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我們該怎樣記住歷史?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是什么原因讓我們這么容易患歷史健忘癥?是中國文化的樂天知命深深地根植于我們文化的心理中嗎?據(jù)非常熱愛中國文化的中國文化最強的衛(wèi)道士辜鴻銘說,我們中國人是非常樂觀的民族。我們不太喜歡抽象的冥思苦想,不喜歡回憶,我們喜歡樂觀地向前看。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優(yōu)點。前些天我在拉托維亞首都里加開會,我的發(fā)言講的是中國作家的英文自傳在西方的意義。我的主題是這些用英文寫的自傳是世界視野內(nèi)的中國歷史的見證詞。作為見證者文學,這些作品有自己的寫作方式,結構和特點,這些見證者文學非常重要,可以與現(xiàn)在依然紅火的對納粹時代控訴反思的大屠殺文學相同并論。我的發(fā)言完了,做問題解答。一個從莫斯科來的中國女學者不同意我對這些自傳的評價。她認為這些人用英文寫自傳,一是為了宣傳自己,圖商業(yè)利益,二是她自己不屑為之。她舉例說,她文革后剛到莫斯科,就有俄國的出版商找她寫自傳,她不愿意寫,認為回憶文化大革命沒有意義。她的父母如今跟她同住在莫斯科。她的父親常常說干嘛要想過去,干嘛要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她因此認為我提倡寫自傳記錄和反思中國歷史,是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不符的。

          我自然立刻找出老祖宗來不同意她。我說,中國文明在世界上是唯一的非常注重記錄自己歷史的文明。兩千年前我們就有司馬遷寫作《史記》,給歷史留下證詞,留下證據(jù)。沒有司馬遷,我們怎么能知道漢代之前的事情?中國的文化和歷史絕不是只向前看的歷史,相反,中國的文化是記憶的文化。這位也來自中國在俄國工作漢學家同意不同意我,我不知道。我從會場上出來后還在想,文學和寫作本身都是這些熱愛寫字的人有強烈的記憶的欲望的原因。沒有記憶,就沒有文學,沒有記憶,就沒有歷史。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去參加位于華盛頓市中心的勞改紀念館的開幕式。勞改農(nóng)場--中國的古拉格群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這二十年間曾經(jīng)遍布中國各地。在這些勞改農(nóng)場里,聚集著中國的受教育者階層。他們很多都是因為“反右運動”或其他政治運動被誣陷成紅色革命的罪人,被發(fā)送到這些邊遠而艱苦的勞改農(nóng)場里“勞動改造”的。在二十年里,成千上萬的勞改的人死于饑餓,死于過度勞動,死于營養(yǎng)不良,死于虐待,死于莫明其妙。成千上萬的身體默默地被消滅掉了,成千上萬的靈魂被默默地抹掉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沒有留下聲音或遺物。他們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的背影里。

          中國的勞改農(nóng)場被不忘掉勞改記憶的人稱之為中國的古拉格,是非常確切的。蘇聯(lián)的古拉格群島曾經(jīng)有幾百萬人在里面被迫勞動“改造”。中國的古拉格群島的人數(shù)絕不會比蘇聯(lián)少。有意思的是,在中國是徹底極權的時代,中國沒有索爾仁尼琴這樣的作家堅持要向世界說實話,描述勞改農(nóng)場的真實狀態(tài)。在中國,隨著毛澤東的死,他的權力開始土崩瓦解的時代,也罕有中國知識分子站出來以冷靜的筆觸揭露勞改農(nóng)場的慘無人道。相反,在中國,被勞改的人離開勞改農(nóng)場后居然對勞改的生活有很溫馨的回憶。讓人吃驚不已的是有些作家居然對勞改生活懷著詩一樣的虛假記憶。

          中國勞改過的作家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這些關于勞改生活的半自傳體小說曾經(jīng)在中國風靡一時。在這些小說中,張賢亮以深情的筆觸回憶“我”在勞改時期的生活,在困苦饑餓中,“我”遇到了馬纓花這樣一個回族性感女農(nóng)民。正是與這個渾身都充滿了生命的女人的相遇,“我”學習了下層人民的優(yōu)秀品質(zhì),理解了生活,提高了道德水平,從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轉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馬纓花象征的是“人民”。張賢亮通過他的可愛的馬纓花說,我們的“人民”善良、純樸、善良、富有同情心、樂觀、感情豐富、聰明、賢惠,而且有著濃郁的傳統(tǒng)觀念。張賢亮顯然是看半瓶水說水快滿了的向光明面看的寫作者。他二十年的勞改的經(jīng)驗給中國文學史貢獻的是馬纓花這樣一個生動而真正虛假的女人。如此完美的女人(人民)似乎讓勞改都值得了。張賢亮的勞改小說讓我們對勞改充滿詩意的想象:“讓我驚奇的是她面龐上那南國女兒的特色:眼睛秀麗,眸子亮而靈活,睫毛很長,可以想象它覆蓋下來時,能夠摩到她的兩顴。鼻梁纖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長得非常精致,嘴唇略為寬大,卻極有表現(xiàn)力! “她的黑發(fā)十分濃密,幾根沒有編進辮子里的發(fā)絲自然地卷曲著,在黃色的燈光下散射著藍幽幽的光彩。她的耳朵很纖巧,耳輪分明,外圈和里圈配合得很勻稱,像是刻刀雕出的藝術品!薄八牟弊禹犻L,圓滾滾的,沒有一條褶皺,像大理石般光潔;
        脖根和肩胛之間的彎度,讓我聯(lián)想到天鵝……”。今天看來這種對一個女人身體的性感的細節(jié)的描述更可能是張賢亮自己性想象的投射。面對這樣的美麗的女人,勞改的“我”,怎能后悔去勞改?張賢亮后來獲得國家“有特殊貢獻的知識分子”稱號。他對二十世紀中國思想的貢獻是讓我們看到勞改并不那么糟糕,也許不必控訴個人的不幸。

          另一個也勞改過的作家王蒙也寫過很多作品,但是他沒有專寫勞改生活。王蒙與張賢亮不一樣。成為右派后,王蒙先是在北京附近勞改,勞改出來后主動放棄大學的工作,要求去新疆,在新疆一過就過了十六年。他的小說《淡灰色的眼珠》、《虛掩的土屋小院》、木箱深處的紫綢花服》、《哦,穆罕默德·阿麥德》、《好漢子伊斯麻爾》、《愛彌拉姑娘的愛情》等,深受蘇聯(lián)文學影響,特別是吉爾吉斯作家艾特馬托夫的影響,描寫的是我們居住在漢族地區(qū)的人所知無多的中亞地區(qū)的人民的生活。他的描寫給讀者的異域想象添上了生動的細節(jié)。王蒙對他流放生活的寫作讓我這個讀者很羨慕當過右派的人,他們在中國嚴密的政治組織下,雖然出不了國,但是至少可以到與外國也差不多的不同文化的新疆去體驗生活。

        用2002年王蒙的書《王蒙和他筆下的新疆》的介紹的話說:“王蒙到新疆不久,學會了維吾爾語。這樣他在那里與各族兄弟熔融在生活的大海洋里,如魚得水。”勞改沒有促使王蒙走向?qū)O權主義的深刻反思。

          中國五十年代成人的一代知識分子中凡是傾向過思想自由的幾乎都被強迫勞改去了。197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重放的鮮花》一書,收錄的十七位作家中,大多數(shù)是被勞改過的作家。自1979年以來,大部分勞改過的知識分子都重新回到中國的文化圈子里,重新思考。其中有的人的思考,比如劉賓雁、李慎之等人的思考,推動了我們對中國當代社會的思考,特別是堅定了很多八十年代成人的知識分子走自由主義道路的思考。但是,五十五萬五七年去勞改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受過教育的有一定知識的人,還沒有從自己的生活出發(fā)寫出勞改的世界并讓我們除了對他們的困難表示同情之外還從思想上藝術上對人們有極大啟發(fā)的作品來,還沒有很多思考讓我們從更深的角度看清二十年的中國古拉格的真面目,看清中國政治壓迫的真面目。中國到現(xiàn)在還沒有自己的《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沒有《日瓦格醫(yī)生》,沒有《癌病房》。

          我常常想是什么讓我們?nèi)绱艘子诨細v史健忘癥?或者就是我們的視野還不夠?qū)掗,沒有才華也沒有能力寫出一代人歷經(jīng)苦難的成長!拔页姓J,我飽經(jīng)滄!报D―勞改過的人應該飽經(jīng)滄桑,怎么還沒有寫出一代人的精神歷史和對極權社會的深刻反思來?到底是什么讓我們面對自己的苦難卻無法反思和無能寫出這種苦難?

          任何紀念館的目的都是保存記憶。這個紀念館也不例外。第一是讓我們不要忘記歷史的這一頁,這殘酷的非人的極權主義的一頁。第二,也許更重要的,是激勵我們進一步思考,思考中國古拉格對中國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意義。而這,當我走出這個博物館,秋雨蒙蒙,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11/18/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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