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官泯:淺論柏拉圖《理想國》的開篇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ㄗ髡邌挝唬褐醒朦h校哲學(xué)部)

          

          政治哲學(xué)已成為我們時代當之無愧的顯學(xué)。要想弄清政治哲學(xué)如今為何這樣炙手可熱,必需在某種程度上了解政治哲學(xué)傳統(tǒng)的源頭,就陋見所及,我們?yōu)榇耸紫刃枰氐教K格拉底,而由于蘇格拉底自己沒留下任何著述,柏拉圖就成了我們必由的入門,柏拉圖畢生的著述都在描繪蘇格拉底的生活。柏拉圖最偉大的政治哲學(xué)著作,或者說古今最偉大的政治哲學(xué)著作就是《理想國》(Politeia)。

          

          本文意在和大家分享一下筆者翻開柏拉圖《理想國》的感受!独硐雵返拈_篇,根據(jù)國內(nèi)權(quán)威的學(xué)術(shù)出版社的權(quán)威叢書中的漢譯,是這樣的:1

          

          [327a]〔蘇格拉底:昨天,我跟阿里斯同的兒子格勞孔一塊兒來到比雷埃夫斯港(注一:在雅典西南七公里的地方,為雅典最重要的港口。),參加向女神(注二:此女神系指色雷斯地方的獵神朋迪斯。)的獻祭,同時觀看賽會。因為他們慶祝這個節(jié)日還是頭一遭。我覺得當?shù)鼐用竦馁悤坪醺愕煤芎,不過也不比色雷斯人搞得更好,我們做了祭獻,看了表演之后[327b]正要回城。

          這時,克法洛斯的兒子玻勒馬霍斯從老遠看見了,他打發(fā)自己的家奴趕上來挽留我們。家奴從后面拉住我的披風說:“玻勒馬霍斯請您們稍微等一下!

          我轉(zhuǎn)過身來問他:“主人在哪兒?”家奴說:“主人在后面,就到。請您們稍等一等!备駝诳渍f:“行,我們就等等吧!”

         。327c]一會兒的功夫,玻勒馬霍斯趕到,同來的還有格勞孔的弟弟阿得曼托斯,尼客阿斯的兒子尼克拉托斯,還有另外幾個人,顯然都是看過了表演來的!

          玻:蘇格拉底,看樣子你們要離開這兒,趕回城里去。

          蘇:你猜得不錯。

          玻:喂!你瞧瞧我們是多少人?

          蘇:看見了。

          玻:那么好!要么留在這兒,要么就干上一仗。

          蘇:還有第三種辦法。要是我們婉勸你們,讓我們趕回去,那不是更好嗎?

          玻:瞧你能的!難道你們有本事說服我們這些個不愿意領(lǐng)教的人嗎?

          格:當然沒這個本事。

          玻:那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反正我們是說不服的。

          阿:[328a]難道你們真的不曉得今晚有火炬賽馬嗎?

          蘇:騎在馬上?這倒新鮮。是不是騎在馬背上,手里拿著火把接力比賽?還是指別的什么玩藝兒?

          玻:就是這個,同時他們還有慶祝會——值得一看哪!吃過晚飯我們就去逛街,看表演,可以見見這兒不少年輕人,我們可以好好的聊一聊。別走了,[328b]就這么說定了。

          格:看來咱們非得留下不可了。

          蘇:行喲!既然你這么說了,咱們就這么辦吧!

          〔于是,我們就跟著玻勒馬霍斯到他家里,見到他的兄弟呂西阿斯和歐若得摩,還有卡克冬地方的色拉敘馬霍斯,派尼亞地方的哈曼提得斯,阿里斯托紐摩斯的兒子克勒托豐。還有玻勒馬霍斯的父親克法洛斯也在家里。我很久[328c]沒有見到他了,他看上去很蒼老。他坐在帶靠墊的椅子上,頭上還戴著花圈。才從神廟上供回來。

          房間里四周都有椅子,我們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朔逅挂谎劭匆娢遥R上就跟我打招呼。〕

          

          開篇不長,對理解整個著作卻很重要,因為,跟柏拉圖別的著作一樣,整部《理想國》描述的就是一場戲劇性的對話,而開篇則向我們交代了敘述這場對話的方式,以及對話所進行的地點、時間、人物等等這些重要的要素。我們有必要結(jié)合漢譯的情況,稍稍研究一下柏拉圖在這方面的匠心。

          

          一 文體形式

          

          只要翻開柏拉圖的原文或任何一種西語譯文,便可發(fā)現(xiàn),漢譯本對柏拉圖的敘事方式作了很大的改動:柏拉圖通篇用第一人稱講述,而這第一人稱之“我”,就是對話的主角蘇格拉底,也即是說,整部《理想國》是蘇格拉底在對別的什么人2(或者我們)講述他曾經(jīng)歷的一場談話,這樣便免不了沒完沒了的 “我說”、“某某說”,他還不時地描述當時的場景、自己的心理以及別人的動作表情等等;
        漢譯本則把蘇格拉底的轉(zhuǎn)述改成了戲劇臺詞的形式,讓所有人物直接說話,而把蘇格拉底的那些描述用方括號括起來,讓它們變成了戲劇表演中的畫外音。這一改動或創(chuàng)造性的再現(xiàn)所帶來的簡潔、清晰與生動的效果,自不待言,有必要說一說的是,這一創(chuàng)新將如何影響我們理解柏拉圖的匠心。

          

          關(guān)于如何解讀柏拉圖,至少在公元三世紀就已經(jīng)形成了這樣的傳統(tǒng):研究者們將柏拉圖的對話錄主要分成兩類,“有些對話是戲劇[演示]性的,有些對話是敘述性的”3。那么,漢譯的創(chuàng)新就是將對話的形式從敘述式變成了演示式。這樣一來,柏拉圖所安排的讓我們進入對話的方式便不見了:《理想國》通篇是蘇格拉底的敘述,我們聽到、看到的一切都是通過蘇格拉底。如果說《理想國》的主題就是所謂“最佳政體”,而最佳政體作為“一”必然處于和所有較差政體之“多”的關(guān)系中,那么,在對話形式的安排上,蘇格拉底便象征著這“一”。無疑,象征也是一種論證(參Benardete1989,pp.9-10)。說得極端一點,對話形式的安排本身就暗示著,蘇格拉底作為哲人超越了政治、超越了城邦。

          

          如果聯(lián)系起對柏拉圖對話的另一種區(qū)分,即“自愿進行的對話與被迫進行的對話”,那么,《理想國》的形式上的特點就更清晰了:“《理想國》是唯一一篇由蘇格拉底敘述的、被迫進行的對話!保ㄊ┨貏谒1958,pp.60,66)柏拉圖為什么把《理想國》安排成這樣?據(jù)說,把這一點闡釋清楚了,就基本上理解了整篇對話。

          

          二 地點

          

          對話發(fā)生的地點確實很清楚,第一句就點明了,就是雅典的港口比雷埃夫斯。第一句的第一個字也即整個對話錄的第一個字是“katébēn”(我下到),對這第一個字,漢譯沒有加注,不過也許應(yīng)該像有些學(xué)者在譯柏拉圖時所做的那樣加個注釋(參Sachs2004,p.1,n.1),因為,語言習慣的不同使我們不可能在譯文中讓它也作為第一個字出現(xiàn),更重要的原因是,柏拉圖使用的第一個字常常和整個對話的主題相關(guān),而這里的情況恰恰就是如此。大家都知道《理想國》的中心觀念是所謂“哲學(xué)家做王”(它幾乎就出現(xiàn)在整篇對話的正中間),而《理想國》為我們提供的哲學(xué)家形象,就是第七卷“洞穴比喻”所描述的上升出洞穴后又下降到洞穴中的人。毫無疑問,整部《理想國》都與上升與下降的意象密切相關(guān)(參,克呂格1973,p.12;
        沃格林1957,pp.171-183;
        Rosen2005,p.20)。第一個字katébēn所點明的就是下降,很顯然,若沒有蘇格拉底的下降與滯留在比雷埃夫斯,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上升的企圖(回城)若不被阻止(Benardete1989,pp.9-11),便不會有《理想國》的這一場談話。對話中間部分對“好”的理念的描述,則可以說意味著整場對話上升到了中天。在《理想國》結(jié)尾的厄洛斯神話故事則又是一個下降故事,它明白地指向《奧德賽》中著名的下降到陰間的故事(X-XII;
        XXIII,249-284),柏拉圖這樣刻意地重塑荷馬詩歌中的下降故事,顯然與他要同詩人競爭的意圖有關(guān)。據(jù)說,“對比”是研究荷馬史詩結(jié)構(gòu)的重要切入點(陳中梅2003,pp.44-45),這么說來,與荷馬競爭的柏拉圖看來正是利用了荷馬的“構(gòu)合”特點,與結(jié)尾的下降故事相對,開篇第一個字便點明了,整篇對話的發(fā)生源于一個下降的故事。

          

          那么,下降到比雷埃夫斯意味著什么?或者說,比雷埃夫斯是個什么地方?比雷埃夫斯4,如中譯注指明的,是雅典的港口,而且,它是雅典海軍力量與商業(yè)力量的所在地,是雅典民主制的堅強堡壘(Strauss1964,p.62),這樣一個港城,用弗里德蘭德引湯因比的話來說,是“希臘世界最古老的民族大熔爐”(弗里德蘭德1957,pp.56-57),在當今世界,能與之完美比擬的恐怕就數(shù)美利堅合眾國了;
        柏拉圖自然不可能設(shè)想人類世界在當今的發(fā)展,但是他未必沒有完整地設(shè)想過政治社會的本質(zhì)。這么說來,蘇格拉底(對我們)講的故事第一句話就向我們點明,這是一個哲人下降到城邦尤其是民主的城邦(政治共同體)之中的故事。“城邦與人”,這是政治哲學(xué)的主題,哲人與城邦的故事就是政治哲學(xué)的永恒故事,不論城邦成為什么樣子也不會讓它有大團圓的結(jié)局;
        我們將會看到,民主堡壘之邦,并不就是哲學(xué)家的樂土。

          

          三 時間

          

          比雷埃夫斯所處的時勢何如?這一問題與對話的時間相關(guān)。

          

          關(guān)于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蘇格拉底只說是“昨天”,并沒有明說到底是何年何月,不過他在頭兩句話中給了我們提示,于是,有趣得很,如何根據(jù)這提示來推斷故事發(fā)生的準確時間似乎成了一個學(xué)術(shù)疑案5,我們能掌握的最新研究成果也只是說:“我們只能將這事的時間定位在公元前431至411之間!保≒lato2000,p.1,n.3;
        Rosen2005,p.20)蘇格拉底告訴我們,比雷埃夫斯的人們第一次過女神節(jié),“第一次”,說明這個節(jié)日是新的,那么“女神”也該是新的了?不過,蘇格拉底說的話似乎又想給人并非如此的第一印象,即女神并非新的;
        根據(jù)我們能掌握的最新研究成果的說法,若雅典人像在這里做的只是簡單地提到“女神”,那么他們常常指的就是一個希臘的神,即冥后珀爾塞福涅(Plato2000,p.349,對比Plato1982,p.3)。我們也許應(yīng)該設(shè)想,柏拉圖是故意讓蘇格拉底這樣說話,給人一種模糊不清的印象,因為直到第一卷末尾(354a),他才讓我們明白,這個女神確實是雅典人信的一個新神,她來自蠻邦,就是色雷斯的朋迪斯,是色雷斯的阿爾忒彌斯、赫卡忒或珀爾塞福涅(所有這些與冥界有關(guān)的女神)。試想,如果我們一個天津人聽說塘沽口的人們第一次過老天爺節(jié),有彌撒獻祭、圣誕廟會等等節(jié)目,聽得迷迷糊糊,過了半天,人家終于明說此老天爺就是“天主”,這會多么有戲劇性。據(jù)說,荷馬史詩的構(gòu)合有一重要技藝就是制造懸念,欲與荷馬競爭的柏拉圖何嘗不是制造懸念的大師呢?若他是故意在開始時不讓我們知道女神是誰,只把答案留給能把費解的第一卷看完的有心人,那么,漢譯的注二就是畫蛇添足,即便通常的譯文都這樣加注6,這里的注釋也是多余;
        若非得加注,也得有個限度,比如“請讀者參354a”云云,我看就足夠了,因為,注釋或疏解的目的不外是“讓柏拉圖是柏拉圖”,他若不肯輕易揭開什么,我們也不能太過熱心,這也許應(yīng)該成為一個原則。

          

          這么說來,由于文獻不足,蘇格拉底說的頭兩句話固然難以讓我們確定對話的時間,但另一方面,柏拉圖讓蘇格拉底說這兩句,也許本不意在提示對話時間,而是揭示比雷埃夫斯的時勢與世風。務(wù)新求異也許是民主制的必有之象,但是,雅典人新奉蠻邦之神的行為,在傳統(tǒng)的眼光看來不過體現(xiàn)了政治與世風的衰落與敗壞。蘇格拉底就是這樣向我們展示出時勢與世風,我們看到的是與“昨天”,與古老而高貴的雅典精神的相反一極(施特勞斯1958,p.61;
        Rosen2005,p.20 )。于是,政治哲人下降到城邦,似乎就是為了改造壞的政治或恢復(fù)好的政治,但是,這真的就是《理想國》所說的故事嗎?蘇格拉底下降到比雷埃夫斯究竟何意?這要聯(lián)系到對話的人物。

          

          四 人物

          

          蘇格拉底下降到比雷埃夫斯要干什么?同樣是在第一句話中,他自己告訴我們,為了“參加向女神獻祭”并“觀看賽會”,但是,由于他是和格勞孔一起,所以,真正說來,我們沒法斷定這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格勞孔的主意。根據(jù)《理想國》里的描述,格勞孔天性充滿愛欲(eros),總是勇敢異常,這樣的人常常極有政治抱負或野心。色諾芬在《回憶錄》中說,“阿里斯同的兒子格勞孔還不到20歲就一心想在城邦中做一名領(lǐng)袖,向群眾演講,他的親友中沒有一人能夠制止他,即便他被人從講壇上趕下來鬧笑話;
        只有蘇格拉底為了柏拉圖和……卡米德斯的緣故善意地關(guān)懷他、并制止他!保↖II,6,1,參,色諾芬1984,p.105)蘇格拉底和他一起下到比雷埃夫斯,很可能就是為了找機會修理他異常的從政欲(Strauss1964,pp.63-65)。蘇格拉底之所以滯留在比雷埃夫斯,格勞孔起了重要作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他們被玻勒馬霍斯一干人阻攔,身為學(xué)生的格勞孔三次搶在老師前面作了決定,首先是決定等等他們,然后是在他們的強力面前表示屈服,最后是決定留下來。格勞孔的行為足以見出他的個性,既然他絕非生性怯懦的人,我們只能說,他很愿意留下來,他已經(jīng)跟著蘇格拉底學(xué)了一些哲學(xué),他很愿意見到,也蠻有信心地認為蘇格拉底會憑著(哲學(xué)的)智慧所向披靡。格勞孔和蘇格拉底一起作為客人留下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在和蘇格拉底的整個對話中,卻無疑比其他所有人加起來說的還要多,是蘇格拉底最主要的對話者。這個格勞孔有愛欲、有血氣、勇敢,且十分聰明,正是他將不停地激勵并協(xié)助蘇格拉底在言語中建立起一個美好城邦,且在這城邦中擔當了重要的角色,即護衛(wèi)者,不過,與這個角色相應(yīng),他必需知道且有能力知道的東西,止于把他的熱情引向正確的政治出路(Rosen2005,pp.12-13,20-21)。

          

          阻攔蘇格拉底回城的人是誰?富有的僑民克法洛斯的兒子玻勒馬霍斯。顯然,蘇格拉底并不愿意留下來,但是玻勒馬霍斯讓蘇格拉底明白,他這邊人多:多數(shù)人之意志,這從來就是民主的原則。玻勒馬霍斯說,“你們要么證明自己更強大(kreittōn),要么就得留下來!泵裰鞯脑瓌t,原來也正是一種強力或權(quán)力。在這里用的“更強大”一詞,就是后面色拉敘馬霍斯把正義定義為“強者的利益”時所用的詞,不過,這個詞在廣義上還有“更好”的意思,在蘇格拉底似乎與色拉敘馬霍斯進行瞎攪和似的辯論時(338c5-d4),他意指的正是這一點(Benardete1989,p.10)。這么說來,漢譯本把玻勒馬霍斯的話譯成“要么留在這兒,要么就干上一仗”,是比較傳神的意譯,但這樣便丟失了kreittōn這一關(guān)鍵詞與后面文本的關(guān)聯(lián)。在政治哲學(xué)的研究中,譯注必須“一字一句地”進行7,追求傳神,則容易動輒走神,這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強”與“好”的關(guān)系曖昧得很;
        有智慧的哲人未必具有強力,有強力的多數(shù)人則常常并沒有智慧。針對蘇格拉底想要說服他們的企圖,由于玻勒馬霍斯表示他們根本不聽,于是僵持出現(xiàn)了,強力一點都不服從言語的論說,智慧與權(quán)力處于尖銳的對立中。格勞孔的兄弟8阿得曼托斯的介入,他對晚上活動的描述和安排,促成了兩者的妥協(xié),于是,一個具體而微的政治共同體出現(xiàn)了,所有政治生活都建基于這樣一種權(quán)力與智慧的妥協(xié)(Bloom1968,p.312)。后面發(fā)生的整個故事所展示的則是,在這個共同體中,對言語的興趣取代了一切,而在言語的城邦里(不過也僅在言語的城邦里),哲人表明他自己是最有權(quán)力的統(tǒng)治者。

          

          蘇格拉底留下來了,他們進到克法洛斯的家中,談話便開始了。談話非常非常的成功,晚飯和晚飯后的安排都被拋到九霄云外,至少經(jīng)過整個晚上并持續(xù)到第二天早上。談話的主體部分討論的是一個正義的城邦是怎樣的,這樣的談話當然具有很濃的政治味道(施特勞斯1958,pp.61-62;
        Bloom1968,p.440;
        Rosen2005,p.15)。翻翻《理想國》,不難得到這樣的印象,蘇格拉底對正義城邦的設(shè)想很專制、很集權(quán)、極不民主,可以說,被民主地留下來的蘇格拉底在格勞孔兄弟的協(xié)助下進行了一場企圖顛覆民主制的徹夜密謀。沒有人會否認,蘇格拉底在其中激烈地貶低民主制;
        似乎可以說,針對在比雷埃夫斯集中體現(xiàn)出的雅典人的民主化傾向,蘇格拉底的立場是反動的、保守的。考諸史實,公元前404年雅典發(fā)生了一場推翻民主制、建立“三十人僭政”的革命,而蘇格拉底確實和三十人僭政中的一些頭頭腦腦關(guān)系密切。不久,民主制復(fù)辟,蘇格拉底正是被民主派定罪并處死。這么說來,人們恐怕要將《理想國》當作一個反動、專制的政治綱領(lǐng)了,假如人們只看其中的政治味道而不辨其中的哲學(xué)玄機。實際上,這哲學(xué)玄機在開篇對對話人物的設(shè)計中就有所體現(xiàn)。

          

          假如蘇格拉底整整一晚上的目的就是鼓動對話者推翻民主制,以建立寡頭或貴族政制,我們確實應(yīng)該期望理論一經(jīng)對話者掌握就會在實踐上產(chǎn)生的巨大效果!独硐雵烽_篇交代的對話者,除蘇格拉底外共有十人,而三十人僭政期間比雷埃夫斯的統(tǒng)治者恰恰就是一個“十人委員會”,利用人數(shù)的相同引起聯(lián)想是柏拉圖慣用的技巧,通過這種關(guān)聯(lián),他也許暗示我們,要聯(lián)系404年的革命來理解這場對話。要是參加對話的這十人都成了反民主的僭政的擁躉,從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理解這場對話就完全貫通無礙了。但是,我們不要忘了,蘇格拉底的對話者未必都是些不喜歡民主制的人。404年的僭政將這十人中的三人置于死地,克法洛斯一家深受其害,他的兩個兒子,即呂西阿斯和玻勒馬霍斯便被處死,尼客阿斯的兒子尼克拉托斯也遭同樣的命運。這些史實,我們都可以從Ferrari和Griffith在其英譯本所附的“名項匯釋”(Glossary)中查到9。柏拉圖為蘇格拉底選擇的對話人物,常常為對話的主題造成極強的戲劇緊張,比如關(guān)于勇敢的對話就以一個吃了敗仗的將軍為主要對話人(《拉刻斯》),關(guān)于節(jié)制的對話則以未來的僭主為主要對話人(《卡米德斯》),在這個關(guān)于正義城邦的對話中,有些對話者則就是一場據(jù)說是為了恢復(fù)正義的革命的受害者(施特勞斯1958,p.61;
        Strauss1964,pp.62-63)。既然這樣,若說哲人蘇格拉底主導(dǎo)的這場對話是成功的,他必定在思想上成功地影響了他的對話者們的政治立場,那么,難道我們可以徑直認為蘇格拉底在其中宣揚的就是一種反民主的、寡頭的或貴族的政治理想嗎?即便針對開篇所揭示的雅典的世風,蘇格拉底確實提出了某種貴族理想,難道我們可以徑直認為這種理想所指向的就是現(xiàn)實的政治?蘇格拉底在言語中建立起一個正義的、理想的、美好的城邦,究竟是為什么?一句話,哲人與政治(城邦)的關(guān)系是什么?柏拉圖在開篇對人物的設(shè)計,已經(jīng)暗含了這一政治哲學(xué)的玄機。

          

          確實,哲人與政治的關(guān)系問題,就是政治哲學(xué)的主題。1933年,上個世紀據(jù)說最偉大的哲人與人類歷史上最邪惡的政治之間的牽連,凸顯了政治哲學(xué)的這一基本問題;
        雖然這一事件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世紀,這一問題的當下性、緊迫性與重大性卻仍然沒有改變。

          

          蘇格拉底的主要對話者依次是克法洛斯父子、色拉敘馬霍斯、格勞孔兄弟,從對話人物的這種結(jié)構(gòu)安排來看,色拉敘馬霍斯這一角色對于理解整篇對話應(yīng)該很重要,不過,開篇中只提到了他的在場,他來自卡克冬,那是拜占庭對岸的一個說希臘語的城邦10。我們手頭的漢譯本對于開篇出現(xiàn)的人物通通沒有加以注釋,譯本末尾也未像Ferrari和Griffith的英譯本那樣附加一個有關(guān)名稱與事項的匯釋,讀者若僅僅依據(jù)它,恐怕難以通向柏拉圖在人物安排上的用心。

          

          五 結(jié)語

          

          通過上面對敘事方式、地點、時間與人物諸方面的解說,我們似乎可以得出一點結(jié)論。如果我們老老實實地從柏拉圖的開篇讀起,我們便容易同意說,《理想國》恐怕不會給我們提供一種純粹哲學(xué)或形而上學(xué),至少在表面上,它是一出描繪哲人生活的戲劇;
        如果我們稍微仔細一點閱讀它,我們則不難發(fā)現(xiàn),《理想國》也并不是一部純粹政治的著作,很難僅從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理解它!独硐雵肥且徊空握軐W(xué)的著作,它的主題是哲人與城邦,而哲人與城邦的故事是一個永無結(jié)局的故事。

          

          

          參考文獻

          [1] 柏拉圖. 1986.《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漢譯世界學(xué)術(shù)名著叢書,1986.

          [2] 陳中梅. 2003. 荷馬,《奧德賽》,陳中梅譯注,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3] 弗里德蘭德. 1957. 《〈王制〉章句》之一:“忒拉緒馬霍斯”. 見,劉小楓編,張映偉譯,《〈王制〉要義》,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54-76頁.

          [4]克呂格. 1973. 《〈王制〉要義》. 見,劉小楓編,張映偉譯,《〈王制〉要義》,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1-53頁.

          [5] 色諾芬. 1984. 《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

          [6] 施特勞斯. 1958. 《蘇格拉底問題六講》,肖澗等譯. 見,劉小楓、陳少明主編,《蘇格拉底問題》(《經(jīng)典與解釋》第8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第2-85頁.

          [7]泰勒. 1949.《柏拉圖——生平及其著作》,謝隨知等譯. 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1.(英文原書初版于1926年.)

          [8] 王太慶. 2004.《柏拉圖對話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

          [9] 沃格林. 1957. 《〈王制〉義證》. 見,劉小楓編,張映偉譯,《〈王制〉要義》,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164-261頁.

          [10] Benardete, S. 1989. Socrates" Second Sailing: on Plato"s Republic.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11] Bloom, A. 1968. The Republic of Plato, translated with notes and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Allan Bloom. New York: Basic Books Inc. 1968.

          [12] Jowett, B. Plato"s the Republic, translated by B. Jowett. New York: Vintage Books. (n.d.).

          [13] Plato. 2000. The Republic, edited by G. R. F. Ferrari, translated by Tom Griffith. Cambridge Texts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14] Plato. 1982. The Republic, Vol. I, translated by Paul Shorey, Loeb Classical Library.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Press, 1982. (Original edition 1930.)

          [15] Platon. 1971. Werke IV: Der Staat, Griechischer Text von émile Chambry, Deutsche übersetzung von Friedrich Schleiermacher, bearbeitet bon Dietrich Kurz. Platon: Werke in acht B?nden: Griechisch und Deutsch. 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71.

          [16] Rosen, S. 2005. Plato"s Republic: a Stud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5.

          [17] Sachs, J. 2004. Plato"s Theaetetus,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e Sachs. Newburyport MA: Focus Publishing/ R Pullins Company. Focus Philosophical Library, 2004.

          [18] Strauss, L. 1964. The City and M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4.

          

          

          注釋

          1 柏拉圖1986,第1-2頁。引文所標的原文頁碼原是邊碼,引者移入文中;
        引文中的兩個譯注原是腳注,引者改為文中夾注。

          2 關(guān)于聽眾是誰的問題,通常的但未必完全確實的說法,請參Paul Shorey為Loeb叢書本寫的導(dǎo)言:Plato1982,第vii頁。

          3 第歐根尼·拉爾修《柏拉圖傳》,引自王太慶2004,第631頁。

          4 中譯注說比雷埃夫斯港距雅典7公里,不知有何依據(jù);
        據(jù)中譯本自稱依據(jù)的Loeb本,比雷埃夫斯港距雅典5英里(Plato1982,p.2,n.c),據(jù)Bloom的譯本,比雷埃夫斯港距雅典6英里(Bloom1968, p.440),折合成公里數(shù),都不是7。

          5 筆者無能掌握專門處理這一問題的文獻,但可以指出幾家對文獻的列舉,比如,弗里德蘭德1957,p.57,n.1;
        沃格林1957,p.172,n.1;
        Plato1982,p. viii, n.f.;
        p. 3, n.e。泰勒則根據(jù)其他的證據(jù)來斷定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參,泰勒1949,pp.375-377。

          6 Platon1971, p.3, n. 2;
        Jowett, p. 3, n.1;
        Plato1982,p.3,n.e;
        Bloom1968, p.3, n.5;
        Plato2000, p.1, n.2;
        王太慶2004,p.353,n.4。

          7 關(guān)于這一譯注原則,請參,Bloom1968,p. vii。

          8 漢譯本將阿得曼托斯作格勞孔的弟弟(327c),不知有何依據(jù);
        按通常的講法,阿里斯同的三個兒子從長到幼的次序是:阿得曼托斯、格勞孔、柏拉圖(參Plato2000,p.346;
        泰勒1949,pp.7-9)。

          9 還可參看此書的前言,Plato2000,pp.xi-xiii。

          10 漢譯本作他來自“卡克冬地方”,這不算錯,但接下來又說 “派尼亞地方的哈曼提得斯”,這就不對了。“派尼亞”是雅典一個德謨(deme)的名稱,原文說他來自派尼亞,人們一聽便知道他是雅典人,或可譯作“派尼亞區(qū)的哈曼尼得斯”。這個細節(jié)雖然無關(guān)緊要,弄錯了總歸不好。

          

          

          原載《世界哲學(xué)》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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