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自傳與公傳:一九五八年(中)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鳥的悲哀與人的悲哀

          

          大概是受到我所在星座的影響,我的想法飄忽不定,上下飛舞,常常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聯(lián)想。有時候,我也說不清楚,這些聯(lián)想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這些聯(lián)想的意義到底在哪里?

          這幾天偶然看到一張報紙,寫到麻雀已經(jīng)成為受法律保護的動物:北京一位“白姓男子自制餌料毒殺600只麻雀,被大興法院以非法狩獵罪判處1年徒刑”。放下報紙,我就想到:假如按照殺死600只麻雀坐牢一年來計算,殺死20億只麻雀,豈不是坐牢300多萬年?

          殺死20億只麻雀的事情,在中國確實發(fā)生過了。當時報紙說,中國有95%的人參與了剿滅麻雀的人民戰(zhàn)爭,上至105歲,下至5歲。據(jù)說,在1958年3月至11月上旬,全國捕殺麻雀19.6億只。

          我喜歡麻雀。

          那年春天,我騎著一只四條腿的小板凳,在自家的院子里跑來跑去,唱著從劉小燕學來的兒歌:小板凳,四條腿,我給奶奶嗑瓜子。奶奶嫌我臟,我給奶奶搟面湯。面湯里面加點油,奶奶樂得直點頭。我的奶奶在我爹10歲的時候得病死了,我對奶奶的認識也是從劉小燕那里學來的。奶奶給她嗑瓜子,給她搟面湯,所以她就愛笑,圓圓的臉蛋兒笑得很好看。我記得,她來過幾次就不來了,她的爹是橡膠廠的書記,我爹是橡膠廠的廠長,兩個爹可能是吵了架。后來我才知道兩個爹確實有了矛盾,才知道劉小燕是我這輩子喜歡的第一個女孩。

          我的伙伴兒就剩下我們家里的幾只麻雀了。我們北方的孩子把麻雀叫做家雀兒,因為這種小鳥是一種與人類伴生的鳥類,終生在人類左右。它們特別忠實,吃苦耐勞,不像燕子每年都飛走,鴿子常常會串窩;
        它們聰明機警,酷愛自由,雖然和人特別親近,但決不會被人類馴服為鳥籠里的玩物。我的哥哥們曾經(jīng)在冬天的院子里掃開一小塊積雪,放一點糧食,把家雀兒引誘到大草帽下面,猛地一拉繩子扣在里面。那只家雀兒關在籠子的一兩天里,面對它喜愛的黃澄澄的小米,雙眼緊閉一動不動,既不掙扎也不哀叫,直到英勇就義。

          剛才我說到我們家里的幾只麻雀,其實是住在我家屋檐瓦縫里的幾位小小鄰居。我在院子里騎板凳的時候,它們唧唧喳喳地唱我聽不懂的歌曲,唧唧喳喳說我聽不懂的事情,卻從來沒有落在我伸出的手上。

          在我所有的記憶里,僅僅抓住過一只麻雀。那是在我中學畢業(yè)幾年之后一個夏夜的夜晚,我趴在市郊火車線路北側(cè)的大柴堆上,那柴堆是我所在的機械廠用收購來的荊條垛成的。那是一個爽朗的夜晚,滿月靜靜地放送著光華,天空和大地清澈如水,有一種幽香的味道讓我陶醉。這時就有一只小鳥落在我的前面,不驚不懼地盯著我看。在那樣的情境里,無論是小鳥還是我,都與身外的自然融合在一起。我輕輕把它抓在手里,它沒有躲避沒有掙扎,還是不驚不懼地盯著我看。

          那是我可以零距離觀察麻雀的惟一機會。它的眼睛在月光之中略微發(fā)藍,圓錐形的小嘴向下彎出漂亮的弧線,板栗色的背部有幾道黑色條紋。還有,它肩部的羽毛是褐紅色的,應該是一只雄鳥。

          一分鐘之后,小鳥向月亮那邊飛走了。

          雄麻雀肩部的羽毛是褐紅色的,雌麻雀肩部的羽毛是橄欖色的,應該不會錯。這是我從一本很舊的鳥類常識讀物上看到的。那時出于一種我以后會說到的特殊的緣分,我讀到許多別人讀不到的書,包括一本帶插圖的古希臘神話,里面寫到了掌管愛與美的女神,名字叫阿弗洛狄忒,喜歡桃金娘樹,喜歡麻雀與天鵝。

          在另一本書里,我讀到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一篇散文詩《麻雀》,寫得很短卻很動人。我曾經(jīng)工工整整地抄過好幾遍,能夠流利地背誦下來:

          我打獵歸來,沿著花園的林陰路走著。狗跑在我前邊。

          突然,狗放慢腳步,躡足潛行,好像嗅到了前邊有什么野物。

          我順著林陰路望去,看見了一只嘴邊還帶黃色、頭上生著柔毛的小麻雀。風猛烈地吹打著林蔭路上的白樺樹,麻雀從巢里跌落下來,呆呆地伏在地上,孤立無援地張開兩只羽毛還未豐滿的小翅膀。

          我的狗慢慢向它靠近。忽然,從附近一棵樹上飛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顆石子似的落到狗的跟前。老麻雀全身倒豎著羽毛,驚恐萬狀,發(fā)出絕望、凄慘的叫聲,接著向露出牙齒、 大張著的狗嘴撲去。

          老麻雀是猛撲下來救護幼雀的。它用身體掩護著自己的幼兒……但它整個小小的身體因恐怖而戰(zhàn)栗著,它小小的聲音也變得粗暴嘶啞,它在犧牲自己!

          在它看來,狗該是多么龐大的怪物啊!然而,它還是不能站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樹枝上…一種比它的理智更強烈的力量,使它從那兒撲下身來。

          我的狗站住了,向后退了退……看來,它也感到了這種力量。

          我趕緊喚住驚慌失措的狗,然后我懷著崇敬的心情,走開了。

          是啊,請不要見笑。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鳥兒,我崇敬它那種愛的沖動和力量。

          愛,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懼更強大。只有依靠它,依靠這種愛,生命才能維持下去,發(fā)展下去。

          我還知道,屠格涅夫這篇《麻雀》的中文版本,是大名鼎鼎的巴金翻譯的。巴金活了101歲,被稱為20世紀中國杰出的文學大師、中國當代文壇的巨匠,但在我看來,由于他的政治理想一直高于文學理想,影響到他的語言能力一直馬馬虎虎,從來沒有寫過像他翻譯的屠格涅夫《麻雀》那樣深刻和優(yōu)美的作品。我們還可以說,他從屠格涅夫那里沒有學到一位文學大師的胸襟和良知。舉例來說,如果俄國政府號召打麻雀,屠格涅夫會奮起反對,但中國政府號召打麻雀, “作家巴金捧著一個銅盆,在草地上敲了整整一個下午。做事認真的巴金,打麻雀都不偷懶! 那是在1958年初春的一天,當時巴金已經(jīng)54歲,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之年,應該知道自己是誰,應該干些什么,不該干些什么。

          在同樣的事情上,在同樣的時代里,巴金還比郭沫若強了好幾百倍。身為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科學院院長、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的郭沫若,在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報》上竟然發(fā)表了一首詩歌《咒麻雀》:“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塌下來你不管。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麻雀麻雀氣太嬌,雖有翅膀飛不高。你真是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后方使烈火烘。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

          在1958年4月的北京,一場人與麻雀的大戰(zhàn)持續(xù)了三天,總共消滅麻雀四十萬一千一百六十只,很多地區(qū)已經(jīng)看不到麻雀。據(jù)《人民日報》報道:

          中國科學院有兩千多科學家和工作人員參加了戰(zhàn)斗。鳥類學家鄭作新一面指揮一面轟趕?茖W家華羅庚、錢學森等今天早晨不到五點就帶著“武器”進入了“戰(zhàn)區(qū)”。

          這位鄭作新先生也和華羅庚、錢學森一樣,在世界上有很大的學術影響。他出生于1906年,福建長樂人。據(jù)我看到的資料介紹,他是中國科學院院士,國際著名的動物學家,中國鳥類學界泰斗,也為世界鳥類學研究與保護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被世界的鳥類學界譽為一代宗師。

          可是在1958年中國人雀大戰(zhàn)的前二年,也就是1956年1月8日,《人民日報》有鄭作新撰寫的文章《麻雀的害處和消滅它的方法》。

          文章稱經(jīng)其試驗,一只體重約六錢多的麻雀,每天所吃的谷子約二錢,為它體重的四分之一強。根據(jù)這個數(shù)字推算,每只麻雀一年中消耗谷物約四斤!@個著名的推算,我相信是根據(jù)國家決策者的指示精神試驗出來的,但又為那場對麻雀的整體屠殺提供了所謂的科學依據(jù)。

          文中介紹了消滅麻雀的方法,“常見的有用鐵絲夾、鐵絲籠捉,用張網(wǎng)或拉網(wǎng)捕,用篩子、竹篦或木板扣,用彈弓或鳥槍打,用膠粘或用毒餌誘殺等等的方法。”重點介紹了手捕法、毀巢法、巢箱誘殲法等三種簡單易行的方法。

          文章結尾強調(diào):“消滅麻雀是一個群眾性的工作,必須發(fā)動和組織群眾去做,并且要堅持下去,才能大量地殲滅麻雀,達到消除雀害的目的!

          看這段文章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鄭作新1930年前在美國讀完博士,并且以相當優(yōu)秀的成績引起世界矚目。突然我就迷惑起來,寫過這樣文章的人,也算“為世界鳥類學研究與保護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20億只麻雀的鮮血在我眼前又蔓延開來,接著流淌成河。這時候,除了希望那些骨頭不硬的人不要從事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之外,我連一絲一毫的感慨也沒有了。

          

          鞍山的工廠和新來的雷鋒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要論當時在中國最有名氣的城市,有時是北京,有時是鞍山,別的城市統(tǒng)統(tǒng)排在后面。

          我這樣說,是有1958年地圖出版社編制的《民兵訓練圖冊》為證。如果翻到四幅國內(nèi)形勢圖中的《人民公社好》,你就會讀到一首詩歌:“全社面貌像蘇聯(lián),工廠林立像鞍山,蘋果結得賽西瓜,棉花桃兒像鵝蛋,鯉魚長得比船大……”其中的“全社”指的是河南省遂平縣崦岈山衛(wèi)星人民公社,他們要在1958年下半年建設工廠1000個。鞍山是他們(以及全國各地)學習的榜樣,并且能和蘇聯(lián)相提并論,可見其在中國所有城市中的崇高地位。

          那種地位的基礎,是那些到處冒著黑煙、到處降落粉塵、到處飄出汽油味兒的工廠。它們在鞍山遍地都是。

          現(xiàn)在的鞍山,恐怕只有幾位70歲以上的老工人,還記得那些令他們驕傲的日子了:1958年6月14日,鞍山試制成功我國第一臺100馬力的拖拉機和推土機,型號都是紅旗80。當年7月24日,拖拉機轟轟隆隆地開進中南海,向黨中央?yún)R報。

        7月28日,朱德同志特意為鞍山題寫了廠名:鞍山紅旗拖拉機制造廠。在那幾年,每當天安門廣場舉行國慶慶典,就會出現(xiàn)紅旗牌拖拉機高大威武的身影。據(jù)說,雷鋒在鞍山工作的時候,最早駕駛的是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斯大林八十推土機,后來就用上了中國生產(chǎn)的紅旗牌推土機。更大的工廠是鞍鋼,也就是雷鋒工作過的工廠。那時候的鞍鋼,不僅是新中國的鋼鐵搖籃,也是新中國國營企業(yè)的龍頭老大。1958年的職工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10萬人。但是還不夠,還要再擴大。他們招工招到了湖南省的望城縣,雷鋒就跟著來了。雷鋒原來所在的團山湖農(nóng)場就要改為人民公社,他的拖拉機手很難再當下去。

          雷鋒來的那天是1958年11月15日,鞍山剛下過一場雪,一夜之間全變成白色,包括鞍鋼化工總廠煤場的黑色煤堆。碰巧煤場的主任也姓白,就在那個白色的煤堆前面,和剛來的雷鋒見了面:“你在農(nóng)場開拖拉機每月工資多少?”“32元!薄澳阒涝谶@里學徒,每月工資多少?”“我沒問過,不曉得。”“我告訴你,在這里學徒每月只有22元,比農(nóng)場少拿10元,你不怕吃虧?”“吃虧?不,我不是為錢來的! “那你大老遠地到鞍鋼來為什么?”“為了煉鋼嘛,為了1070嘛!”——1070萬噸鋼是中央為1958年確定的全國鋼產(chǎn)量。

          這段對話摘自《我的好徒弟雷鋒》,作者是雷鋒學開推土機的師傅,姓李?磥砝顜煾档幕貞浭潜容^可信的,但是和雷鋒自己寫的文章《我學會了開推土機》參照著看,就在關鍵的地方出了問題——雷鋒在那里幾次提到的是1800萬噸鋼,他是為了1800萬噸來的。據(jù)我了解,從全世界的范圍來看,關鍵的地方能夠被掩飾、被修改、被編造、被用作欺騙,非關鍵的地方也一樣能夠被掩飾、被修改、被編造、被用作欺騙。那些年月里,中國的宣傳機構任意改變一切已經(jīng)成了習慣,還有什么文字是可以信任的呢?當然,由于他們的疏忽、慵懶或低能,在關于雷鋒的宣傳中,就有類似的許多矛盾和漏洞(包括雷鋒在1962年的死因),需要以后不斷地修改與補充,一次比一次順暢一些。

          在以往的宣傳里,有一些數(shù)字始終沒有改動或不需要改動,始終被大家接受,但不等于就沒有問題。

          比如說雷鋒的獲獎情況。

          只在鞍鋼工作了不到一年零兩個月的雷鋒,1次被評為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3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5次被評為標兵,18次被評為紅旗手。其實這也挺讓人奇怪的,一是標兵、紅旗手、積極分子、先進工作者都是同義反復的概念,鞍鋼怎么就愛做這些重復性的工作?二是怎么才能讓一個小徒工獲得槍林彈雨般密集的榮譽,平均十多天被評上一次?三是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么在雷鋒努力工作之外,別人都是怎樣干活兒的?

          為了搞清楚第三個也是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我找到一些被宣傳機構回避的資料,看到了我不愿意看到的另一面事實。在全國一片你追我趕、先進經(jīng)驗每天爆出的大躍進年代,放不出“衛(wèi)星”就是保守、落后、右傾,就會危及當?shù)攸h政領導的政治前途。所以,1958年的鞍鋼,在工人中普遍開展了“獻工”、“獻點”活動——就是動員工人發(fā)揚共產(chǎn)主義精神,“主動”、“自愿”延長工作時間。同時呢,還開會動員人們減少勞動報酬,“主動”、“自愿”給國家節(jié)省更多的資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比如,在雷鋒來到鞍鋼的1958年11月,原先實行計件工資的27個廠礦,已有24個取消或準備取消計件工資和津貼,這樣一來,就有約占總數(shù)三分之二的鞍鋼生產(chǎn)工人,減少了四分之一以上的工資收入,而他們延長的勞動時間,根本就無法統(tǒng)計。那時的工資制度是最低限度的生存工資制度,一旦減少了許多工資,他們和他們家庭的生存就很慘了。

          工人不是有工會嗎?怎么就不替工人說話呢?記得我在讀大學之前,在一篇批判文章里看到被批判的布哈林的一個觀點。工人階級奪取政權建立蘇聯(lián)不久,布哈林說過的一句話足以讓他被槍斃許多次。那句話的大意是:工人階級能奪取政權,卻不能執(zhí)掌政權,之后會從工人階級里面分化出一個新的階級,在工人階級的頭上執(zhí)掌政權。我知道在中國有著工人運動光榮傳統(tǒng)的上海,1957年5月下旬還有30多家工廠的工人上街請愿,但隨后發(fā)生了超大規(guī)模的打擊“右派分子”、“反社會主義分子”運動,工會的職能就順理成章地轉(zhuǎn)變,由代表工人群眾的利益,變成代表管理工人群眾者的利益。

          1958年的鞍山,曾經(jīng)有勇敢的工人創(chuàng)造了帶著高壓電作業(yè)的人間奇跡,但不會再創(chuàng)造帶著高壓政治作業(yè)的人間奇跡。雷鋒帶著高昂的理想踏進鞍山不久,鞍鋼的生產(chǎn)開始顯現(xiàn)危機,原材料、電力嚴重緊張導致生產(chǎn)時斷時續(xù)。到了1959年2月,鞍鋼三個軋鋼廠被迫停工,其余幾個主要軋鋼廠也只能開兩班。更為嚴重的是:由于1958年一年大量的獻工、獻點,許多工人吃住在車間,已經(jīng)疲憊不堪,很難再堅持下去了;
        由于取消計件工資、津貼減少了工人收入,加之糧食和食品困難,工人體力急劇下降,生產(chǎn)事故接連發(fā)生。據(jù)說鞍鋼領導想出了一條妙計:每天向所有工人免費提供一頓大鍋飯,作為取消津貼和計件工資的一種補償。幾年前,我在一家小飯店里吃飯,鄰座是一位黑紅臉膛的老人。他指著面前的飯菜說,現(xiàn)在好哇,58年那年(鞍山的老工人常常把挨餓的1958—1960年統(tǒng)稱為58年那年),我在鞍鋼高爐干活吃不飽啊,廠子里給一頓飯,開始時候還挺好,后來就不行了。我就問怎么不行,他又說,一頓飯喝好幾大碗小米稀粥,肚子撐得溜鼓,兩潑尿就撒出去了,還餓。我又問,那怎么干活兒呢?他說,干啥活兒?吃啥飯,干啥活兒;
        小米飯,大仰殼兒。見我有些迷茫,他補充說道,大仰殼兒,就是躺在那塊兒歇著唄。按照老工人的說法,58年那年,還有不少新進廠的工人吃不了那份苦,更害怕出工傷事故,私自卷起鋪蓋卷兒,跑回農(nóng)村老家了。

          相比起來,那時候的雷鋒是最幸運的了。他是個孤兒,所有的工資一個人享用,不像同來的湖南老鄉(xiāng)要把大部分的工資寄回去養(yǎng)活老人孩子。特別是鞍鋼的一條土政策,把從技術熟練工人身上刮下來的錢補到非熟練工人身上,在全國首先大規(guī)模縮小了貢獻不同者之間的工資差距,讓雷鋒確實受益不小。轉(zhuǎn)到弓長嶺鐵礦后,他每個月能開到五十多元,能有錢買皮鞋、皮夾克、料子褲、進口表了。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別人都又累又餓,不能干也不想干活的時候,雷鋒又能干又想干,不一定就是和鞍鋼的工人階級唱反調(diào)兒對著干,而是他的幸福感和樂觀精神給他帶來了那么多榮譽。還有一條重要原因,就是中國的南方人到北方來發(fā)展,吃苦耐勞又不計報酬,和到美國發(fā)展的墨西哥人有些相似,所以當年鞍鋼要不遠千里去湖南招工,看來是招對了,起碼招來了一個偉大的雷鋒。

          雷鋒來鞍鋼的時候才18歲,個子矮矮的,身材瘦瘦的,一副娃娃臉,梳著劉海頭,很精神很聰明也很可愛。一次廠里的女青年演出高蹺秧歌,雷鋒混在其中扭啊,浪啊,把一些老工人看得迷迷糊糊。他的文藝和文化功底都不錯,寫過和發(fā)表過詩歌散文,在鞍鋼還兼任職工夜校的業(yè)余教員,教工人語文。還有就是他能熟練和標準地使用報紙上的官方語言,政治覺悟遠遠高于鞍鋼的普通工人。

          那時候還是階級斗爭年代,政治決定一切。1958年的新觀點,是把過去留下的知識分子劃到資產(chǎn)階級一邊,再把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劃到剝削階級一邊。鞍鋼的老技術人員多,對階級斗爭當然要重視。由于大躍進以后干活累、工時長、工資少,出身好的工人也紛紛出了問題,他們的工作熱情降低,還有說不完的牢騷怪話,前面提到的“吃啥飯,干啥活兒;
        小米飯,大仰殼兒”,很多人都抑揚頓挫、理直氣壯地說過。據(jù)一篇資料說,那時候的鞍鋼采取了三種辦法:1.批判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對大躍進的懷疑和動搖;
        2.在所屬各廠礦設立肅反機構,開展肅清反革命的斗爭;
        3.對一般工人根據(jù)思想和政治表現(xiàn)進行“排隊摸底”。現(xiàn)在想來,如果我看到的資料基本準確的話,鞍鋼把中國1949年以后對社會知名人士、知識分子、民族工商業(yè)者摸底排隊的做法,拓展到一般工人那里去了,實在是我們城市的一大創(chuàng)舉,應該在新中國政治運動的“光榮榜”上留有顯赫的名字。

          但那段歷史已經(jīng)封存起來,不會輕易向我們打開。好在還有一些意外的線索,比如鞍山出過共產(chǎn)主義名人雷鋒,他在1960年11月的一次憶苦思甜報告里,說起了在鞍山時候的一件事,為當時的鞍山留下了一段嚴酷的記憶:

          廠里開展社教以后,一次工會副主席對我說:“工廠是集體的,你不要那么認真,要注意身體!蹦翘煳宜恢X想不通,他是工會主席為什么這樣?又過了幾天,他又找我談:“小雷,工廠大鳴大放,叫大家提意見,你要放就放幾條,過去舊社會什么東西都有賣的,有魚肉,現(xiàn)在什么也買不到!蔽蚁朐谂f社會吃魚肉的是地主,窮人哪吃得起呢!心里對他有意見,但是不敢對他提意見,他是工會副主席。李書記說大鳴大放要站穩(wěn)階級立場,聽黨聽毛主席的話,我看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我就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對工會副主席進行了分析,看到他不是我們的人,我就將情況向李書記反映了,李書記要我以后注意他的言行。有一次在廁所,他又對一個新工人說過類似的話,我聽了很氣憤,又馬上報告了黨委。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才知道,他是一個混進黨內(nèi)的異己分子,當過土匪。后來(他)被開除了黨籍,進行勞動改造。這件事對我教育很深。

          

          大食堂?搖共產(chǎn)風

          

          上一個周末,好像是進入這個冬季最冷的一天,我正走在撫順這個據(jù)說遼寧省最冷的城市。前面不遠就是一家小旅店,住宿的客人幾乎都是我認識或不認識的親屬。說來他們都是我的姻親,再準確一點說來,是我孩子姥姥家的親屬。

          每隔三兩年,他們總會從各地趕來,相聚在一個特別的日子。每次相聚的內(nèi)容雖然不同,或者新生,或者婚嫁,或者壽宴,或者葬禮,但結束的方式從來不變,都是幾十個人開一個家族會議,重復和提倡他們的傳統(tǒng):對老人要孝敬,對孩子要關心,對知識要尊重,對工作要認真。

          那天吃奶的時候——對不起,敲錯了鍵盤,應該是吃飯的時候,他們其樂融融地說著說著,就說起以前的事情來了。年齡最小的姨說,早先的時候,一個大家庭生活在一起,28個人同吃一鍋飯一鍋菜,是1958年分的家。

          為什么是1958年分的家?我問。

          分家以前是什么樣子呢?我又問。

          分家以后的生活好過了么?我又追問。

          其實,他們生活經(jīng)歷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一些,但由于我的《自傳與公傳》剛剛寫到1958年,就對他們在1958年分家的事格外關心,想訪問到更多的細節(jié)。

          東邊是丘陵,西邊是平原。那個村莊離太子河很近,站在稍高一點的地方,甚至可以看見河水在太陽底下的反光。進了村子不遠,就有一個很寬闊的四合院落里面,大大小小12間房子,住著他們一家大大小小28口人。

          小姨那一輩兒人兄弟5個,姊妹10個,總共15個兄弟姊妹,他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的后代,是同一個爺爺?shù)暮蟠。特別有意思的,是其中的5個叔伯兄弟,各自成家后生育的子女總數(shù),不多不少也是15個,可見整個家族有一種遺傳復制的本能。如果我們放大了說,具有這種堅定不移的遺傳復制的本能的,可能是整個民族,也可能是整個人類,還可能是地球上所有的生物種群。

          就說這個叫做中華的民族吧,很早以前是個以農(nóng)耕社會為主體的封閉結構,最重要的事情是在祖輩居住的土地上種植糧食,并且認真地守護它們,不被那些揮舞馬刀的游牧民族掠奪。這件事情持續(xù)了幾千年之久,構成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性格。從另外的視角來看,這個民族又細分成一個一個的家族,組織生產(chǎn),抵御災害,在平原、丘陵、高山,以及各種嚴酷的條件下都能生存。還有,他們一般不反對京城里的皇帝,那個從沒見過面卻把他們打下的糧食拿走十分之一左右的人,就像現(xiàn)代的小商小販不反對黑社會一樣,以為交一些保護費十分正常。

          說到農(nóng)耕社會,就必然說到農(nóng)民群體。他們只想安守本分,自食其力,很少關心更重要的事情。1949年改朝換代,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年代開始了。1952年底以前,農(nóng)村的土地重新分配,對于農(nóng)民群體來說,這是他們聽說過的事情,歷史上許多次改朝換代之后都實行耕者有其田的再分配,可是用不了很多年,零散的土地又會集中到能吃苦、有經(jīng)驗、會管理的那部分農(nóng)民手里,失去土地的人再次成為那部分農(nóng)民的雇工。但時代不同了,意外的事情在1954年以后陸續(xù)發(fā)生,首先是通過成立初級社和高級社,分給農(nóng)民的土地以及農(nóng)民原有的土地,全都歸了集體。從有些學者關心的角度來看,這樣一來,所有農(nóng)民的身份都成了集體的雇工,所有農(nóng)民的勞力都成了集體的財產(chǎn)。

          我關心的角度與他們不同。在這種前所未有的變化之后,占這個民族九成左右的農(nóng)民群體,與他們祖祖輩輩的生活聯(lián)系被生生切斷。那么,這個民族是否可以說被徹底顛覆?他們的道德,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情感,他們的經(jīng)驗,必然像煎魚一樣,發(fā)生翻覆的變化。怎樣變化,我很關心。

          如果不是1958年秋天發(fā)生的事情,小姨的一大家人就不會分開,還會繼續(xù)那種已經(jīng)習慣了的和睦的生活。那年秋天玉米上場之后,應該分給各家各戶的口糧不分了,全都集中在一個新成立的組織那里,那個組織叫人民公社,是一種軍事、政治、經(jīng)濟、生活合一的體制。我考慮之后覺得,在這種體制里面,排在前面的還是軍事化的組織方式。那時候的執(zhí)政領袖,是依靠軍事得到全國政權的,還想繼續(xù)使用軍事的方式治理百姓。

          比如,軍事化的組織之內(nèi),沒有私有財產(chǎn),都在一個食堂吃飯,男女分開睡覺,人民公社就取消了私有化,建立了大食堂,甚至在一些地區(qū)還拆掉百姓住屋,老人住進養(yǎng)老院,孩子住進幼兒園,青年和中年男女住在各自編成的民兵隊伍,中小學的學生干脆實行統(tǒng)一的軍事化組織,設立營、連、排、班的編制集中住宿。這種指導思想和組織方式看起來很有創(chuàng)意,但不知不覺地,就與此前一百年的洪秀全太平天國比較相似。

          在我看來,所有的革命中最為相似的,還是對于革命的宣傳。1958年的宣傳工具,曾經(jīng)將人民公社大食堂的優(yōu)越性總結為十個方面,如打破了幾千年的私有觀念,集體主義思想大大增長,等等。當然對農(nóng)民群體的宣傳,還要采用他們喜聞樂見的形式,比如當時的一首“新民歌”:

          公共食堂真是好,省勞力來節(jié)約糧;
        廚房飯廳寬又大,男女老少喜洋洋。老人吃飯桌上請,小孩有饃又有湯;
        老少照顧都周到,個個吃得飽又好。吃起飯來人人喜,內(nèi)心感謝毛主席;
        只要苦戰(zhàn)再苦戰(zhàn),幸福生活樂無疆。

          農(nóng)民的私有觀念確實被打破了,因為那是軍事化的年代。建立大食堂的年月,只要干部(相當于軍事首長)在大會發(fā)了號召,不論你是否同意,家家都要把糧食交出來,家家的雞、豬等家禽家畜抓去“共產(chǎn)”,家家的鐵鍋全部上交砸碎,家家的大醬要連缸一起搬走。還有,每家的房子已經(jīng)失去私有的意義,由干部統(tǒng)一安排,可能被當作養(yǎng)老院、幼兒園、縫紉組等公用設施。這種情況在全國都很普遍,太子河邊的村莊不會不受到影響,小姨的大家庭不會不受到影響。按她的說法是分家,實際上,很可能連家的概念都不存在了。

          那時候沒有電視機、收音機,但家家的屋門里面一人多高的地方,掛著一只電喇叭,神圣地傳達干部們的指示和命令。很多年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那個年月的一首民歌,既是寫電喇叭的,也是寫大食堂的:

          電喇叭,電喇叭,你成天瞎哇哇。雞被抓,豬被殺,倉里沒有米,鐵鍋也被砸,半碗稀粥照影影兒,你還哇哇個啥?

          其中的“半碗稀粥照影影兒”,寫的是大食堂辦了幾個月以后,糧食沒有了的情景。

          外國的衛(wèi)星和中國的衛(wèi)星

          想起了一個聽來的笑話。

          說是1958年,中國吉林,有人在深山老林挖了一棵人參,比以前挖到的都大,趕緊向國家報告?偫碚f送到北京來吧,于是送到北京?偫砜戳,確實是個寶貝,第二天就向領導匯報,說是要搞個展覽,讓全國人民都來參觀。領導拍拍肚子說,不用了,昨天晚上,叫我吃了。

          見我沒有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講笑話的人也收起笑容說,那是真的,當時全國各行各業(yè)都在放衛(wèi)星,吉林也要放,還是敲鑼打鼓送到北京的呢。這時我就笑了,因為我想起了大躍進時候各色各樣的衛(wèi)星,每一個都比這棵人參衛(wèi)星的笑話更有趣。

          比如創(chuàng)造一個新動物的衛(wèi)星。某大學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一頭牛和一口豬交配成功,然后眼巴巴地等了很久,一直等到那個不豬不牛的東西生下來。他們是準備放衛(wèi)星的,還想等它再長大一些,好看一些或者結實一些,再拿出去展覽。但這個歪歪扭扭的怪物就是不爭氣,時間不長就一命嗚呼了。

          生產(chǎn)新的動物不容易,生產(chǎn)新的人物很容易。1958年冬天,河南省某縣的一個鄉(xiāng),本來地處半文盲的山區(qū),本來只有3萬人左右,忽然放出來三千多個人才衛(wèi)星,共有科學家、發(fā)明家、學術家、畫家、音樂家、歌唱家、文學家、說唱家等十二類,占了鄉(xiāng)里人口的十分之一。

          在當年各地的人才里面,文學家是最容易涌現(xiàn)的,激情一上來,誰都擋不住。在安徽省一個以花鼓聞名的縣里,1958年總?cè)丝?0萬,不知道出了多少文學家,竟然寫作了200萬首詩歌。其后的兩年沒有飯吃,還餓死了好幾萬人,但詩歌衛(wèi)星仍然沖上天去,1959年的產(chǎn)量是300萬首。

          更為成功也更為傳奇的衛(wèi)星,應該是各種農(nóng)作物的衛(wèi)星,從1958年就接連不斷升上天空。

          這一年的1月和2月,廣東省和貴州省分別放出了晚稻畝產(chǎn)3000斤、早稻畝產(chǎn)3025斤的高產(chǎn)紀錄。

          到了6月7日的《人民日報》,第一版最醒目的文章標題是寫河南省的:《衛(wèi)星社坐上了衛(wèi)星 五畝小麥畝產(chǎn)2105斤——在過去畝產(chǎn)一百多斤的低產(chǎn)區(qū)創(chuàng)造了高產(chǎn)新紀錄》。開始的時候農(nóng)村的干部還算老實,才把幾畝地或十幾畝地的莊稼悄悄遷移一塊地里計算畝產(chǎn),后來一看挺好,還受到鼓勵,還可以升官,那賊膽子越來越大,就逐漸把畝產(chǎn)擴大到幾十倍、幾百倍。不信你就翻開1959年8月——9月的《人民日報》,那些高產(chǎn)衛(wèi)星的報道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離譜,越來越驚人。

          8月13日:湖北麻城早稻畝產(chǎn)36958斤;

          8月22日:安徽繁昌中稻畝產(chǎn)43075斤;

          9月1日:湖北谷城中稻畝產(chǎn)52658斤;

          9月9日:云南紅河中稻畝產(chǎn)60479斤6兩3錢;

          9月18日:廣西環(huán)江中稻畝產(chǎn)140217斤4兩。

          畝是什么,畝是中國的面積單位。在中國農(nóng)村有一種簡單的估算土地方式,讓一個人邁著大步向前跑,然后數(shù)著他的步數(shù),“長十六,寬十五,不多不少整一畝”。如果說得標準一點,一畝地折合的面積為666平方米;
        如果說得直觀一點,大約是一個籃球場再加上半個籃球場的面積。這樣一個面積生產(chǎn)14萬斤稻子,或生產(chǎn)8萬多斤小麥,無異于天方夜譚,如果用一句中國土話說,簡直就是“糊弄洋鬼子”了。

          據(jù)說,當時還真騙到了外國人,比如捷克斯洛伐克、蘇聯(lián)等一些國家,紛紛聯(lián)系中國政府,要求派人前來學習糧食高產(chǎn)技術,解決他們的糧食緊缺難題。假如,中國政府真的不知道這些糧食衛(wèi)星都是謊言,真的允許外國人參觀學習,那玩笑可就開大了。關于1958年與以后相繼發(fā)生的事情,我讀過一些公開出版的專著,幾天前在網(wǎng)上搜索一下,挑剔以后粘貼復制的就有四百多頁,幾乎不能停手,幾乎讓我失眠。我說的挑剔,是選擇那些經(jīng)過論證的、趨向一致的、非情緒化的、立場寬泛的材料?粗至挚偪偟乃夭,我覺得奇怪,極少有人分析過一個很明顯的問題,這些漫天飛舞的衛(wèi)星謊言,究竟對誰有利?現(xiàn)象背后的實質(zhì)又是什么?

          以前,我看到有人回憶偽滿洲國的文字,說到那個由中國末代皇帝溥儀在日本人扶植下建立和管理的地方,每個縣只有一個日本人擔任副縣長,縣長和其他領導還都是中國人。有的縣長樹立個人政績,多報糧食產(chǎn)量,以至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把百姓的糧食搜刮一空。我沒想到這種丑陋的現(xiàn)象,20年后幾乎中國所有的縣都在泛濫。

          從這件事情來看,1958年的政府,如果不知道中國已經(jīng)全面進入丑陋的謊言時代,那將是嚴重的糊涂和失職。實際上中國政府還是十分清醒和盡職的,那一年各地上報的糧食產(chǎn)量之和,超過了一萬億噸,政府覺得其中有很大的虛報成分,對外公布的只有7000萬噸(再去掉一半就與實際產(chǎn)量接近了)。但作為當時的政府,不去制止全國范圍的謊言泛濫,相反卻用盡所有的媒體和宣傳力量,傳播、推廣、鼓勵這種謊言,如果不是這謊言的最大受益者,還有什么更好的解釋呢?

          對此,一般的看法停留在比較淺近的程度,覺得放那些謊言衛(wèi)星,自然是對那些放衛(wèi)星的干部有利,因為一些說真話的官員被批為右傾然后撤職嚴辦,一些說假話的官員可以保住職位然后繼續(xù)爬升。當然,中國在許多年前就在施行這種道德逆淘汰(我新搭建的詞語,以后會細一些描述)的潛規(guī)則,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絕跡。但這種看法實在是忽略了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在中國文化的大范圍之中,有一類文化幾千年來一直蓬勃發(fā)展,這就是治國文化(這個詞語看起來有點陌生,但是容易理解)。

          我們先來舉一個相同類型的例子,比如謊言與欺騙,看一下外國與中國在治國文化上的差異。

          在《皇帝的新衣》這篇外國故事里面,那件不存在的新衣是謊言與欺騙,由此受害的是統(tǒng)治者個人。官員們面臨著一種測試,如果看不見新衣就意味著對國王的不忠,可能會被撤職。在這種壓力之下,他們?nèi)菀桩a(chǎn)生看見新衣的幻覺,或者把沒看見新衣當作幻覺加以否認。其中也有另一種情況,有些官員和國王的關系挺隨和,知道了也不說,看看他的笑話。不管怎樣,似乎并不深刻關系到高尚勇敢還是卑鄙怯懦的道德問題,即使錯了以后還有改正的機會。

          在中國有一個“指鹿為馬”的故事,幾千年前,有個當權者把一頭鹿說成一匹馬,同樣是謊言與欺騙,但由此受害的是整個社會。那個當權者是執(zhí)政集團的首領,生殺大權在握。卑鄙怯懦的官員們說馬,就繼續(xù)升官繼續(xù)發(fā)財;
        高尚勇敢的官員說鹿,就丟掉官職丟掉性命。升官和被殺之后,他們再也沒有改正的機會,還要引起社會的道德指數(shù)全面下跌和崩盤。如果把敢于說真話的人清除干凈,如果讓懦于說真話的人追隨左右,當權者的統(tǒng)治再怎樣糟糕,也變得容易多了。

          凡是懂得中國歷史的人都會向你指出,其實中國的謊言,不是從1958開始的,已經(jīng)在幾千年的血淚歷史里一次次復制粘貼,只是在1958年形成了橫掃到全國、普及到全民的一次高潮。

          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鏘,咚咚鏘。

          1958年夏天開始,鑼鼓的聲音一次次在我耳邊響起。城里也在放各種各樣的衛(wèi)星。每隔三天五天,就有抬著很大衛(wèi)星模型的人們,高聲大氣地唱著歌曲,從我家的門前走過。他們的衛(wèi)星模型是一個圓球,有四條很長的腿,像一種我家里就有的長腿蜘蛛。我一直當作條腿,直到那一年秋天才知道衛(wèi)星是不用走路的,那幾條像腿的長東西是天線。那一天,大哥從信封上剪下一塊來,連同上面的郵票泡在水里,還告訴我水里的郵票叫做“蘇聯(lián)人造地球衛(wèi)星”。我湊過去仔細看看,說我認識那幾條腿,大哥就笑了,說那是天線。

          我看到人們抬的衛(wèi)星模型,原來是按照蘇聯(lián)的衛(wèi)星樣子制作的。他們唱的歌曲之一,很久以后我在某個歌本上看到了,是當年中蘇友好的熱門歌曲:“勝利的旗幟嘩啦啦地飄,千萬人的歌聲地動山搖。毛澤東、斯大林,毛澤東、斯大林,像太陽在天空照。紅旗在前面飄,全世界走向路一條……”其實1958年是赫魯曉夫執(zhí)政,斯大林個人崇拜和亂殺無辜的罪行已經(jīng)被清算,他不能是蘇聯(lián)人的太陽了,只能是中國人的太陽。

          就在1957年年底和1958年年初,蘇聯(lián)和美國的幾顆衛(wèi)星接連進入太空,把人類的千年夢想變成了美好現(xiàn)實,把人類的發(fā)展進程領進了太空時代。這是一件大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有關他們衛(wèi)星的事很多,只選擇幾件寫在下面:

          世界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叫“伴侶”號,球形,直徑55厘米。“地球是球形,所以第一個衛(wèi)星也必須是球形!庇腥苏f,它的誕生借了導彈項目的光。那時蘇聯(lián)工程師研制了可以攜帶氫彈的彈道導彈,由于未被告知攜帶彈頭的重量,造得推力極強,無意中成為發(fā)射一件物品進入太空的完美載體。

          “伴侶”號發(fā)射成功,很多人都沒有立即感受到其中的巨大意義。包括蘇聯(lián)的工程師們,“當時我們無法充分理解我們創(chuàng)造了什么,直到整個世界都為之瘋狂的時候,我們才感到狂喜” 。也包括赫魯曉夫,“只是覺得蘇聯(lián)在技術領域又取得了一項成績,就像造出一架新客機或建成第一座核電廠”。還包括美國國務卿杜勒斯,面對新聞媒介一篇又一篇的贊美之辭,他不解地問報界人士赫斯勒:“為什么圍繞這個‘鐵塊’大做文章?”赫斯勒意味深長地回答:“因為這個‘鐵塊’使人類生活進步了幾個世紀!

          赫魯曉夫找來導彈的設計師,對他說:直到現(xiàn)在我才相信,你不是幻想家。此次成功是史無前例的,但是為了慶祝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勝利40周年,蘇聯(lián)人民期待著更好的禮物。坐在一旁的米高揚建議道,再搞一顆衛(wèi)星,要能在太空播放《國際歌》。赫魯曉夫很生氣:放什么《國際歌》,衛(wèi)星又不是手搖風琴。于是,一個月后發(fā)射的第二顆衛(wèi)星,沒有在天空播放的國際歌,只有被用作實驗的流浪狗。

          在衛(wèi)星上天之前,蘇聯(lián)的赫魯曉夫確立了和西方國家和平共處的發(fā)展原則,而美國的艾森豪威爾日益意識到核戰(zhàn)爭的毀滅性,思考重心從如何贏得核戰(zhàn)爭轉(zhuǎn)向如何避免核戰(zhàn)爭,因為核軍備競賽繼續(xù)下去,會導致美國社會的軍事化。他知道,應該限制軍工業(yè)以減小政府的規(guī)模和國家軍事化以及核戰(zhàn)爭的危險。

          衛(wèi)星上天之后,艾森豪威爾任命溫和派科學家擔任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正式的、專職的總統(tǒng)科學顧問,同時任命了一個溫和的總統(tǒng)科學顧問委員會,來幫助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籌聯(lián)邦科技政策,控制軍備競賽。這種靈活的科學顧問制,既使得總統(tǒng)直接與科學界取得密切聯(lián)系,又避免建立一個龐大的科技官僚系統(tǒng)。

          還有,衛(wèi)星上天之后,美國掀起了長達10年的科教興國運動,另外,現(xiàn)在的世界能夠成為比較和諧的“地球村”,與當時美蘇之間在太空和其它領域的和平競爭策略,可能有重要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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