說,據(jù)傳,中國第二號人物林彪已經(jīng)死了。有消息說,林彪乘坐一架三叉戟飛機逃往蘇俄途中,在蒙古境內(nèi)墜機身亡,相信飛機上無人生還。北京當(dāng)局已經(jīng)取消了原定的國慶活動,而且,近一段時間,也沒有發(fā)現(xiàn)林彪露面……可以說,即便是在場五個人的父母一起長出犄角,也沒有聽到這個消息讓他們目瞪口呆。他們就這樣怔住,直到半個小時以后,將這條消息重又聽了一遍。收聽敵臺的一段時間以來,特別是收聽美國之音以來,他們寧愿相信里邊的大部分說法。有人不無憂慮地說,這事不能說,要殺頭的。(果然,不久之后,另一個公社有知青為此被抓。)有人緊接著說,萬萬不能說,說了我們五個一個也活不成。五個人從此不再提林彪林副統(tǒng)帥一個字,每天夜里膽顫心驚聽廣播,聽完依然什么話也不說。那一段時間,每個人都像挨了打的。有村民猜測他們是不是在策劃著干什么壞事,或者已經(jīng)干下了什么壞事。直到數(shù)月后,上面來了文件,他們才松了一口氣,但依然不敢說出他們已經(jīng)事先知道。那個被抓的知青也依然被判了刑。
文件傳達之后,齊齊他們開始整夜整夜地討論這件事。數(shù)月間,人都見老了。眼神中,那種年輕明澈的目光不復(fù)再見。
那架收音機后來不小心摔了一下,沒聲音了。沒人提出來去修,也沒有合適的地方修。從此,夜里便消停下來。大家難受了幾天,竟感到某種輕松,像戒除了毒癮。
到鄉(xiāng)下后,經(jīng)常刺激著齊齊和他的伙伴們的,還有農(nóng)村的苦難和愚昧。原來在新聞片故事片中看到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在這兒是一點影子都沒有的,像《青松嶺》、《李雙雙》、《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中那樣朝氣蓬勃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民,一個也沒見著。甚至連電影中那樣的地主富農(nóng)落后分子,這兒都沒有。村子里兩戶地主一戶富農(nóng),連人帶房都叫化子一般,猥瑣,破敗。沒有瓜皮帽,沒有長袍馬褂,也沒有一根手杖杵著,兩個狗腿子跟著。那房屋跟貧下中農(nóng)的也差不多,山石壘的墻,茅草鋪的頂,又暗又臟,要不是隊里介紹,完全可以當(dāng)作電影中苦難人家的場景。齊齊先以為是解放后被專政了,才趕到這樣的房里來,人也變得鼠頭獐目的。一問,房也是原來的房,人也是原來的人,只是房舊了一點,人老了一點。隊里說,攢了幾個錢,多買了幾畝地,超過政策了。齊齊問,剝削過人沒有?隊里說,當(dāng)然,農(nóng)忙時,要請短工,當(dāng)然是剝削了。后來,和地主富農(nóng)們混熟了,私下也問,那時候,天天雞鴨魚肉吧?地主富農(nóng)說,哪敢?雞蛋都舍不得吃呢,有幾個錢,就想買地。就是想吃,這個地方,吃的水都沒有,哪來的魚?哪來的鴨?雞要生蛋呢,豬要過年殺……這兒的貧下中農(nóng)和地主富農(nóng)大多是親戚,除了開批斗會,其余時候,該喊叔喊叔,該喊爺喊爺。碰到農(nóng)活上的難題,還向他們請教。這些家伙們都是莊稼好手,又能吃苦,又會省錢。所以,許多年后,齊齊和他的插友們重返山村的時候,原來的那幾戶老地主老富農(nóng)家,都先富了起來。貧下中農(nóng)都說,要說搞錢,還是他們狠。
再往后的幾年中,知青小組開始發(fā)生變化。先是那個有收音機的同學(xué),他媽媽去世后,他回去頂了職。后來有兩個招去修三線鐵路。不久又有一個轉(zhuǎn)到他家的原籍,那兒的工分值高一些。齊齊的父母全然無力為齊齊做一點什么,只能一封一封地給齊齊寫信,要他安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好好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爭取組織安排。于是一個熱熱鬧鬧的知青點,只剩下齊齊一人。那種凄涼,那種孤獨,差一點要了齊齊的命。每每回到那冷灶冷鍋空空蕩蕩的屋里,他都想哭出聲來。頭一個星期,齊齊雙目無光,動作失調(diào),臉上一副怪異的笑。薅草硬就是一鋤薅去一株苞谷苗。擔(dān)水呢,一擔(dān)空桶挑去,一擔(dān)空桶挑回。做飯放了米,卻不放水,柴把子一點往灶里一塞,直到燒出焦糊味也沒反應(yīng)……后來,他細細碎碎地和自己說話,和那頭瘦得像狗的豬說話,和不知是一些什么樣的對象說話。宛如他搖籃時期一樣。村民們都說齊齊有點神經(jīng)了。
隊里怕出事,也憐惜他,把他調(diào)到十幾里路外的大隊小學(xué)去教書,這樣才漸漸緩過氣來。
齊齊的書教得實在是好,山民們都這樣說。連那些一貫逃學(xué)的孩子,每天都惦記著早早去學(xué)校,碰上家里有事,想請一天假,孩子都哭著鬧著不答應(yīng)。齊齊教語文,教算術(shù),還教圖畫。教一年級,教二年級,也教三年級。學(xué)校一共就三個年級。除了一個校長,就他一個教師。本來還有一個女的,后來嫁到公社,當(dāng)了農(nóng)資站的售貨員。校長教體育,政治,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還操持學(xué)校的幾畝地。校長年紀很大了,身體不好,歪歪倒倒的樣子,用那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喊口令,孩子們用那濃重的鄉(xiāng)音回應(yīng),隊列也走得歪歪倒倒的樣子。
齊齊受到孩子們的熱烈歡迎,是因為他上課有一半時間是給孩子們講故事,剩下的一半時間也是講故事,結(jié)合教學(xué)講故事。講烏鴉喝水呢,就講一個外國老頭洗澡講阿基米德的浮力定律。講四則運算呢,就講韓信點兵,講雞兔同籠……講得縱橫捭闔講得日月生輝,而且?guī)缀醪徊贾眉彝プ鳂I(yè),放了學(xué),娃子們不肯走,就講三國水滸西游記,講紅巖紅日紅旗譜……似乎要把那幾個月沒講的字數(shù)補足。結(jié)果學(xué)生們的成績眼見得一天好似一天,連字都寫得好看了。齊老師說了,字寫不好,扣一堂課的故事。鄉(xiāng)下人有些舊觀念,一看連字都寫好了,更覺得長了學(xué)問。到得后來,一些有閑暇的家長,也跑來聽齊老師的課,有時候,一間課堂,前半截兒童,后半截成人,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書場一般。
齊齊當(dāng)了大半個學(xué)期的山村教師,放寒假了。齊老師帶著山民們送的各種山貨回家過春節(jié)。那一年,齊齊家的春節(jié)過得很豐盛,香菇,木耳,山筍,熏肉,還有幾樣風(fēng)山雞之類的野味。齊齊給父親帶回一把竹躺椅――就是如今老齊齊還在用著的那一把。那竹躺椅也是一個學(xué)生家長送的,他是那一帶聞名百十里的竹篾匠。他對齊老師說,睡三代人,沒得問題。
回城后最忙碌的事,就是與各方友人聚會,各類話題,說得天昏地暗。那段日子,又平和了一些;粮駚砹,尼克松來了,日本鬼子田中角榮打著那種膏藥旗也來了――放新聞記錄片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那讓人咬牙切齒的旗幟在首都機場飄揚,許多人都懵了,有人罵,是哪個小狗日的反革命敢把這小日本的膏藥旗打出來的?話未落音敬愛的總理出來了,與那個日本帝國主義頭子握手,滿臉和藹的笑容,往后,偉大領(lǐng)袖也出來了,在他老人家的書房,與那個日本帝國主義頭子握手,滿臉慈祥的笑容……我們這邊呢,“全國第二號走資派”復(fù)出了,聯(lián)合國也去了,四屆人大也開了,又要發(fā)展國民經(jīng)濟了。中國的世道,就在這樣的松松緊緊之中向前捱著。
春節(jié)過后沒幾天,便收到一些學(xué)生的來信,說想念齊老師,沒有齊老師,年都過得沒意思。于是,假期未滿,齊齊便返校了。
齊齊回去后,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又來了一位女教師。也是一個老知青,與齊齊同屆,鄰近公社的。只是從來沒有打過交道。后來知道,她家問題太嚴重,父親是國民黨中央大學(xué)的,解放前夕跑到美國去了。母親文革初期自殺,自絕于黨和人民了。家里再沒有其他親人,所以春節(jié)也無須回去,回去也沒地方呆。大隊見齊齊一個人負擔(dān)太重,而且學(xué)校還差一個音樂教師,那時候,音樂課很重要,有時比語文算術(shù)還重要:樣板戲,語錄歌,配合各種形勢的文藝會演,還有組織向貧下中農(nóng)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文藝小分隊,都是一個學(xué)校的重頭戲。這位女教師來了以后,除了教音樂,還接過來齊齊一、二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和校長的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課。
這位女老師姓秦。秦老師后來成了齊齊的妻子。按山民們叫法,就是“屋里的”,或“齊家的”。
齊齊坐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縣城天已漆黑。住了一夜,再坐小半天汽車,走二十里山路,便到了那所山鄉(xiāng)小學(xué)。
齊齊返校時,離開學(xué)還有幾天。校園里空空蕩蕩,像一處寂寞的史前遺址。說是校園,其實沒有校,也沒有園,只是山坳里的兩排土墻平房。前面一排三間,是教室。后面一排矮小些,也是三間,是教師宿舍兼各科的教研室及校長宿舍兼校長辦公室。一旁還有兩間簡易茅屋,一間是教工和學(xué)生食堂,一間是體育勞動用品儲藏室,里面放了幾個癟了氣的籃球和一堆工具,鋤頭,糞桶,竹掃把一類。教工宿舍后面,是幾塊學(xué)校的菜地。菜地邊,有一座毛竹棚,棚里埋著幾口大缸,缸上橫兩塊木板,是學(xué)校的公共廁所。男女之間也是用毛竹編的隔墻分開,可以聽見隔壁的聲音,也可以從竹縫里看見隔壁的影影綽綽。齊齊第一次用這個廁所的時候,忽聽得隔壁有鬼鬼祟祟的竊笑聲,接著聽見一群小丫頭跑了出去,在廁所外面大喊“齊老師――”然后一哄而散。好在這個學(xué)校兩個成年人都是男的,學(xué)生娃子呢,最大的也才十來歲,還沒長出個男女樣子,還在混沌未開之時。待到那個女老師來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問題,每次如廁,都要乘對方正在上課之機,邊如廁,邊從竹縫中觀察外面動靜。后來,齊齊請教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農(nóng)民說,那還不簡單,調(diào)一點泥巴,一抹。于是就徑直幫齊老師做了。菜地的另一邊,有一個洼下去幾級石板臺階的水潭,吃的,洗的,澆地的,都是它。
齊齊返校時天近黃昏,剛走進校園,便聽到一陣手風(fēng)琴聲,大吃一驚,以為是幻聽,駐足再聽,果然是。齊齊不太懂音樂,但聽得出拉得很熟練,很好聽,便循琴聲找去。在原來那個女老師的房間,從窗外望進去,真有人在拉琴,是一個年輕女孩。個子嬌小,眉眼清秀,大冷天,只穿一件菊黃色毛衣,有些不太協(xié)調(diào)地抱著一架黑黑大大的手風(fēng)琴。她細長靈巧的手指在潔白光潤的琴鍵上跳來跳去,像幾個頑皮的孩子在上面相互追逐。她大約感覺到窗外有人影,便停下來,望見了齊齊。望見了大包小包肩扛背馱的齊齊。齊齊不能判斷這是一個什么人,便含含糊糊一笑,算是打個招呼。疑惑著正要離開,那女孩說話了,齊老師吧?齊齊一聽口音,知道是知青,便問,怎么知道的?那女孩說,大名鼎鼎,齊夸夸。又說,下鄉(xiāng)前就知道你。齊齊于是放下包,站到窗前。那女孩放下手風(fēng)琴,也站到窗前。他們就這樣隔著幾根竹窗欞聊起來。當(dāng)齊齊得知她是新來的老師,簡直心花怒放起來,這無異于是上天給他派來了一個七仙女,還是一個會拉手風(fēng)琴的七仙女。女孩說她姓秦。十六女中的。齊齊說,你這么早就來了?女孩說她就沒回去,家里沒人了,回去也沒有去處。女孩說得很平靜,帶點微笑。但那眼神深處,有一種淡淡的滄桑。天色漸暗,齊齊問,吃過飯沒有?女孩說,中午吃過,還有一點剩的。齊齊說,年還沒過完呢,我們一起來做。
齊齊放回自己的行李,從中取出一些吃的,到缸里舀了米,在墻角翻出幾根蘿卜,一團快風(fēng)干的包菜,一起搬到廚房,生火,做飯。秦老師也拿來中午的剩飯剩菜,一看齊齊那架式,笑了笑說,這么豐盛呀,那我的就拿不出手了。齊齊說,留著吧,這天氣,壞不了。秦老師說,熱一熱,一塊吃了。齊齊讓秦老師幫忙添把柴就行了。秦老師就坐在灶口前,一把一把地添著柴。像許多電影中的鏡頭一樣,火光映照在秦老師的臉上,紅紅的,一閃一亮,很好看。從前,放學(xué)后,學(xué)?偸侵挥旋R齊一個人,一個人在廚房做飯,一個人在寢室發(fā)呆,一個人在操場上漫步。校長家在附近一個小隊,有屋里的在家做飯,便回去吃,大多時候也在家里睡。
飯做好了,一口灶眼上的鍋里,彌漫出帶點焦糊味的香氣。齊齊喜歡吃飯底的鍋巴,酥酥脆脆,口感很好,加點水一煮,就成了鍋巴粥,放點鹽,放點油,有小蔥放點小蔥更好,黃的,白的,綠的,什么菜都不要,吃起來也很香。只是每年分得的稻谷不多,不能天天吃大米飯。另一口灶眼上,齊齊炒著菜,鍋鏟敲打著鍋沿,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營造出一種歡快氣氛。秦老師的火燒得很好,不溫不猛,又省柴,看得出,是受過鍛煉的。他們便這樣一邊配合著干活,一邊隨意地閑聊,像一對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妻。菜做好了,秦老師說,就在我房間吃吧,你那邊還沒收拾呢。
飯菜端到秦老師房間那張沒上油漆的白木三屜桌上,桌子不大,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很奢華的樣子。秦老師是臘月底搬來的,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一些原來看似無用的雜物,也很巧妙地派上了用場,幾塊木板掛在墻上,成了書架雜物架,幾只裝農(nóng)用皂的木箱摞起來,就成了一個小梳妝臺。一只籮筐反扣著,上面再擺上個笸籮,又成了一個休閑小茶桌。而這一切都飾以一塊塊與床單一樣的紅方格布,看起來,像一房成套家具似的。用一句“蓬蓽生輝”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秦老師沖了兩杯麥乳精,用以代酒。麥乳精是當(dāng)時知青們最高級的營養(yǎng)品。齊齊舉杯說,歡迎你。秦老師也舉杯說,以后多向你學(xué)習(xí)。
齊齊和秦老師都沒有料到,他們那天夜晚的聊天,一直持續(xù)的第二天清晨。大多當(dāng)然是齊齊在說,上下五千年,東南西北事,信馬由韁。聊兒時趣事,聊學(xué)校生活,聊文革經(jīng)歷,聊小說,聊電影,聊下鄉(xiāng)后認識不認識的插友們的軼事,聊各自西東的那些同學(xué)們……其間有幾次,齊齊覺得該打住了,又有些不舍,看看秦老師,好像也沒有倦怠的意思,便又放開話閘說下去。那一次,他們都沒有說到自己,說到自己那些傷心事。
那一天是正月初八。是齊齊與秦老師一生中最浪漫的一次。其后的日子,兩人再沒有向前一步。他們似乎都知道,初次見面,便已到達底線,不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們已不可能有更多奢望。直到齊齊的命運又一次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
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日子清平又單調(diào)。除了教學(xué),其他一應(yīng)農(nóng)務(wù)家務(wù),也得自己做。夾米,挑水,做飯,洗衣,拾草,打柴,擔(dān)糞,澆地,雙搶時帶學(xué)生雙搶,積肥時帶學(xué)生積肥,修水利時帶學(xué)生上工地唱歌跳舞念快板。秦老師來了以后,教室里多了一些歌聲琴聲,操場上多了一些舞姿,將三十幾個人的學(xué)校,也弄得生氣勃勃的。有時到各小隊,到公社去演出,也將孩子們弄得花花綠綠,臉上抹了胭脂,嘴上涂了口紅,還用大隊給的一些化肥袋,染了顏色,做成花花綠綠的衣服。秦老師一個人一架手風(fēng)琴,拉起來像一個大樂隊。加上鑼鼓,梆子,響鈴之類,唱大戲一樣熱鬧。每當(dāng)這種時候,齊齊便是劇務(wù),燈光兼舞臺總監(jiān),看衣服,催節(jié)目,搬道具。如果是夜里,還要負責(zé)那兩盞“夜壺?zé)簟。夜壺是舊時男性起夜用的一種陶器,帶嘴,城里已多年不見。里邊灌上柴油,或煤油,嘴里塞一束棉絮,點燃,是一種很亮也很便捷的照明設(shè)備!耙箟?zé)簟庇幸粋提把,系上繩索,吊在臺前的橫桿上,高低可以調(diào)節(jié)。演出時間長了,就要停下來加油。這也是齊齊的事?傊彩乔乩蠋煹幕顒,都少不了齊齊。這種時候,秦老師總像一個能干又嘮叨的主婦,有時齊齊動作慢了,或出了差錯,秦老師還會心焦,還會向他發(fā)脾氣。但過后又一點事也沒有。特別是演出成功了,秦老師會高一個八度地叫,夸夸――幫我裝一下琴。齊夸夸――來喝一口水!也像一家子那樣。但到了學(xué)校,教課的時候,兩人又是齊老師秦老師地相互稱呼了。吃飯呢,也是各做各的,畢竟還沒有到經(jīng)濟合在一起的程度,再說,兩人口味也不完全一樣。碰到有點好菜,互相贈與嘗嘗。夜里呢,有時也一起聊聊,還是齊齊說得多。只是再沒有初次相逢時那樣的徹夜長談,似乎那一夜將主要的話題都說完了。
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過著。
轉(zhuǎn)眼到了評法批儒時代,縣里要求每個公社培訓(xùn)幾個宣講輔導(dǎo)員,因為那些孔子孟子柳下跖一類的事情太古老,貧下中農(nóng)們怎么也聽不懂。也想不清楚,這些死了幾千年的老祖宗,和如今有個啥關(guān)系。上面發(fā)了一些材料,許多是文言文的,沒幾個人能看懂,運動進行得很干巴,更不要說聯(lián)系實際了。齊齊是老高中生,那一張嘴又是遠近聞名的,便被抽到公社,和其他幾個抽上來的人一起住在公社大院的客房里。吃飯和公社干部一起,不要錢,學(xué)校待遇不變,依然由大隊記工分。多年脫離政治,脫離社會,脫離主流文化, 初來時齊齊感到很興奮。
齊齊算有些古文功底,那些材料他覺得讀起來很過癮,加之許多典故傳說,從前小人書上也看過,并不覺得生澀。至于這些和如今是些啥關(guān)系,齊齊也不太懂,只知道表揚法家,批判儒家,一個是革命派,一個是反動派。幾年來,齊齊的判斷力大不如從前了。每次回城,都發(fā)現(xiàn)一些新名詞新事物自己已很生疏。常讓他自卑。
齊齊在公社住了一個多星期,夜以繼日地看材料,作筆記,與其他宣講員們相互切磋。其間還到縣里去取了兩天經(jīng),聽縣一級的“脫口秀”們示范。回到公社,在大隊以上干部中作了試講。沒想到竟然一炮打響,效果出奇的好。
齊齊講得流利生動深入淺出。最絕的是,幾年來,齊齊已說得一口地道鄉(xiāng)音,完全可以亂真。他便在宣講中,將一些書面語言適時地轉(zhuǎn)換成地方俚語鄉(xiāng)音,頓時 就化腐朽為神奇。許多話,本來枯燥無味平淡無奇,不知怎么一換成土語,便讓人來了精神,就像當(dāng)年候?qū)毩钟酶鞣N方言說撒尿一般;蛳褚恍┑胤絼F用方言移植樣板戲。一堂課宣講下來,笑倒了半場子人,連公社書記都說,效果好,效果好,這樣的宣講,我們的貧下中農(nóng)就愛聽。只可惜那些俚語鄉(xiāng)音,大多有音無字或有字無味,無法在此轉(zhuǎn)述,實為一大憾事。
公社決定,宣講團第二天便下鄉(xiāng)。
宣講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和唱大戲一樣,在一塊最大的禾場上,搭臺點燈,四鄉(xiāng)八里的人便打著手電舉著火把,沿著山間小道輝輝煌煌地來了。宣講團一般是吃過午飯出發(fā),到了目的地稍事休息,便要吃晚飯了。因為是公社來的,又有公社領(lǐng)導(dǎo)帶隊,當(dāng)然就享受公社一級待遇,伙食很好。有的隊還提前幾天去集上采購,甚至還派出打獵隊到山里打一些野雞野豬野兔回來,至于平日當(dāng)作佳肴的熏肉臘肉,后來是吃得不要吃了。那一陣子,齊齊把好幾年缺失的營養(yǎng)都補了回來,回去后差一點讓秦老師認不出。
公社培訓(xùn)的七、八名宣講員,先是分成兩組,三四個一組。原來這樣分,是怕一晚上幾個鐘頭,人少了講不下來,冷了場就很不好,也達不到效果。沒想到齊齊一上場,幾個鐘頭便完了。有時剩些時間讓其他人講,臺下便開始說話,開始走動,開始上廁所。住得遠的,不顧喝叱,三三兩兩點了火把趕回去歇息了。天黑,也看不清誰是誰。那些和齊齊一組的宣講員們,覺得齊齊太搶他們的戲,只要有齊齊上場,他們連搭頭都不是,因此又沮喪又窩火,深怕這碗宣講員的飯吃不長久,便紛紛要求另搭一個班子。公社樂得擴大宣講規(guī)模,便齊齊一個人一個組,由公社派一個副書記全程陪同,名曰樣板組。其余的三兩個人一個組,這樣,評法批儒宣講團就轟轟烈烈撒開下去。樣板組規(guī)格高,名聲大,去的都是一些富裕地區(qū)紅旗點,招待也好。其余幾個組則要去那些貧困偏遠處,條件差多了。但沒有齊齊搶戲,也成一方諸侯,感覺反倒好些。大家各得其所。
就這樣馬不停蹄走鄉(xiāng)串寨講了一兩個月,將春秋戰(zhàn)國,秦漢魏晉,五代十國,隋唐宋元明清都講到了,一直講到近代最大的法家孫中山和當(dāng)代最大的儒家走資派。幾乎是向全體山民進行了一次中國通史中國哲學(xué)史的突擊教育。弄到山民在吵架的時候都會引經(jīng)據(jù)典了。割草割到鄰家的后院里,鄰家便出來罵,看你就像個孔老二咧!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咧。提親時對方要的彩禮太多,回去便發(fā)脾氣,這老東西,滿腦殼儒家上智下愚的思想咧,把個女娃子當(dāng)豬娃子賣?
齊齊是過足了嘴巴癮。那種述說的快感,那種被傾聽的快感,真是無法言表。他聯(lián)想起,世上許多大人物,都是這類言說好手,幾千人上萬人的大會上,一說就是五六七八個小時。他們的即興演說,總比苦苦思索寫出的文字好。
齊齊記性好,從來不用稿子,發(fā)揮能力強,每一場都有新東西,齊齊自己都暗暗吃驚,怎么嘴一張,便會出來如此驚人妙語,簡直是神來之筆。所以,有些齊齊的崇拜者,也就是今天所謂的追星族,常常會丟棄幾天的工分,尾隨齊齊跑上附近的幾個點。到得后來,與其說是聽齊齊宣講的內(nèi)容,倒不如說是品味齊齊說話的神韻,如那些戲迷一樣,戲文唱的什么,已不重要,做的動作,也無須看,只閉上眼過癮,足矣。以致齊齊的一些話,成為了山民們的流行語言,有的一直沿用至今。齊齊干活略顯單薄,但講起話來卻元氣充足。往臺上一坐,茶水泡著,香煙供著,話匣子一開,三四個鐘頭不咳不卡不上茅房,害得下面的聽眾也不得不憋著。你看只要一宣布說今天的宣講到此結(jié)束,數(shù)百人找到哪兒就是哪兒地方便起來,暗夜中,場地周圍,嘩嘩嘩一片水聲。便是婦女,也就是往稍遠處的莊稼地里一蹲,火把光暈中,花花綠綠隱沒其里。
后來有人說,齊齊真可惜,早生了二十年。不然的話,今天哪有竇文濤崔永元之類的活路呢?不早已名滿天下身價百萬了。
齊齊的名聲很快傳到縣里?h里發(fā)話,將齊齊調(diào)來講幾場。
公社非常重視,要齊齊作好更充分的準備,百尺竿頭,更上一層樓。那天夜里,公社書記來到齊齊房間,慎重地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很親切地問,小齊呀,組織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吧?齊齊想,這樣的問題,書記哪會不知道呢?當(dāng)初調(diào)他來做宣講員之前,家里祖宗八代都查過了。立刻謙遜地說,沒有沒有,還有很多差距呢。書記斬釘截鐵地說,該解決了。
于是,齊齊在去縣里之前入了黨。這就是當(dāng)年說的火線入黨。
數(shù)年之后,齊齊的火線入黨,曾多次遭人詬病。而他在宣講團的風(fēng)光歷史,也成了他一段不深不淺的污痕。這是后話。
齊齊到了縣里,三場講下來,便被留在了縣革委會大批判組。優(yōu)秀新黨員,知青紅旗手,學(xué)理論標兵,一下戴了許多帽子。日后,批林批孔,評水滸,學(xué)習(xí)馬列原著新六篇,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揭批四人幫,歡呼科學(xué)的春天,迎接四個現(xiàn)代化……那張嘴巴一直就沒消停過。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開了,才漸漸沒他多少事了。
初到縣里,還是借調(diào),身份依然是某公社某大隊某小隊知青。
縣里安排他在縣革委會招待所住下,給他一人一間房子,吃飯也在招待所食堂吃,只是那食堂更大一些,飯菜更好一些。
一天夜里,齊齊突然想念起秦老師來,那想念來勢很猛。幾個月來,天地翻復(fù),日月生輝,每天每天的日子都過得如年節(jié)一般,齊齊幾乎忘了那座山村小學(xué)忘了那個身材嬌小眉眼清秀還會拉手風(fēng)琴的秦老師。齊齊想念了半宿,依然無法入睡。爬起來,拉亮燈,坐到桌前給秦老師寫信。信寫得很規(guī)矩,介紹了自己幾個月來的生活和感想,詢問了學(xué)校目前的情況,然后說:“我離開后,我的教學(xué)任務(wù)都壓在了你的身上,又不安又感激。為了表達我的一點心意,我給你準備了一點禮物,希望不久能當(dāng)面贈送給你。”寫到這里,齊齊自己也有些詫異,不要說根本就沒有什么所謂的禮物,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連她這個人都還沒有想到。齊齊最后寫到,很懷念在學(xué)校的日子,懷念我們的孩子們。這是信中唯一蘊含了一絲柔情的地方。齊齊說話如行云流水,妙語連珠,但一動筆,就不知所措,覺得自己笨得很。信寫好,齊齊便開始想禮物的問題,想了很久,決定去給秦老師買一本《戰(zhàn)地新歌》,他曾聽秦老師說到過這本歌集。但無法去縣里買。
信發(fā)出去,歌本也買到,連歌本上的贈言都寫好了。但秦老師卻一直沒有回信。齊齊心里開始發(fā)慌,熬了半個月,又寫了一封。這次很快就得到回信。秦老師的信很短,半張材料紙。信里說,兩封信都收到。學(xué)校很忙,國慶節(jié)還要參加公社匯演,沒有及時回信,請原諒!稇(zhàn)地新歌》已托人買到。謝謝。致以革命敬禮。信寫得像一份公文,連齊齊那一絲絲柔情都沒有。齊齊看了很失落,也很痛苦,有一種失戀的感覺。沒拆信時那種滿心期待滿懷激越的幸福感,被一桶涼水澆了個透。心情比沒有收到信時還沮喪。齊齊決定不再去信。但秦老師卻再也揮之不去了。
那是一段相對清閑的時候,白天,在縣革委會大院后面一棟平房的大批判組辦公室里學(xué)文件,看材料,讀報紙。下班,在食堂吃過晚飯,回招待所。有時也到街上走走?h城不大,用當(dāng)?shù)卦捳f,就一條直腸子,吃進去,拉出來,15分鐘。地盤雖然不大,卻也一應(yīng)俱全。大縣城有的,這里全有。甚至還有冷飲店,賣冰棒和冰凍果汁。這兩樣?xùn)|西,齊齊下鄉(xiāng)之后,就沒有見過,除非回城才吃得到。店里還有幾張桌子,可以很舒坦地坐下來慢慢享用。冰棒3分,果汁5分,還有一種很硬的點心,也是5分;▋擅X,可以吃得很好。也可以坐很長時間。齊齊是縣里的小名人了,售貨員認出了他,對他很熱情。兩個售貨員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十八九歲,話很多,說著說著,便問齊齊娶媳婦沒有。齊齊說沒有。年紀大的那位說,看不上我們小地方人?年紀小的那位說,聽他說呢?他們這些知識青年,下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對好象了。我三爺那里,都是成雙成對的,連吃飯都按對子起伙。要是以往,面對這兩個親切可人的女性,你就等著齊齊放開話閘吧,可現(xiàn)在,齊齊卻無意多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喝完杯底的那一口,離去了。電影院在放一部幾年前的阿爾巴尼亞影片《寧死不屈》,剛開演不久。這部電影齊齊已看過幾次,里面的對話都背得下來,但還是買了票,摸著黑進去了。看著看著,銀幕上那個女游擊隊員,還有那個要去參加戰(zhàn)斗的美麗的女中學(xué)生,又讓他想起了秦老師。他狠狠心,決定再給她寫一封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電影沒完,齊齊就出了場,回到招待所寫起信來。這一次齊齊就坦率多了,將自己近一段日子的所思所想痛痛快快地抖落出來。他第一次覺得文字比說話更能表達自己的情懷。寫完信,依然了無睡意,干脆就跑到郵局,將信扔進門口的那只郵筒,這才釋然。五音不全地哼著一首歌回去睡覺了。
秦老師依然很久沒有回信。但這次齊齊倒沒有特別的焦慮和期盼,雖然每天也去傳達室裝著若無其事地翻翻郵件,要是沒有,也就算了,回去該干嘛干嘛。又過了幾周,依然無信,總是個沒指望了,齊齊反倒?jié)u漸平靜下來,想了想,很平靜地寫了第四封信。齊齊說,我在第三封信中(某年某月某日寄出),向你表達了我的感情。我是認真的,經(jīng)過了思考的。盡管我們相處時間不長。但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我們都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暴風(fēng)雨的洗禮,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勞動生活的磨煉。我想我們不會很輕率地對待這一件慎重的人生大事。我希望聽到你的意見,哪怕是不同的意見。我最后地等待你的回信。致以革命敬禮!
這一次,齊齊反倒不再往傳達室跑了,抱著一副聽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態(tài)度。專心專意去做大批判組交給的各項工作。學(xué)大寨則學(xué)大寨,反回潮則反回潮,評水滸則評水滸,編歌謠則編歌謠……當(dāng)時,中央有人發(fā)現(xiàn)天津附近有一個叫小靳莊的地方,那兒的農(nóng)民個個都會寫詩編歌謠,于是,全國農(nóng)村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賽詩臺。不論是個誰,一張嘴就是七言八句的,全都變成了社會主義新秀才?h里為了湊數(shù),好超過小靳莊,讓縣里全體文化人每人上交一百首,要有農(nóng)民氣派,看起來就像貧下中農(nóng)寫的。齊齊也算在這些文化人之中。好在他在鄉(xiāng)下生活多年,對鄉(xiāng)村俚語熟,倒也不太犯難。比如天津叫“林禿子”,本地則叫“林瘌痢”。林瘌痢,狗東西,懷鬼胎,使鬼計,孔老二的大徒弟,黑良心,搞復(fù)辟,還想謀害毛主席……又通俗,又順暢,像三字經(jīng)一樣易學(xué)易記。讓人一念,還真有貧下中農(nóng)的味道。
十月,山里已經(jīng)秋涼了。秦老師帶了她的那一支山鄉(xiāng)紅小兵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到縣城參加全縣調(diào)演,這對于一個大隊民辦小學(xué)來說,無異于登上維也納金色音樂廳。真不知道這個小個子姑娘花了何等的心血才走到這一步。
齊齊與秦老師的相會是極其平淡的。
縣里有演出,是一件大事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縣里的那些筆桿子嘴巴子,當(dāng)然都要去看,有的還要當(dāng)評委。評比在正式演出前進行,也就是在審查的時候就定下來。齊齊不是評委,但也去了。在這個偏遠小縣,一年一度的調(diào)演,算是一樁文化盛事。齊齊剛走進縣委禮堂,站在門廳里和一些人說話,就看見秦老師滿頭大汗張羅著一群滿臉惶恐的孩子們進來了。孩子們后面,是公社的一干人。書記副書記文書宣傳部長武裝部長都來了,他們有的幫忙背樂器,抬道具,扛紅旗,拎服裝,浩浩蕩蕩很威風(fēng)。齊齊興奮地喊了一聲秦老師,秦老師看見他,也笑笑,點個頭,繼續(xù)招呼孩子。孩子們見了齊齊,興奮得大叫齊老師――齊老師――齊老師――弄得齊齊很感動。緊接著公社的人和齊齊久別重逢般地聊起來。齊齊隨隊伍來到后臺,秦老師正風(fēng)風(fēng)火火招呼孩子;瘖y!換服裝!抓緊時間再對一遍詞!不要緊張,就像在隊里演出一樣!千萬不要出錯!今天縣里首長都要來看,誰出錯要開除誰的!化完妝集合!再排演一遍……看著秦老師忙成這個樣子,齊齊有些心疼,便有一搭無一搭應(yīng)付著公社那些人的閑聊。公社干部們鼓勵了秦老師和孩子們幾句后,到臺下坐了。齊齊說,這里我熟,我來幫秦老師一把。
齊齊想給秦老師幫個忙,又無從插手,便到舞臺沿邊給秦老師倒來一杯茶水。秦老師接過,咕隆咕隆就倒進喉嚨了,說,還要一杯,從一早到現(xiàn)在,飯都沒有來得及吃。齊齊趕緊又去倒來一杯,然后一溜小跑出了禮堂,到附近飲食店買來幾個包子幾張油餅,塞到秦老師手里,說,先吃,有什么事我來。人是鐵,飯是鋼。秦老師接過,一邊大嚼,一邊依然張羅著事。
秦老師是個聰明人。山里的孩子,唱歌跳舞都無功底,容易露怯。秦老師便給他們編排了一個方言快板活報劇,大意是講一個老地主,聽說林禿子摔死了,在自己家祖墳上痛哭,哭醒了孔老二的陰魂,兩人互訴愁腸,策劃變天,被一群上山開墾大寨田的紅小兵發(fā)現(xiàn),對他們一陣狠追猛打,狠揭猛批,終于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進了墳?zāi);蛟S是受了齊齊宣講的啟發(fā),語言非常鄉(xiāng)土化,盡管節(jié)目有很多缺陷很多漏洞,但演出效果很好,比那些光唱光跳的要受歡迎,加上秦老師漂亮的手風(fēng)琴配樂,加上山里的傳統(tǒng)響器營造氣氛,中西結(jié)合,古今貫通。居然還得了一個三等獎。在有縣里各路英豪參加的最高級別演出中,著這等于是窮秀才一舉中得了個探花。
齊齊本想等演出完,約秦老師到外面走走,到自己那里坐坐,但秦老師還要照顧孩子們洗睡。齊齊只得一塊去駐地,給秦老師幫幫忙。忙完,秦老師已經(jīng)渾身散了架,眼睛也散了神。接下來幾天,又觀摩,又修改,又排練,還要參加匯報演出――就是將獲獎節(jié)目湊成一臺,給縣里領(lǐng)導(dǎo)看,根本沒有花前月下的閑暇與心情。連齊齊本人,除了本職工作,所有的時間都搭進去了,也累得不行。但他能天天見到秦老師,見到那一群淳樸可愛的學(xué)生,還是很高興,再苦再累也心甘。直到調(diào)演活動結(jié)束,一切收拾停當(dāng),等候班車之前,才算有了一兩個小時的空閑,但秦老師不能離開孩子們,怕人生地不熟,出問題。所以兩人只好從頭到尾,陷在一堆孩子們中間。發(fā)車時間快到了,孩子們已上了車,東西也上了車,秦老師從車上下來,謝謝齊齊幾天來對她和學(xué)生的關(guān)照。齊齊問,收到我的信沒有?秦老師收起幾天來那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眼里閃過一絲惶亂,說,都收到了。齊齊逼問,怎么不回信?秦老師眼里突然潤出幾星淚花,硬生生地說,目前這個樣子,能考慮這個問題嗎?我現(xiàn)在可以跟你說,只要在這個地方一天,我就一天不去想它。直到老。
那一刻,齊齊見到秦老師那張眉眼清秀的臉上,已有了細微的皺紋和山里日光烤出的黑暈。有一種隱藏深深的凄婉。秦老師說完,迅即轉(zhuǎn)身上車,淹沒在一片嘰嘰喳喳的孩子中間。然后車就開了。
齊齊望著那輛破舊失色的長途汽車在一陣黃濁的煙塵中漸行漸遠,心里淤塞得疼痛起來。
那一年,齊齊25歲。秦老師也25歲。她還大齊齊的月份。
齊齊本希望就這樣在縣里留下來,也算有個歸宿,腳跟站穩(wěn)后,再把秦老師弄出來,這樣她就可以考慮這個問題了。他曾試探著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到這件事。領(lǐng)導(dǎo)總大大咧咧一笑,拍拍齊齊的肩說,你前途遠大得很咧!哪里看得中我們這個小地方?后來有人私下對他說,很難咧,幾多人,到縣里好些年了,還不是個鄉(xiāng)下戶口?還不是個臨時工?就是大批判組里,某某某,某某某,關(guān)系還在隊里呢,吃皇糧,不容易咧。
齊齊照樣四處宣講四處輔導(dǎo),嘴巴依然不歇著,心里卻多了一份苦澀。像一層冰水,原來凍結(jié)著,也就凍結(jié)著,現(xiàn)在化開幾處,那水便往外漫溢了。
幾個月后,縣領(lǐng)導(dǎo)說,離縣城幾十里處,有一個單位,想請我們縣的宣講團去宣傳毛澤東思想。大批判組選調(diào)了一支精干隊伍準備前往。齊齊也在其中。
那一天,對方派了一輛當(dāng)時很少見的軍綠色面包車來接宣講團一行。
出了縣城,上了城西北一條還未貫通的公路,駛出十幾里,拐進一個不起眼的山溝。那山溝入口處大樹叢生,綠蔭覆蓋,一般人很難想到此處還有另一條岔路。駛進山溝,就像進入一條綠蔭編織的隧道,曲曲彎彎,一下就迷失了方向。走完這條山溝,馳入盤山公路,上上下下,左曲右拐,又行了十多里路,下得山來,剛拐過一個山口,眼前突然一亮,一座奇特的世外之城出現(xiàn)在面前――群山之中,一片開闊地上,矗立著一排排,一座座灰色的建筑,那建筑大多沒有窗,也很難發(fā)現(xiàn)門,像一個個巨大的長方體。每個長方體外面,都有院墻或鐵絲網(wǎng)圈著,進口處還有崗?fù)。四周山坡上,則是一幢幢紅色的辦公樓宿舍樓,還有各種各樣的設(shè)施,商店,郵局,菜場,醫(yī)院,儲蓄所,百貨商店……一個大城市有的,這兒幾乎都有。見齊齊他們詫異,來接他們的人說,這是一個三線廠,叫009。生產(chǎn)國防產(chǎn)品,很重要的。以后打起世界大戰(zhàn)來他們就會發(fā)揮作用。齊齊一行更詫異了,沒想到,一個如此巨大的城市加軍火庫,就在他們的山背后,而他們卻一無所知。
宣講團不能進入生產(chǎn)區(qū),對方說,連他們自己,也只能進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每個地方的通行證都不同。每個地方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說。所以,這兒的事,大家不要問。這是紀律。
對方將他們接到一座很豪華的三層樓房里,先在一個會議室休息,喝茶,抽煙,吃水果。接著幾位說著北方話的首長來了,說歡迎,謝謝,致敬,向地方同志學(xué)習(xí)。那作派,又威嚴又親近,和縣里首長很不一樣,總之,有一種魅力。然后吃飯。菜很好,幾乎是山珍海味,還有茅臺酒,不喝茅臺的,有顏色很漂亮的葡萄酒。首長們都很能喝,很豪爽。給大家一杯一杯地敬酒,說歡迎,謝謝,致敬,向地方同志學(xué)習(xí)。大家都喝,開始吃得有些拘謹,后來放開了,撐得肚子漲。對大家來說,這可能是有生以來最高級的一餐。帶隊的縣領(lǐng)導(dǎo)悄聲告誡,別撐狠了,說不出話來,宣講完,還有宵夜的。于是眾人戀戀不舍地打住。
宣講在一座很高級的大禮堂,燈火輝煌。舞臺上是厚厚的紅色金絲絨幕布,舞臺下是一排排整齊的靠背椅,帶扶手的,坐板上有兩個屁股窩窩,坐一坐,很舒服。不像縣委禮堂,盡是一溜溜長板凳。宣講在晚上7點準時開始。在那之前,一隊隊聽眾早已安靜整齊地魚貫入場。他們都穿著統(tǒng)一的軍黃色帆布工裝,像雕塑,像戰(zhàn)士,像機器人。一兩千人往那兒一坐,一片麥田似的,一壟一壟,整整齊齊。
面對這樣一群陌生的聽眾,齊齊心里有些打鼓。俗話說,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齊齊排在最后講,壓軸,便偷偷溜下臺去,到后面找一個空位坐下,一邊聽聽前面幾位宣講的效果,一邊和那些聽眾們聊幾句家常,摸摸他們的脾性喜好。在這一點上,齊齊已經(jīng)具備了那些專業(yè)藝人的品德,觀眾是上帝。一聊,才知道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且以北方人居多。自己要是仍以縣里那一套語言,他們怕是一多半聽不懂,聽得懂也聽不出味。當(dāng)即決定用普通話。前面說過,齊齊是一個語言天才,又有過許多的鍛煉,卷卷舌頭也可以亂真。他迅即用剩下的時間,在心中將原來那些方言出彩處,置換成普通話,置換成河南話,山東話,山西話。這兒的人,這三處的最多,其他地方的,也大多將這三處話聽熟了。當(dāng)齊齊一開場,先用這三處話向大家問好,學(xué)習(xí),致敬時,話音未落,全場已是掌聲一片笑聲一片。剛才沉悶得要打瞌睡的局面,頓時活躍起來。及至齊齊往下講去,那笑聲那掌聲就沒怎么停過。齊齊是個人來瘋,下面來勁,他更來勁,口舌生花妙語連珠,那多年沒怎么練的各處方言竟張口就來,弄得他自己都興奮不已,用演藝界行話講,是演瘋了,怎么想怎么來,怎么來怎么有。當(dāng)講到東漢王充的名著《論衡》時,那效果就如同相聲大師候?qū)毩值膶鲅莩。論衡中有兩篇法家?jīng)典,《問孔》和《刺孟》,都是刺刀見紅的文字,屬批判孔孟之道的力作,光看那題目,便知其凌厲。所以是每場必講的。其間故事本原就生動,加之一批大學(xué)者已快快將古文譯成了白話,又快快地由大名鼎鼎的中華書局出了書,原文,注釋,譯文俱全,齊齊早已讀得爛熟于心。里邊的人物魯國,晉國,衛(wèi)國都有,于是,齊齊一會兒山東話,一會兒山西話,一會兒河南話,許多地方換用了現(xiàn)代政治用語和三省鄉(xiāng)土俚語,一人演了一臺戲。待到齊齊最后說,我今天的學(xué)習(xí)宣講到此結(jié)束請同志們多提寶貴意見時,下面掌聲雷動有人還喊“再來一個――”這種失控局面持續(xù)了好幾分鐘,直到一位首長面帶笑意上臺作指示,才結(jié)束了這個僵局,因為宣講團從未準備過要翻場。首長在臺上接見全體宣講團成員,當(dāng)眾給每人胸口別上一枚毛主席像章。到底是代號單位,氣魄大,水平高,那像章做的有碗口大,工藝精美,設(shè)計別致,材料優(yōu)良。有保存至今的,說已成為文革像章中的極品,那價值,夠一個三口之家后半輩子的飯錢。
齊齊上臺之前,縣領(lǐng)導(dǎo)還在為今日的宣講效果憂心,心想,要是在鄉(xiāng)下,社員們怕是早已回家睡了一覺了。齊齊力挽狂瀾掀了個高潮,也算是有個善終。
對方果然有宵夜,讓眾人吃驚的是,原以為宵夜不過是面條饅頭稀飯包子之類,最多還有幾碟泡菜鹵蛋花生米,在縣委食堂就是這樣的。沒想到又是滿桌酒菜,與正餐無異,依然有好酒。對方幾位領(lǐng)導(dǎo)陪宣講團的領(lǐng)導(dǎo)坐上座。那位首長叫來齊齊同桌,嚇得齊齊不敢動筷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席間,首長說,我們這兒要多有幾個小齊這樣的,政治思想工作就好開展多了。齊齊一聽,心都蹦到嗓子眼來,他幾乎就要喊出口來――我太愿意來了呀!可縣領(lǐng)導(dǎo)在場,無法開這個口。酒桌上話題轉(zhuǎn)到別處,齊齊卻一直緊張尋思如何表達出自己的心愿。今夜不說,再無機會。過了一會兒,首長離席去上廁所,齊齊稍后也跟了去。在那種壁式小便器前,見首長還在進行,也站到鄰近的一個,邊尿邊很敬重叫了一聲首長。首長也回應(yīng)一聲。齊齊一狠心,徑直對首長訴說了自己想到這里來的愿望。齊齊必需在解完一次小便的時間中,既簡潔又動情地表達好這一切。首長聽他說完,簡短答復(fù)說,商量商量,回去等信,別跟人說。
一周后,縣里一位領(lǐng)導(dǎo)將齊齊叫去,說,小齊呀,要離開我們啦!齊齊故意吃驚地問,要回去啦?領(lǐng)導(dǎo)說,想到哪里去了,要去個好地方唷。說著便將一份招工表遞給齊齊說,好好填,我們再給你寫個好鑒定。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人家廟大呢。領(lǐng)導(dǎo)詰笑著,一副底細全知的神態(tài)。齊齊也裝著不舍,心里卻說,你們哪曾真想留我呢?含著是塊骨頭,吐了是塊肉。終于有了一絲報復(fù)的快感。但一想,沒有這一塊跳板,也到不了那座山頭,心頭熱了一下,也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齊齊后來得知,前幾年,縣里支左的軍代表,都是009派來的,如今臺上的人,大多是人家扶上去或保下來的,人家發(fā)話,哪能不送一個順水人情呢?縣里那么一點公家指標,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去009報到前,齊齊回隊一趟。一來是取自己的那一點家當(dāng),和隊里結(jié)清財務(wù),到公社轉(zhuǎn)戶口,轉(zhuǎn)糧油,轉(zhuǎn)組織關(guān)系。二來對秦老師慎重表示,只要我齊齊去了,挖墻打洞,我也要讓你進去。秦老師依然淡漠,只是眼中的陰郁更濃。幾天中,沒說幾句話。齊齊臨走時,秦老師說,如果麻煩,別太費神。
那一夜秋風(fēng)瑟瑟,寒意浸骨。有一種讓人欲哭無淚的凄涼。齊齊坐在秦老師屋里,聽秦老師拉琴。平日歡快的琴聲,今夜嗚嗚咽咽。聽到后來,齊齊說,小秦,我跟你把話說到底,萬一你進去不了,我回學(xué)校來。秦老師說,我說了,只要在這里一天,我一天不考慮這個事。你要回來你回來。過一會兒,見齊齊一副苦樣,又說,最好不這樣做,我不想拖累你。再說,你去了以后,環(huán)境變化,還不知會怎么樣呢。一輩子把話說得能翻花花的齊齊,這天晚上卻常常語拙。最后只說,你等著。我來接你。
齊齊年齡偏大,又沒有技術(shù),不能到第一線。齊齊不是干部編制,也不能去機關(guān),好在009也有一個大批判組,成員是各處抽來的。于是,齊齊人在大批判組,關(guān)系放到俱樂部――也就是他第一次來宣講的地方。工人編制,工資從學(xué)徒工拿起。這個單位級別高,還有保密補助等一些額外收入,加起來相當(dāng)于縣里一個二級工,齊齊也很滿足了。在隊里,一年都不定有這么多錢。
其實,這里的大批判組也是人才濟濟,文化程度比縣里高,有許多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雖然學(xué)理工,但教養(yǎng)在那兒。齊齊一去就很謙虛謹慎,見誰都恭恭敬敬地叫老師,叫師傅,平日不顯山不露水,臟活雜事?lián)屩,腿腳勤快,拿個文件,送個材料,滴溜溜就去了,滴溜溜就回了。漸漸也討眾人喜愛。齊齊是一個有心計的人,知道自己的窩,終究在俱樂部,一有空就回去看看,有事幫忙做點事,沒事和俱樂部主任聊聊天。俱樂部主任是個轉(zhuǎn)業(yè)的老兵,營職,姓單,山東人。性情又陰沉又豪爽。當(dāng)他聽到齊齊說,單主任可是水滸里,那個地奇星圣水將單廷圭的那個單吧?高興得將大腿一拍說,嘿!可真有你的,還能記得七十二地煞里的人――就那個單,那單廷圭還是我老鄉(xiāng)呢!娘的,一些人至今還叫我丹主任,丹就丹吧,紅丹丹。齊齊想單主任可能說的是紅彤彤,但也不好說什么。單主任喜歡那些綠林好漢江湖俠義的故事,只要有得空閑,沒什么外人,齊齊便傾其所有一段一段講給他聽。后來,弄到幾日不見,那單主任會找到大批判組來。有幾次,干脆就將齊齊接回家去,弄點吃的,斟上兩杯酒,慢慢喝,慢慢吹。那俱樂部主任的妻子是幼兒園的主任,也是個部隊上下來的老兵,天長日久,也喜歡上了齊齊,一口一個咱侄兒地叫。齊齊從見到這個嬸兒的第一天,就有了一個念頭,他要把這個念頭一步一步變成現(xiàn)實。009的幼兒園又大又多,廠部有,東南西北各區(qū)也都有。阿姨和老師大多是職工家屬,有點文化的是老師,文化差點的當(dāng)阿姨,所以,談不上正規(guī)幼教那一套。許多技術(shù)人員有意見。
寒假到了,一些孩子的父母仍在大干快上大戰(zhàn)100天。所以,一些孩子還得留在園中。齊齊便對嬸兒說,他有個女朋友,春節(jié)不準備回家,是否可以讓她來,一來兩人見見面,二來可以到幼兒園幫一把忙。嬸兒說,你就說想見見對象不得了唄,還彎彎繞?齊齊笑笑,不再言語。
009來個人,哪怕是探親訪友,規(guī)矩都很嚴,嬸兒幫齊齊辦了一應(yīng)手續(xù)。齊齊歡天喜地,請了一天假加一個禮拜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翻山越嶺將秦老師接來,還背來那一架死沉死沉的手風(fēng)琴。一個春節(jié)過完,廠部幼兒園的那些孩子們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一個個都像小紅花藝術(shù)團的,唱是唱,跳是跳,還排了一組節(jié)目到大禮堂演出,讓這些長年累月埋頭工作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們幸福地淌著淚水。節(jié)日期間的家庭聚會,也多了許多歡樂。一打聽,都是齊齊那個沒過門的媳婦教的。那首長說,我們的幼兒園,要多幾個這樣的人,家長工作起來干勁也會大一些。假期到了,秦老師也回去了。孩子們一個個哭著喊著要秦老師,教學(xué)秩序大亂。嬸兒對齊齊說,你干嘛不把你媳婦也弄來呢?齊齊很沉重地說了秦老師的情況。嬸兒說,我去試試。好幾個首長的孫子也在幼兒園呢,還有那些技術(shù)骨干。再說,教教孩子唱歌跳舞,能出啥事兒?不是有我把關(guān)嘛?她那個美國老子,人家一面都不曾見著,能有多少反動影響?咱不是 還說重在表現(xiàn)嗎?怪可憐見的,等于是個遺腹子呀。
嬸兒把對齊齊說的這番話,去向幾個關(guān)鍵人物說了一遍又一遍。又讓那些哭著鬧著非要秦老師的孩子,回家找家長哭鬧去。
有關(guān)部門里里外外去調(diào)查了一番,最后決定,只能先以臨時工安排。有關(guān)部門還說,生活區(qū)里,許多出身比她好得多的,都是臨時工。有的臨時工當(dāng)了十年。臨時工就臨時工,只要離開那個地方,秦老師就可以考慮那個問題了。再說,這個臨時工不比農(nóng)村那個固定工好到天上去了?齊齊連通個氣都來不及,跑去將秦老師接了過來。齊齊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
齊齊住在俱樂部大禮堂樓上放映室旁邊的一間小房里。秦老師來了后,幼兒園將一間老師休息室給她用。幼兒園有全托,秦老師夜里還可以給其他老師代代班。兩人住得也比原來好到天上去了。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像共產(chǎn)主義一樣。吃飯有食堂,洗澡有澡堂,每周還有電影看。電話是內(nèi)部電話,不要錢,隨便打。秦老師住下的當(dāng)晚,齊齊打來電話。
齊齊:秦老師!
秦老師:我是。
齊齊:我是齊齊。
秦老師:齊夸夸。
齊齊:都還好吧?
秦老師:謝謝你。
齊齊:自家人,莫客氣。
秦老師:哪個跟你自家人?
齊齊:遲早的事。
秦老師:還沒有一撇呢!
齊齊:左邊一撇有了,還差右邊一撇,馬上也該有了。
秦老師:這一撇,那一撇,都由你來畫吧?
齊齊:我們一起畫!
……
相識以來,他們第一次用玩笑的口吻說著話。他們各自在電話線那一頭微微笑著,心里有一點感動,有一點溫暖,還有一點酸酸的、想流淚的感覺。
又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
009是一個永遠讓人陌生的地方,在這兒待的時間越久,這種感受就越強。這兒據(jù)說有上萬人,但它總是靜靜的,看不到什么人,連食堂澡堂這些最熱鬧的地方,也沒有它該有的喧嘩。人們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平和,自足,謹慎,木然。相互間認識的人也不多,像那一幢幢神秘又沉默的建筑物一樣,人們也神秘又沉默。即便在以嘴巴子和筆桿子為主要工具的大批判組,人們也不多言多語。這一點,讓嘴巴放任慣了的齊齊很別扭。開始,他以為是大家給臉色他看,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互相之間也是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中的一些人,倒和齊齊的話多起來,特別在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他們常常問一些外面的事,省城現(xiàn)在有多少人了?哪一條街現(xiàn)在什么樣子?某種小吃還有得賣嗎?工廠生產(chǎn)恢復(fù)得如何?隊里農(nóng)民一年能分多少錢?談得多了,又問一些時政方面的事,評法批儒是對誰來的?中央是不是給大寨補貼?那艘沉了的風(fēng)慶輪最后咋處理了?聽說林彪還沒有死……有些話題,在城里已說過幾年了,連鄉(xiāng)下也不再新鮮。一問,原來這兒許多人多年沒有出過這山溝溝,有一部分人是規(guī)定的永遠不能離開者。連家里父母親死了,也不許回去。有些人可以探親,有的五年一次,有的三年一次,但有很嚴格的紀律,連自己在哪個地方工作也不許暴露。探親時間短,出山不容易,大多數(shù)人老家遙遠,加上規(guī)矩又多,一些人也漸漸放棄探親了。這兒單身漢也多,有熬到老,終究沒娶上媳婦的。
齊齊是個架不住人家提問的人,人家不提問,都想給說點什么。本原就有小學(xué)里課堂插嘴的傳統(tǒng),加之后來又領(lǐng)悟了偉大領(lǐng)袖關(guān)于說話的許多教導(dǎo),我們共產(chǎn)黨人從來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人家說話,天塌不下來。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于是,一個問題會勾出他一大串話來。知道不知道的,明白不明白的,都說,似乎不說個透徹,不說個充分,就不坦蕩,也對不住人。齊齊因了那第一場宣講和后來的多次宣講,被很多人熟識。加上善解人意又見多識廣,久而久之,新來者齊齊,倒成了009的一個大眾熟人。你經(jīng)?梢钥吹剑诓藞,在郵局,在幼兒園的大門口,在俱樂部或隨便哪一條小路邊,有人和齊齊打招呼,有人和齊齊長長短短地說上幾句話。所以,當(dāng)齊齊一年后與秦老師結(jié)婚時,來賀喜的人幾乎要在大禮堂他那間臨時新房的門前排隊。那小屋不大,十幾個平米,放上幾件簡單家具,滿滿當(dāng)當(dāng)可以進去六、七個人。這六、七個人在里面說上幾分鐘話,便前客讓后客。來賀喜的也有秦老師的熟人,她那些娃娃們的家長,都很喜歡她,因為那些娃娃們喜歡她。那天送的禮物很多,簡直可以開一個小百貨商店。光那種專為新娘準備的高腳痰盂,就有七、八對。各種尺寸的鋼精鍋,摞了半人高,枕巾,床單,布料,還有嬰兒小衣褲,堆滿了床頭。秦老師后來把一些多余的,都捐贈出去。像高腳痰盂,就放在幼兒園的小班了,娃娃們大小便,比原來那種矮的舒服。還可以挪到課桌前,一邊解手,一邊玩玩具或吃飯,非常愜意。成為孩子們的爭奪之物。?梢砸姷揭粋孩子抱著它跑,另幾個孩子在后面追的場景。
穩(wěn)定,舒適,新鮮的新婚生活,讓齊齊夫婦幸福得都快溶化了,在經(jīng)歷了那么漫長的凄風(fēng)苦雨之后,秦老師像變了一個人。她身上那些孩子般的頑皮和少女的嬌嗔都漸漸蘇醒,洗衣唱著歌,走路帶著舞步,她眼里的陰翳漸漸散去,膚色也紅潤光潔起來,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小得多。齊齊高出她一個半頭,腰一挺直,秦老師只要把腦袋一偏,就剛好貼在齊齊的胸口上,特別踏實。而齊齊把她一摟呢,就像將一只小貓揣進懷里,讓秦老師乖乖的,軟軟的,一動也不動地蜷縮著。齊齊便感嘆地說,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齊齊的家,漸漸成為熱鬧地方。單主任夫婦當(dāng)然是常客了,有時包了餃子,給帶來一碗。放完電影,拐進來坐坐。一些老家在省城的或在省城工作過的,也常常往這兒跑,聊聊熟悉的街道,聊聊風(fēng)味小吃,聊聊故鄉(xiāng)往事……解解思鄉(xiāng)之苦。有些外省人呢,因齊齊去過的地方多,總想能聽到齊齊說,去過自己的家鄉(xiāng),好把自己的家鄉(xiāng)也當(dāng)個話題說一通。一個海拉爾來的,聽齊齊說去過那個尿尿就凍成冰棍子的“咱那旮褡”,激動得淚花閃閃。說唉呀媽也,十多年沒回去了,做夢都夢不出啥了,給你這一叨咕,一下都記起來了,唉呀媽也,就好像昨兒一樣啊。談了一晚上那兒的大雪泡子呀,那兒的老林子啊,那兒的爬犁呀,那兒的狍子,山雞和熊瞎子呀,那兒的酸菜凍豆腐粉條子燉豬肉啊……幾個東北老鄉(xiāng)把煙屁股頭扔了一地,將屋子熏得像個澡堂子看不清對面的人。
秦老師好客,來誰都熱情招待,就是晚了,也從沒有臉色。碰上愛音樂的,要秦老師拉個琴,也應(yīng)承得痛快,說拉就拉。大伙兒要唱歌,她便伴奏,從大海航行靠舵手到語錄歌,從各地民歌到電影插曲,從丟手巾到戴花要戴大紅花……秦老師簡直絕了,啥都會。還有蘇聯(lián)的,共青團員之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些歌大家唱起來有些拘謹,(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有些興奮,小小聲音,欲唱又止。因為那時,這都是蘇修黃歌了。倒是齊齊不吝,說,在鄉(xiāng)下,我們常唱的,這是蘇聯(lián)變修以前的歌嘛。
后來,有了一幫“發(fā)燒友”,幾乎是定期星期六晚上來唱歌,要哪一次秦老師當(dāng)班,或正放電影,便會很失落。
009的時間,總這樣平平緩緩地向前流去,肉眼看不出來似的。就是全國上下四海翻騰云水怒的文化大革命,在這兒也安安靜靜的。中央規(guī)定,009屬于不搞文化大革命的單位,只學(xué)習(xí)理論,讀毛選,傳達一些規(guī)定給大家傳達的中央文件,也算太平。就像偉大領(lǐng)袖給他夫人的那封密信中說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關(guān)于這封信的真?zhèn)危R齊們當(dāng)時是有爭議的,有人說是假的,起碼是后來補寫的,如果當(dāng)時就看透了林,為何給全國人民開了這樣天大的一個玩笑?讓大家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地祝福了好幾年?有人說是真的,偉大領(lǐng)袖當(dāng)時也有難處,集中有生力量各個擊破嘛……
009的人,偶爾聽那些探親或出差回來的人說起外面的亂象,大家都很慶幸。慶幸自己這兒沒有武斗,沒有停產(chǎn),沒有夫妻反目父子決裂沒有左鄰右舍視若仇敵,也沒有停電停水糧食斷檔。外面沒有肉賣,這里有肉賣,外面沒有蔬菜,這里有蔬菜,外面一個月三兩油,這里一個月半斤,這里還有火柴,肥皂,手紙……這樣的幸福生活,還能說什么呢?
第一線的人們,每天每天在那些巨大的水泥方盒子里做著別人不知道,自己也不清楚的活。生活區(qū)的人呢,則過著一種與兩重世界隔絕的日子,山洼里,那一幢幢沒有窗口的灰色建筑,猶如遠處的山頭一般,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日子久了,已至視而不見了。哪怕自家就有人在里面工作。而山外的世界,則更陌生。有的人已在這兩三平方公里的狹長地帶生活了十年以上,從未出去過。一個傍晚,齊齊和他那快樂的妻子出去散步,他們走得遠了一些。他們是向山那邊走的。在009走路,必需時時注意那些白地紅字的禁行牌,你幾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撞見它。你如果大意,可能會出大麻煩。據(jù)說前些年,有個不知哪兒來的采藥人,走進不該走進的地方,被哨兵發(fā)現(xiàn),一喊,拼命跑起來,結(jié)果被一槍撂倒,不明不白地死了。
齊齊和他嬌小的妻子沿一條林中小道漫步。一路上聽齊齊說一些好笑的渾話,讓秦老師幾次笑到蹲在地上不起來,要齊齊背。在離路邊不遠的一個山坳上,他們發(fā)現(xiàn)一片墓地,說是墓地,是后來才明白的,遠遠望去時,只見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一片水泥小方塊,像是一個預(yù)制件工地。走近一看,上面都刻著名字,籍貫,和生卒年月日,1940――1960,1938――1962,1944――1962……兩兩相減,竟都那樣年輕,二十幾,三十幾,還有十七、十八的。從籍貫上看,他們都來自那么遙遠的地方,現(xiàn)在卻無聲無息地躺在這樣一個天遠地隔的山坳里。
天色漸暗,山風(fēng)刮了起來,林濤嗚嗚作響。嬌小的妻子緊緊抓著齊齊的手,身上的哆嗦傳到齊齊手上。齊齊趕快拉著妻子一溜小跑返回。后來,單主任說,那些都是建設(shè)初期,死在這里的工程兵指戰(zhàn)員,后來的人,也埋在這里。去年一次事故,有五個人去了。這兒的規(guī)矩,一律就地安葬。安葬后,再通知親屬,發(fā)一份立功獎狀,一份烈屬證書和200元撫恤金。單主任說,你們看四周那些山頭,就一個殼殼呢,里邊都是空的,有些啥,這么些年,咱也沒弄明白。也別去弄明白。那水泥板板下面的人,大多是在那些洞里面死的。
洞中七日,世上千年。就在009世外桃源般捱著日子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卻日益躁動起來,許多沖突已白熱化,用一句電影臺詞說,連瞎子也看得出來。終于,一些風(fēng)聲雨聲,通過種種渠道,向009無聲地浸潤著。據(jù)傳,009的高層,也在不動聲色地頻頻換人,一些人突然就消失了,又出現(xiàn)一些陌生的面孔。聽說還有人被抓。一些私下的談話,漸漸彌漫著某種神秘詭譎之氣。常有人無言無語,就搖搖頭,就嘆一口氣。果然,北京鬧騰起來,先是總理去世,一條長安街的人哭得天昏地暗。弄得多年不動感情的009人,在看新聞片的時候,也跟著落了很多眼淚。圣上在世哭宰相,是犯天條的。有人這么說。中國人,向來有借他人墳頭哭胸中塊壘的傳統(tǒng)。有人跟著說。這不,清明一到,天安門便白花花一片,整個首都變成一個大祭壇。這個樣子,老頭子如何容得了?有人竟這么說。這不是明擺著,為那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鳴不平嘛?有人跟著說。緊接著,天安門大打出手了,這是建國以來的第一次。009的廣播傳出這個事件時,許多人都傻了眼。009的人特別單純,特別聽話,也特別膽小。009的人如圈養(yǎng)的小雞,噪音大一點,都會心臟破裂死去。009的人知道,他們比別處生活好,比別處安全,他們害怕失去這些。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小。而且只在極私密處說話。齊齊來了,一個以說話為生活方式的人來了,一些人才知道,也能這樣說話的。齊齊帶來了語言。
多年來,除了招工的挫折,齊齊竟總是平平安安的,甚至可以說是渾渾噩噩的。齊齊很幸運,總是鬼使神差地避過了許多厄運,所以,他在說話方面,沒有危險感,就像一只小羊,沒有被狼追過,咬過,沒心沒肺的。這種糊涂,讓他得到許多喜愛許多歡迎,也最終讓他一腳踏空掉進了陷井。
齊齊交往的人,主要有三處,一處當(dāng)然是他眼下所在的大批判組。前面說過,這里十多人,多數(shù)是一些老大學(xué)生,都是理工科出身。他們來009時間已久,與外界聯(lián)系不多,文化功底好,但言辭拙滯,缺少活氣。還有幾個是基層抽調(diào)上來的“理論骨干”,都是黑板報出身,是那種能說會寫心氣大于才氣的人。齊齊說了一輩子話,讀了半輩子書,又在農(nóng)村那樣鮮活無忌的語言環(huán)境中摸爬滾打了多年,對于上面兩類人來說,都有優(yōu)勢。這就是為什么花工夫?qū)⑺{(diào)來的原因。齊齊來的時間很短,來不及和大家積累矛盾,平日又低調(diào),所以與眾人相處都說得過去。
再一處是以齊齊家為活動場所的那群歌唱者,這批人以一幫上海技術(shù)人員為主。離開那座文化大都市多年,對藝術(shù)的迷戀依舊,對那種高雅的生活方式迷戀依舊。用他們的話說,唉呀呀,一聽到手風(fēng)琴聲,就像回到阿拉上海,阿拉的弄堂,阿拉大學(xué)的舞會。來坐坐,聽聽歌,唱唱歌的,也有其他地方的人,南北東西的都有。
另一處是俱樂部。齊齊的關(guān)系在這里,家也在這里,常常回來幫忙干活,守個門,清清場,上上下下也很熟。俱樂部十多個人,大都有一技之長。兩個美工,都畫得很棒。文革初期,要畫宣傳畫,畫領(lǐng)袖像,專門從美院要來的。兩個電工,強電弱電都在行,算是當(dāng)時的專家。誰家的電器壞了,都拿來給他們修。他們的工作間里,永遠攤著一些老式電子管收音機或新式半導(dǎo)體收音機,還有電扇,臺燈,電熨斗什么的,這是當(dāng)時普通人家的全部電器了。到了修黑白電視單缸洗衣機,已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還有幾個木工,水電工,手藝都很好,連幾個檢票的掃地的,見識都不一般,大約是電影看得多了,報告聽得多了,又有許多空閑,可以切磋交流,相互長進。單主任是一個愛才的人,性子直爽,大家都過得比較自在,嘴巴比009其他地方隨便。齊齊來了,大家都很高興,后來又多出個秦老師,大家更加高興。這是俱樂部里唯一一個異性,又漂亮,又大方,又善解人意,還會拉手風(fēng)琴。有時候,大伙兒干活單調(diào)了,或生活寂寞了,會朝樓上喊一聲,秦老師,給咱們來一段――于是,那琴聲便透過放映室的窗口,在空曠的大禮堂中回響起來。碰見會唱的歌,下面的人便跟著哼哼,寂寞與空曠一下變得溫馨。齊齊得空時,也到單主任那間大辦公室坐坐,那里是全俱樂部人的聚集地,開會,學(xué)習(xí),布置任務(wù),抽煙,喝茶,甩老K,都在那里。
遠離廠區(qū),遠離人群,他們十幾個雖然行當(dāng)不同,脾性各異,卻情同手足,親如家人,氣氛非常好。是009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說話當(dāng)然也沒什么遮攔。漸漸地,俱樂部這一幫人,在這種情同手足親如家人的氣氛中,說起許多當(dāng)時犯忌的話題。那種私密性,犯罪感及肝膽相照的情懷,使大家陶醉不已。
就在這時局曖昧又陰沉的當(dāng)口,齊齊夫婦倆愛情的結(jié)晶出世了。一個女孩,像齊齊的個子,像秦老師的眉眼,婷婷裊裊,一表人才。讓小兩口心花怒放。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有電話打到大批判組,要齊齊接。對方問了齊齊的姓名,然后要他到樓下,說有人找。
齊齊下樓,門廳有兩個人一直看著他,然后向他走來,很和藹地問:“你是齊齊!饼R齊說是。他們說,有點事情,想找你聊聊。然后做了一個請齊齊前面走的手勢。齊齊走到門口,見停了一輛灰色上海車。那個年月,上海車是很好的車,而且稀少。車里已有司機。來接他的一人坐前排,另一人陪齊齊坐后排。這是齊齊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小轎車。來人很隨意地和齊齊聊天,來009多久啦?老家在哪兒?結(jié)婚了吧?你的宣講很有水平呢!009的人都愛聽……齊齊以為又是一次宣講任務(wù),又謙遜又自得地應(yīng)對著。上海車開了很久,彎彎繞繞,齊齊因一直在答話,沒注意路徑,下車四處一望,已找不著北。只記起進了樹林中一座很普通的小院,院當(dāng)間立著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像個莊戶人家。繞到房屋后面,又上了一條小道,然后在一坐兩層樓房前停下。那兩人將齊齊帶上樓,進到最后一間屋子,對屋子里的一個人說,來了。那人讓齊齊又進到里屋。那兩人就離去了。那人面孔平板,沒有特點,齊齊只要一離開他,便不能回憶起那人的模樣。那人說話沒有聲調(diào),沒有起伏,像一只機器匣子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不知怎么,那聲音有一股叫你不寒而栗的力量。
那人沒有任何客套寒喧,連開場白都沒有。徑直說,你最近散布了很多性質(zhì)極其惡劣的言論。齊齊一聽,渾身肌肉就縮緊了,像準備抵御一頓狠揍。他竭力穩(wěn)住自己,但聲音還是稀塌塌的。齊齊可憐巴巴地問,您說是……哪些方面的言論?那人說,這個你自己清楚。齊齊愈發(fā)可憐了,極力真誠的說,我確實不清楚,我希望領(lǐng)導(dǎo)幫我指出來。那人說,我要給你指出來,你就不是到這個地方來了。雖然語焉不詳,但齊齊一下聽出了殺伐之氣。齊齊的腦子瘋狂地轉(zhuǎn)動起來,他一方面要迅速搜羅出這段時間里自己確實說過的“性質(zhì)極其嚴重的言論”――一天到晚嘴巴不停,誰能保準不說出幾句有問題的話呢?一方面又苦苦思忖這到底是一個多大的事,好掌握分寸。他想給自己拖延一點時間,用幾乎是討好的語氣說,首長,我確實不清楚,或許我會在無意間說過錯話,但可能正是因為無意間說的所以會沒有多少印象――齊齊的嘴巴一邊不停地動,一邊抓緊時間想著上面兩個問題。那人沒上當(dāng),打斷齊齊的話說,我知道你很會說話,這一點,在這里沒有用。齊齊又急又怕又委屈,竟突然嚶嚶哭了起來。那人不理他,也不再說話,讓齊齊哭去。齊齊哭了一會兒,強力打住,哽咽著說,我是一直努力跟黨走的,跟毛主席走的,刻苦改造世界觀――那人說,那就如實交代。不要擠牙膏。說完又是沉默。齊齊像被一架巨大又冷漠的機器一分一分地壓榨著,壓得喘不過氣又掙扎不脫,幾乎想一死了之。
這一切,只發(fā)生在從進門到現(xiàn)在的短短幾分鐘內(nèi),從暗暗自得到痛不欲生。
那人卻不讓齊齊死。平靜地說,自己講,把一切講出來,不管你認為是不是問題,你的時間不多。
在那一瞬間,齊齊崩潰了,他從自己到009的第一天講起,一直到與所有人的長短閑聊,包括與秦老師那些床第上的私房話,凡能記起來的,都劈里啪啦往外倒。那人聽了近兩個小時,也不提問,也不插話,只偶爾在紙頭上記一點什么。
那人不做聲,齊齊便停不下來,像一頭發(fā)情的瘋牛。齊齊講得筋疲力盡,他甚至希望那人打斷他,質(zhì)問他,呵斥他,這樣,他就可以喘一口氣,不至于被自己的話語憋死。但那人一動不動,連茶水都沒有喝一口。他也不抽煙,他如果抽煙,也會讓齊齊在那煙霧的冉冉律動中感到某種活氣。齊齊不停地講,講得口舌生焦,講得眼冒金花。但有幾處,他一直未講,倒不是他齊齊狡猾,而是本能,是一種潛意識,就像野獸在狂奔的時候,依然會敏銳地避開水洼或刺棘。
墻上的時鐘當(dāng)當(dāng)敲響11下的時候,似乎是讓齊齊主動交代的時限已到,那人做了個籃球裁判暫停的手勢,平靜地說,你很聰明,看來,我還是不得不提示一下。你們說到過一個什么遺言。齊齊頓時定住,像猛然間被人吸去了精魂。這就是齊齊在狂奔時敏銳避開的一汪水洼。見齊齊這般模樣,那人淡淡一笑,說,能記起來嗎?齊齊說了,某日某時某地,與某某、某某、某某說到過。那人說,再提示一下,關(guān)于毛和林的關(guān)系……往下,齊齊記憶全部恢復(fù),(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將那些避開的水洼刺棘一一重踏了一遍。
說完已是12點。有人送進來兩份飯。那人說,吃吧。齊齊五臟六腑已不知去向,哪里吃得下飯?那人說,先吃。別急。你還有一條路。
那人說了吃,便不能不吃。那人有這種力量。齊齊不知是如何將那一份飯塞進肚子的。齊齊吃得干干凈凈,像一個饕餮之徒。吃完飯,有人來收走碗筷。那人兀然換了一種臉色一種語氣說,你已經(jīng)給我們的事業(yè)造成了巨大危害,但你還可以將功折罪。齊齊一聽,幾乎要跪下,用一種孩子般無助的聲音問,怎么才能將功折罪?那人簡潔交代了齊齊往后需要做的事情。然后說,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將考察你。好自為之。
送齊齊出門時,那人說,回去一切照常。你愛人剛生孩子,不要讓她受任何干擾。你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定要自律。你這個工作很重要,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所在的黨組織。齊齊這才記起來,自己還是一個黨員。
依舊是那輛上海車,彎彎繞繞,將齊齊送回。車停在生活區(qū)一條鬧中取靜的小道邊,車上人說,以后接你,就在這個地方。
一瞬間,齊齊仿佛做了一次靈魂的整容。人還是那個人,但內(nèi)里系統(tǒng)已全然打亂。
沒有一個人看出齊齊有任何變化。包括他那嬌小的妻子。只是一段時間之后,妻子暗暗納悶,齊齊對她的要求非常稀少,偶爾有一次,也全然沒有從前的熱情與力量,常常半途而廢。秦老師想,大約是懷孕期和哺育期禁錮太久,憋出了什么毛病,于是盡力給齊齊弄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吃。她還偷偷問過嬸兒。嬸兒告訴她幾個膳方,說,可管用。我們家的,原來也出現(xiàn)過這個問題。一吃就靈。后來不敢再給他弄。
齊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了解他這一次的神秘經(jīng)歷。他細細觀察所有人的反應(yīng),沒有看出任何蛛絲馬跡來。一切一如既往。那天下午回到大批判組,組長還安排他第二天到食堂宣講“4號文件”,講“資產(chǎn)階級就在共產(chǎn)黨內(nèi)”。指示說,這個問題很重要,也很難講,要做到準確理會,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走在路上,依然有人招呼,站住說幾句話。周六的音樂會,只要不放電影,秦老師不上夜班,也照常進行,唱歌間,人們該說啥還說啥。那些關(guān)心時局的,碰見齊齊,也依然要說一說這類話題。便是在大批判組,人員稀少時,相互間也說一點心里話。漸漸地,齊齊對自己領(lǐng)受的工作惶惑起來,那個上級對他說,一切照常,該說什么說什么。齊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按照指示,在不同的場合里適時加入讓他說的話題,如對某個事件的看法,對某個人物的評析,對某個理論的理解,對時局的展望……齊齊盡可以放開來說,如果說,從前那樣說是犯錯誤,那么如今是工作需要。然后把群眾的反應(yīng)收集上來,作為一種思想動態(tài),為領(lǐng)導(dǎo)決策作參考。為此,齊齊苦苦思索很久。他不知該如何理解自己的這一份新工作,是革命事業(y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還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做法?抑或?qū)ψ约簛碚f,是一個更深的陷井?但齊齊已無可選擇。他只有繼續(xù)說話。他已經(jīng)不能不說話了。以往,齊齊在009的說話,還常常注意一點分寸,新來乍到,又活了這么些年年,知道哪些話該說到哪個程度。如今,齊齊卻常常說到亢奮說到失態(tài)。那天和單主任幾個人一起由那個不肯改悔的走資派,一下又說到副統(tǒng)帥。這個話題不在上級近期的任務(wù)之中,但齊齊不能停下。齊齊說,伴君如伴虎。在平日,齊齊也會說這類含含糊糊又似有所指的話,沒想單主任一下聽懂了,冷冷地說,批人家是草包,是膽小鬼,常敗將軍,遼沈戰(zhàn)役誰打下來的?平型關(guān)誰打的?說人家草包,干嘛不早說?還樹成接班人,還寫進黨章?又說人家出身大地主大資本家,幾十年了,你組織部門干啥吃的?現(xiàn)在才說?單主任是四野出身,打過遼沈,說起那位副統(tǒng)帥,心情總很復(fù)雜。這一次卻太過線了,這矛頭對準誰,不是太露骨了嗎?齊齊思慮很久,決定不提這一次談話。這樣的情況有過幾次之后,也沒見露什么破綻,于是,齊齊在匯報時便開始偷工減料,重話輕說。齊齊想,既給上級反應(yīng)了動態(tài),也別讓人家擔(dān)太大責(zé)任。于是,一周一次,十天一次,齊齊接到電話后,要去那地方談?wù)勗挘I(lǐng)受新任務(wù)。
許多日子過去了,也沒見有什么事發(fā)生,漸漸成為一種例行公事。但齊齊心中的恐懼并沒有消失,常常作惡夢,夢見自己被吊在電線桿子上,夢見自己剛剛回家,就被幾個人摁倒在地,還夢見自己被執(zhí)行槍決,站在一片荒野上,一槍,一槍,打得魂飛魄散但怎么也沒打死……夢醒之后,齊齊懷念起鄉(xiāng)下的日子來,懷念那兒的明月清風(fēng),老樹昏鴉和那些眸子清純的孩子們。
天安門發(fā)生反革命暴亂之后,上級要齊齊與盡可能多的人談?wù)撨@件事,了解各種反應(yīng)。那一年,是中國風(fēng)雷激蕩又云詭波譎的一年,連一向?qū)庫o祥和的009,也充滿隱隱的不安,就像螞蟻在暴風(fēng)雨來臨前一樣。透過人們眼中慣常的木然,能看到憂慮和惶恐。
從4月到10月,半年間發(fā)生的事兒,讓人目不暇給喘不過氣來。連大批判組也不知所措了。準備得好好的材料,隔夜就過時了,一樁事兒還沒弄清楚,又一樁事兒來了。到了9月,干脆,連中國人民的大救星也去世了。一瞬間,中國像塌了天,009也像塌了天?謶峙c哀傷還在心頭,中央又出了大事,據(jù)傳還把那三男一女抓了起來。男的有筆桿子,理論家,最年輕的副主席,女的是偉大領(lǐng)袖的夫人學(xué)生和親密戰(zhàn)友。而且,他們竟然和那個副統(tǒng)帥還是一伙的,很早就勾結(jié)在一起了。不久,英明領(lǐng)袖上臺。一向單純的009人,全然糊涂了。單純的人,想法也單純,他們怎么也理解不了路線斗爭的復(fù)雜性,常常就用老百姓的家長里短來解釋。私下說啥的都有。許多時候,無須齊齊按指示拋出某些話題,人們自己就說到上面去了。
那些日子,齊齊在一種雙重驚駭中煎熬。一是怕那人突然將自己叫去說,你得到自己該去的地方去了。二是怕有人會因為自己而突陷滅頂之災(zāi)。他每天每日都緊張地清點自己周圍的人,有沒有突然就不見了的。
直至第二年,全國上下唱起那首懷念總理的《繡金匾》,“天安門暴徒”釋放,而頭年追查的那個遺言,人們已堂堂皇皇往筆記本上謄抄了……齊齊心里那枚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的定時炸彈,才被拆除了引信。齊齊曾含蓄地問過自己那樁事。那人說,你這種心理很不好,很不健康。當(dāng)時追查,有當(dāng)時的背景,有當(dāng)時的道理。不要認為今天形勢發(fā)生了些變化,你那時就是正確的。有這種情緒很危險。你知道,有的人直到現(xiàn)在還是被關(guān)著的。那畢竟是政治謠言。況且,你當(dāng)時說的那些話,不光是這一點點吧?
齊齊被兜頭敲了一棍子。從此不再為自己鳴冤叫屈。
大家惶惶惑惑過了一段時期,到了一個較為清明的時期。一些被封殺十多年的影片復(fù)映了,大禮堂里,加映一場又一場,從黃昏,到天明。一些老歌,黃歌,可以在大馬路上唱了,那幫發(fā)燒友們,還在野外舉行了一次演唱會,引來許多人圍觀。幾個食堂都在周末晚上舉辦舞會,大人孩子擠得水泄不通,看的人比跳的人多……人們隱隱覺得,一個世道過去了,盡管留下了許多糊涂賬,但新的生活畢竟更有魅力。
大批判組早已撤消。齊齊正式回到俱樂部。定位在宣傳組,和那兩個美工一起,他們畫,齊齊寫,任務(wù)不多,也還清閑。齊齊依然不定期地去那個神秘小院,只是間隔越來越長。因為原來加之于他的那些罪名已日漸模糊,所以即便去,也輕松了許多。再往后去,原來那人已不在了,另一個人接待他,那人很和氣,甚至還來一點哥兒們義氣,帶齊齊下過館子,還送齊齊香煙抽。當(dāng)然,依然會有一些話題讓齊齊說,目的是社情調(diào)查。其實那一類話,漸漸容易在公開場合聽到了。與齊齊聯(lián)系的人員也換了。有一次,他們?nèi)ソ育R齊時,沒認出來,錯過了。齊齊一看時間已過,便自己去了。幾年來,齊齊已對那個地方很熟悉。齊齊去后,在辦公室等候。不一會,進來兩個人,問辦公室另一個說,那個媒鳥5來了沒有?齊齊認為在說一個姓梅的,沒有答話。辦公室的那人用下巴指了指齊齊。
齊齊回去后,尋思了很久,不清楚自己和一個姓梅的有何關(guān)系。下次去也沒好問。便漸漸淡忘了。
幾年后,有一種說法突然散布開來:不要和那個姓齊的說話。他是個探子,他們的行話叫媒鳥。
齊齊是在許多人知道這一說法后,才無意間聽說到的。在此之前,他已有隱隱不安的察覺,一些和他交往密切的,突然就斷絕了往來。在一群人正說話時,如果齊齊去了,大家立刻閉嘴。連多年來情同手足親如家人的俱樂部同仁們,也一下對他疏遠了。單主任不再給他帶來餃子,也不再聽他說古。那一天,妻子秦老師眼睛哭得紅腫腫地回家,齊齊問怎么回事?秦老師又哭了,說,今天和一位調(diào)來不久的小丫頭為一件小事爭執(zhí)起來,爭著爭著,那小丫頭突然詰笑著說,不能和你說話,你是個媒鳥婆娘呢!大家都哄笑起來,一點都不幫她。而且,一向聰慧的秦老師,竟不知道那小丫頭說的啥意思,吃了虧,卻無法反擊。但其他人顯然是知道的,要不然她們不會笑得那么厲害。秦老師向齊齊哭鬧著喝問,你到底干了什么卑鄙齷齪事,讓人家這樣說?這一段時間,我是覺得有些不對頭。齊齊記起那個什么“姓梅的”,絞盡腦汁地想這兩個詞的聯(lián)系和意義。面對哭得直抽抽的妻子,齊齊只能說,我向你指天發(fā)誓,我沒有做一星半點對不住你的事。深夜,秦老師在滿腹委屈中睡去,齊齊爬起來翻字典,翻辭海,查有關(guān)鳥類的書刊,都沒有得到答案。
又一次去小院時,齊齊說了外面的種種反映。上級說,對這樣的事,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理不睬,硬著頭皮頂著。革命事業(yè)中,有多少這樣忍辱負重的人?不是你一個。你要是違背紀律,說了什么,對我們不好,對你更不好。齊齊問了那個媒鳥是什么意思。上級不解地反問,什么媒鳥?
那個年月,009的探親已放松許多。齊齊每年都可以回去了。不久,齊齊夫婦雙雙返回省城。在省城期間,齊齊向許多有學(xué)問的人打聽那個媒鳥或是梅鳥的問題。沒人知道。有一天,齊齊去看望自己小學(xué)的老師,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閑聊間,又問起這個問題。那老先生說,哎喲――你說的是媒鳥啊,那是從前捉鳥人養(yǎng)的一種鳥,養(yǎng)熟了,用籠子掛到樹林里去,那個媒鳥啊,就叫呀,叫呀,像求偶那樣叫,引來一些公鳥,有的鉆到它的籠子里,捉鳥的人就用機關(guān)將那個籠子關(guān)上,把公鳥捉住,哦,如今這個行當(dāng)早就沒有了,那時,城里有一些閑人,愛養(yǎng)鳥,所以捉鳥也成了一門職業(yè)呢……齊齊的老師又說了許多。這個古舊的詞兒,似乎勾起他久遠又親切的懷想。但后面的齊齊都沒有聽進去。
齊齊探親回來不久。俱樂部一個美工考取了母校的研究生。大家為他餞行。沒有通知齊齊。齊齊從前與這個美工關(guān)系不錯,人家喜事,又要遠行,便買了一份禮物,硬著頭皮去了。齊齊去時,大家已喝了幾輪酒,都略有醉意。見齊齊到來,臉色都很難看。只有那個美工陰冷地笑。齊齊硬著頭皮向他敬酒,祝賀他。那美工借著酒勁,將一杯酒潑在齊齊胸前,惡狠狠地說,姓齊的,我真佩服你,居然到今天還不動聲色。齊齊臉色一下漲紅了,也狠狠地說,有事說事,這樣陰陽怪氣干嘛!那美工冷笑說,你還配說陰陽怪氣?你該知道,前年我第一次考研究生的時候,為什么沒有錄?齊齊說,不知道。那美工依然冷笑,攤開了說吧,反正我所有的手續(xù)都辦了,今日也不再是當(dāng)初,我的檔案里有兩個字,你想知道嗎?那兩個字,字字千金哪――“內(nèi)控”!什么叫“內(nèi)控”?知道嗎?齊齊臉刷白了,呆站在那里。那美工依然不依不饒說,知道那兩個字哪兒來的嗎?齊齊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美工說,我們這兒有一種鳥,叫媒鳥你知道嗎?齊齊再也無言,只是不斷低聲嘟噥,我指天發(fā)誓,我沒有說過你什么,我指天發(fā)誓……那美工接著說,這一次,要不是學(xué)校告訴了我這件事,幫我查了個清楚,這黑鍋我還不知背到哪年哪月?你問問單主任,咱們俱樂部都內(nèi)定為“裴多菲俱樂部”了。一多半人成了“內(nèi)控”!連咱們單主任都在里面――
原來,那個美工再考的時候,母校說,不是你的成績,是政審。他的導(dǎo)師說出了那兩個字。那美工聽了,如晴天霹靂,他要求母校幫他調(diào)查清楚,究竟為何“內(nèi)控”?一查,是前些年的私下言論,如今看來,不光沒錯,簡直可以說是提前正確了。單主任聽說,還涉及自己的俱樂部,也跑去了解,一打聽,自己手下十多人,一小半給“內(nèi)控”了,連他自己也在其中。再看材料,都是已成笑話的那一類。后來上邊說,這是當(dāng)時定的,有當(dāng)時的背景,按政策本該撤消,后來疏忽,沒有及時撤消……
見齊齊已經(jīng)不死不活地愣在那兒,單主任陰沉沉地吼了一嗓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不快滾,在這兒惹我們惡心!齊齊又羞又惱,心里絞成一團,他覺得自己要被這種仇恨與輕蔑給燒成灰了。齊齊轉(zhuǎn)身離去。那美工對著他踉蹌的背影喊,你作了這么多貢獻,還留在這兒干嘛?虧不虧啊――
齊齊知道這件事與自己有關(guān),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美工說到的幾件事,特別是涉及領(lǐng)袖私生活的那件事,他并沒有反映上去,他當(dāng)時還覺得,自己在為朋友承擔(dān)子哪!但有了“媒鳥”這兩個字背在身上,一切都無須辯解。
齊齊在009的社會生活,在不久之后結(jié)束了。
那一天在大禮堂開大會,散會后,齊齊感覺后面有些異樣,很多人尾隨他,有人在笑,有人在悄聲議論,但他沒有回頭,一直走回家去。不一會,秦老師也帶著女兒回來了,問齊齊,你背后貼了個啥呀?一把扯下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千萬別和此人說話!秦老師把孩子往床上一扔,痛哭起來――你到底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呀?齊齊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張紙條,一任妻子哭,孩子哭。最后齊齊也哭了。
齊齊病了一場,在家躺了兩個星期。人瘦下去一圈。
后來,齊齊被調(diào)到離廠區(qū)七八里的一個油料庫,又不久,秦老師也帶著孩子來了。油料庫有兩個老職工,性情都很孤僻。齊齊不說話,他們也不說話。孩子也不說話了。在山坳里,過著一種地老天荒的日子。秦老師養(yǎng)了一只狗,那狗也不愛叫,山里沒生人,狗也沒有叫的理由。秦老師本來就是臨時工,一直沒有轉(zhuǎn)正,到油料庫來,還是臨時工,負責(zé)記個賬什么的。山坳里買菜不便,他們便學(xué)那兩個老職工,在四周找了幾塊空地,種了菜,那意境似乎又回到了鄉(xiāng)下。
009的人背地里說了一陣子,也漸漸將齊齊淡忘了。
再往后,昔日輝煌的009開始一日日敗落。原來的產(chǎn)品已過時,生產(chǎn)任務(wù)越來越少。后來,一部分生產(chǎn)單位轉(zhuǎn)做地產(chǎn),質(zhì)量不好,成本很高,做了幾年,做不下去。職工們常常拿不到工資,拿到的那一點,和外邊比,也是越來越少了。有一點門道的,都已調(diào)走。齊齊也開始想調(diào)走的事,孩子上學(xué)遠,學(xué)校也搖搖欲墜的樣子。家中父母日漸衰老,每次來信,都說到自己的病痛。有一次,兩人同時住院,連個送湯水的都沒有。讓齊齊覺得自己真是不肖。只是齊齊兩口子都已四十出頭,齊齊沒有任何一技之長,秦老師也不再能跳能唱了,讓父母聯(lián)系過幾個單位,還找過他們從前的學(xué)生,都被婉拒。有一個學(xué)生生意做大了,說可以幫齊齊兩口子弄點貨,代銷,做做無本生意。這樣,齊齊辦了“內(nèi)退”,每月有一百多塊錢,通過郵局匯寄。
終于少小離家老大回了。齊齊一家返城的時候,奶奶已去世幾年,齊齊下鄉(xiāng)之后,他和奶奶相處的時間很少。加起來就幾個月吧。齊齊在自己老家附近租了一個門面,賣蔬菜種子,那是他們唯一熟悉一點的商品。別人叫齊齊齊老板,叫秦老師老板娘。店里的事,都由老板娘當(dāng)家。進貨出貨都是她,很辛苦。齊齊坐店,收錢,夜里結(jié)賬?蛻舳颊f,齊老板是個老實人,不愛說話。
一些舊友聽說齊齊回來,又三三兩兩邀約著聚到那小巷老屋來,興致勃勃地述說當(dāng)年人事?伤麄儼l(fā)現(xiàn),多年不見后的齊齊,像變了一個人,冷漠,寡言,甚至不近人情。又疑惑又氣惱,悻悻離去。從此很少再來。
辛辛苦苦做了幾年,也積攢了一點錢。后來父母的老屋拆遷,給了一筆錢,加上齊齊兩口子掙的,在較遠處買了一套廉價商品房,兩室一廳,六十多平米。父母一間,齊齊兩口子一間,女兒漸漸長大,把陽臺包了,放一張床,一只書桌,也算一間。搬家后,終于斷了和從前的所有聯(lián)系。
過了幾年,齊齊的父母相繼去世。
前年的秋冬之際,種子生意最火的時節(jié),秦老師去外地進貨,遇車禍身亡。那是命運對齊齊的最后一擊。
那時,女兒剛做新娘不久,離家遠嫁。突然間,世上就遺下齊齊孑然一身。
齊齊從此一蹶不振,完全無力操持生意了。在女兒女婿攢掇下,把店盤給了別人。
齊齊一下蒼老了,數(shù)月間,頭發(fā)一片一片地花白,白得很臟的樣子,牙也一顆一顆掉落,說話關(guān)不住風(fēng),好在齊齊已不說話了。干瘦細長的身子,像一株行將枯萎的老樹。那年齊齊正好五十,知天命。
老齊齊不再與任何人往來。那棟樓房里的人,相互都不認識,碰了面,連點頭都無須點一下。
有一天,老齊齊上街,無意間碰見一位當(dāng)年那小院的人。那人幾乎認不出齊齊。老齊齊囁嚅說,媒鳥5。那人拼命笑起來。那人說,自己也早已離開009 ,如今在一家公司,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老齊齊那天很激動,許久沒怎么說話,有些嗑嗑吧吧,他固執(zhí)地問起當(dāng)年那美工的事。那人很負責(zé)任地說,那事和你無關(guān)。你這個家伙狡猾狡猾的,很多事情瞞而不報。不過沒關(guān)系,還有人呢。老齊齊問,還有什么人?那人說,還有“老頭兒”唄。齊齊問,什么老頭兒?那人說,就是關(guān)鳥籠的人,那才是真干事的,你嘛,就是只“媒鳥”。老齊齊又問,那個5呢?那人說,是你的號頭呀,又不止你一個!說完又笑了。分手時,那人說,都過去了,別提它了。我好心告訴了你,你可別去說,說了我也不會認的。
2001年8月8日-28日武昌關(guān)東 9月6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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