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揚:記憶中的“影子回旋曲”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1

          “點蒼臺白露冷冷,幽僻處可有人行”

          我已記不清小時侯是在哪里讀到的這句詩,《紅樓夢》里,《西廂記》里,還是《紅樓夢》里的《西廂記》里?不記得了,也懶得去查。查什么呢?我又不是考證,它不過是兒時的一點記憶,它的模糊,本是記憶的痕跡或久已遠去的成色,也恰好殘留著我這個人歷來“不求甚解”的陋習(xí)。然而這句詩,不知是什么牽動了兒時莫名的心緒,肯定不是微言大義,我還根本不懂,或許是節(jié)奏、聲音和同樣模模糊糊的詞令,竟這樣記住了。

          10歲解放,20歲失學(xué),30歲坐牢,40歲入翰林,50歲南遷,天之涯,海之角……“點蒼臺白露冷冷,幽僻處可有人行”,方知成了命運。這個命運不在詞義上(我不是為衰落文化所化之人,也不感受衰落文化的苦痛與悲涼),而在它的韻律和隱喻上──“幽僻處可有人行”?我雖然一直走在“幽僻處”,但我算“幽僻處”的可行之人嗎?

          本世紀的上半葉,正值中國啟“落后”之蒙,我沒趕上;
        下半葉,啟“先進”之蒙,我偏偏趕上了。經(jīng)歷了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主義社會,經(jīng)歷了資本主義批判、帝國主義批判、修正主義批判、社會主義黨內(nèi)資本主義復(fù)辟的批判,經(jīng)歷了大革命、大民主、大平等、大公無私、全人類大解放,眼界如此開闊以至于全無敵,何來啟蒙之有?

          普列漢諾夫說,猴子變?nèi)耸怯淇斓模俗兒镒泳筒挥淇炝恕:茏匀,猴子變(nèi)耍瑑H一個富于希望的未來時,就已極大地加長了生命的信息與意義;
        相反,人變猴子,不僅掐斷了未來的時間之維,連當(dāng)下也呈現(xiàn)著滑坡的頹廢景象,除了低級的動物欲即時兌現(xiàn),已沒有任何可以揚升的激情與夢想。然而這只是觀念的單向度演繹,實際的情形恐怕要復(fù)雜得多。

          實際的情形仿佛是一幅古怪的漫畫:

          * 肉身太重,頭跑得太快,以至同身體分離開來;

          ** 頭失了慣性要墮地,只好回頭找身體,接成了反頭道人公豹申;

          *** 走還是走,但感覺變了,心態(tài)變了,一切都在錯位中。

          或許,錯位就是中國的二十世紀形象。

          或許,無所謂錯位,誰能說清歷史非如此不可的正序。

          我早已無能也無意在這些大歷史觀念中逗留了,即便它還是主流話語的“點蒼臺”。

          然而,哪里是我的“幽僻處”?

          

          2

          小時侯,我什么都信。有三個人至今不忘。

          一個人是賣糯米行糖的,年紀很老了,五十多歲的樣子,顴骨高高的,嘴巴癟癟的,下巴外翹,眉眼極善,總是笑成一線,常常戴一頂破草帽。他挑一副擔(dān)子,后面是木桶,裝了一半糯米行糖,圓木蓋上是又黃又黑的棉蒲團;
        前面也是木桶,但上面放的是一個高約四寸的正方形木盒,平面安了兩片可以梭動的玻璃蓋,一半裝著糯米行糖,用白棉布蓋著,一半是豌豆粉子,右下角放了一個木杯,內(nèi)盛黑芝麻,粘糖用的。隔兩天來一次,他多半是下午,太陽退到半墻高,來了。一進小巷,我們就叫起來,圍上去。他左手搭在扁擔(dān)上,右手取下草帽,一步一扭地往前走,口中唱著我們誰也聽不懂的賣糖歌。聽大人說,他是個“下江人”。我們總要圍著他一起跳著叫著,兩三分鐘才停得下來。一分錢,一根小木棍上卷一坨糖;
        兩分錢,大一點,可以粘芝麻,我們總是吵著要加一點,加糖,不要芝麻;
        三分錢特別是五分錢,他才會揪一大坨,放在豌豆粉子里面,邊扯邊滾,一會兒就拉成了細絲絲,放在他先裁好的黃草紙上給你。你可以用舌尖尖慢慢地舔,慢慢地嘗,一個下午都甜甜的,什么都不想再要了,安靜得很。

          

          3

          一個人是做戲的,叫“一人班”。這個人就說不準什么時候來了,一個月,兩個月,至多春夏秋冬吧,每個季節(jié)的場景我都看過,印象最深的是冬季。在那條小巷,數(shù)我家門前的空地最寬。他一來,多半到我家門前打場子。先把他扛著的長板凳上綁著的刀槍棍戟解下來靠著墻,上面掛著用馬糞紙做的“一人班”招牌,再從他背的一個大口袋里拿出各種面具臉譜,還有各種顏色長短的胡須,用一對虎頭鉤掛在刀戟的叉口上,然后從腰間的破皮帶(草繩?記不清了)上解下吊在右胯邊的小銅鑼,一邊敲,一邊用沙啞的嗓子介紹自己的“一人班”。他什么都演,但圍觀的人最后總要他演“爹爹扒灰”或“殺豬”。我記得的就是“殺豬”。

          冬天,陰歷十二月,剛下過雪子子,踩著它發(fā)出“喳喳”的聲音。他來了,擺好行頭,鳴鑼叫場,圍上來的人不多,他忽然解開草繩子,脫掉油膩膩的短棉襖,把有耳褡子的破棉帽甩到地上,打起了赤膊。圍觀的人一下多了起來。大概是下了寒氣,又飄起了細細的雪粉,剛演完一個節(jié)目,有些看客開始要走了,圍子一松便散……“一人班”大喊一聲:“列位,請留步,寒冬臘月,怎么能夠讓捧場的朋友掃興而歸,今天是敝‘一人班’在貴碼頭的最后一場獻丑。俗話說,‘沒吃豬肉,見過豬跑’,嗨嗨,列位都是忙財之人,那里見過窮鄉(xiāng)下冬天殺豬的場面。哎──耶”,他一巴掌把胸脯拍得轟響,“我今天就是要讓大家看一看鄉(xiāng)下的豬是怎么個殺法!闭f完,他走到我的面前,彎腰拱手:“小兄弟,幫忙端一盆冷水來!贝野牙渌藖恚衙摰弥淮┮粭l花短褲躺在長板凳上,全身的肉已凍得發(fā)紫,死豬肝色一般。他要我把冷水放到頭旁邊。我的手和頸不住地哆嗦。

          他用皮帶把腿捆在板凳上,用草繩把胸脯也捆起來,頸子卻用一根粗鐵絲緊緊地絞在喉管的下面,頭有一半靠在板凳外,眼看著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來。他一邊捆綁一邊學(xué)豬叫,捆到頸上,豬叫聲最為凄厲。捆完后,他右手拿起一根粗木棍,朝自己的已凍得發(fā)烏的光胸脯狠狠地打起來,打一棍,變換一種叫法,愈打愈兇,則愈叫愈狂。奇怪的是,肚皮和胸脯打得又白又鼓,可頸、頭、臉全都充血而腫脹,兩眼發(fā)出刺人的亮光。突然,他右手放下木棍,舉起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左手端起木盆將冷水傾潑到自己的頭上,說時遲那時快,他將木盆一拋,只見短刀飛快地刺進喉管,黑血從喉管噴涌出來,一聲爆炸般的豬叫后,隨著血流,你只聽見豬從喉管里發(fā)出“古古”的氣聲,腿彈得越來越緩慢了,不動了,肚皮也塌了下去,頭安靜地偏掉在板凳外,刀插在頸上,血還在滴,他翻著白眼,直直地,像要掉出來……

          圍觀的人發(fā)瘋地一陣叫好后,迅速散去,只有少數(shù)人將銅角子丟在小銅鑼里,濺到地上。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縮在墻角,發(fā)傻地看著他抽出卡在鐵絲和下巴間的短刀──短刀居然只有刀柄,刀不見了!他再慢慢解開鐵絲,解開草繩,解開皮帶,穿上棉褲棉襖,擦了擦臉和頸上的水和血,頭發(fā)上的水都結(jié)了凌凌,用手打了打,戴上帽子,收拾好行頭,最后才把散在地上和銅鑼里的銅角放進口袋。我看著,沒幾個錢哩。他扛起長板凳,把木盆遞給我:“謝謝你,小兄弟!”轉(zhuǎn)身走了。

          我端著木盆,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兩個銅角。

          雪下大了。小巷空蕩蕩,早已消失了他的身影。

          

          4

          第三個是賣印色油的,中年人,三四十歲吧。身個很高,齊耳的卷發(fā)上歪戴著一頂陳舊了的黑白格子鴨舌帽,臉很黑,嘴大,紅鼻頭,眼瞇成細長。脖子上總是記一條白毛巾。他用手挽著一個大籃子,看樣子很沉,挽得很高,像是擱在胯臀上,走起路來,慢條斯理,搖搖擺擺,空著的胳膀,又大又粗,但擺動起來,極其柔軟而優(yōu)美,小指頭翹得像個蘭花手。凡從人身邊走過,他都要斜瞇著眼瞟你,從鼻腔牙縫里擠出朦朧而細長的聲音:“印──色油!”遇到相熟的人,不用開口,脖子上的白毛巾只需輕輕一抖,就隨著飛眼搭到了那人的肩上,剛一滑落,像是彈跳地又回到頸間,動作迅速而從容。

          我怕這個人,不是因為大人們說他是“屁精”。誰要是妨礙大人們打牌,他們就吼:“等屁精來把你捉去!”“屁精”、“妖精”都是“精”,但嚇不倒我。

          我怕這個人,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我猜不透的東西。第一次從他身邊走過,一聲“印──色油”把我嚇了一跳,這聲音你不知道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我抬頭四處看,看見他正看著我,這眼睛──看得我汗毛都樹起來了,我拔腿就跑。后來,每見到他──我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聽見他的聲音;
        在很多很多人的地方,一眼看出他來──我都躲著偷看他很久。有時他蹲在墻腳,有時他斜靠著墻,一只腳用腳尖點在另一只腳的外邊,捧一兜瓜子,漫不經(jīng)心地嗑著,大籃子擺在面前,上面的布揭開了,搭在肩上。我好象從來也沒有看見有人買他的印色油,他一點不在乎,總是很悠閑的樣子。

          “印色”是什么東西?有一次我發(fā)倔了,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渾身上下摸,還低著頭左瞧瞧,右看看,慢慢地朝他走去?熳叩剿皶r,他忽然背過身,兩手蒙著眼睛頂著墻。我也不管他,趁好看看籃子里的“印色”。原來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印色油盒,白的、藍的、金的;
        還有各種大小形狀的印石,最大的一個上面盤著一條龍。我真想蹲下來仔細看,但不敢,只好邊走邊回頭看。剛走過,聽見他說:“打酒的過去了!编!他會玩“猜過過”,我站住了。他轉(zhuǎn)過身來笑著說:“錢都掉了,看你打什么酒!

          “那是一條龍?”我不好意思地問。

          “老虎。你來看。”

          他蹲下來,我也蹲下來,用一個指頭去摸老虎的頭。

          “你叫咬臍!

          “恩,你怎么知道?”

          “快跑,你媽叫你了。”

          我回頭一看,媽出現(xiàn)在巷子口,沒等她叫,我撒起腿像燕子飛。

          “剁頭的……”

          

          5

          解放了。

          聽大人們說,殺豬的“一人班”,是“地下工作者”,現(xiàn)在當(dāng)了大官,誰誰看見他坐吉普車,還跟著一個勤務(wù)兵。

          不久又聽說,“印色油”也是“地下工作者”,官當(dāng)?shù)眠要大。

          唉,賣糯米行糖的怕也是“地下工作者”,官當(dāng)?shù)酶蟀桑?/p>

          。

          

          6

          一晃,二十世紀快過完了,再不寫“1999獨白”,永遠寫不成了。

          寫什么呢?我怎么想起小時侯,想起這三個人?或許是想回顧自己在二十世紀走過的路,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或變成了什么樣的人,哪些是一直保留著的,哪些是后來增長的,哪些是媚俗的添加物,我能分清楚嗎?

          這三個人,其實早忘了,從來也不曾想過。但奇怪的是,一旦觸動,他們竟如此鮮活,不僅每一個細節(jié),連他們的聲色與氣味,仿佛伸手都能觸摸到。想象從記憶中復(fù)活的感覺,不是用文字去撲捉,寧可說,文字是從那感覺中像絲樣抽出來的,只是抽得鼻子酸酸的。這些人物像泥土粘著童年的夢囈,那么苦澀,那么迷離,那么自然無華而又蕩氣回腸!對于這樣的感覺,這樣的人,他們是否真的當(dāng)大官,重要嗎?他們真的是大官,今天早就破損了,怕再也回不到記憶中來……

          

          7

          失學(xué),是一種經(jīng)歷。家境不好,談不上賦閑,零零星星打些短工,剩下的時間都給予了幻想,仿佛失學(xué)獲得了自由幻想的權(quán)利,它表現(xiàn)為自己可以給自己重新選擇做什么樣的人和事。當(dāng)時的理想是當(dāng)工程師,市一中出來的學(xué)生都應(yīng)該當(dāng)工程師的。清華同學(xué)會給母校送的錦旗上繡著六個金字:“工程師的搖籃”。觀念如此,但心底里的偏愛,卻是電影和電影本身,即要么當(dāng)演員,要么做導(dǎo)演或編劇。

          在圖書館里,我桌上的書經(jīng)常是這樣一種擺法:旁邊是蘇聯(lián)科學(xué)院通訊院士魯金教授的《微積分學(xué)》上下兩卷,還有一本《俄語語法》,而面前翻開的卻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或《愛森斯坦選集》。

          馬克思曾在哪本書上這樣說過,好象引用的是坎伯雷特大主教的話,“長得好看是后天的,會寫文章是先天的”(大意)。記得讀時奇怪了一陣:“說反了吧?”后來似有所悟:“坎伯雷特大主教把文章事看作天意,面相事看作人意,人意從不屬我,那就聽命天意吧”?上н@“后來”很后了,退學(xué)后還考了兩次,第一次錄取到我退學(xué)的學(xué)校,第二次不取,從此斷了想讓自己長得好看的念頭。至于我的面相,對不住,它先天就不好看的。

          落榜的那年冬天,怕是臘月二十九,一夜大雪,地上足足鋪了半尺厚。已經(jīng)十點,民生路下河段,除了被風(fēng)卷得高高又急速傾壓下來的雪花,看不見一個人。敦林邀我到克瑜家去。我們?nèi)齻人都“失學(xué)”在家(當(dāng)時還沒有“失業(yè)”這個概念,社會主義國家怎么會有“失業(yè)”呢),在圖書館認識,都以電影為志向。而且他們兩人都與電影沾邊。敦林本來就考取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因當(dāng)時武漢剛成立武漢電影制片廠,下設(shè)學(xué)員班,就把他留了下來,沒想到,十個月下馬,把他遣散到省話劇團,他一氣之下退了出來?髓さ哪赣H聽說二三十年代就是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后來“嫁”給了一位“領(lǐng)江”,解放后此人下落不明,他母親做了小學(xué)老師,但長期借病掛職在家,幾乎足不出戶。

          敦林穿了一件中式對襟短襖,印丹士林藍,圍一條黑白格子的羊毛圍巾,再簡樸也掩藏不住睥睨一切的眼神,他兩手妥著,微微前傾,僵直的擺幅和著頭足矜持的節(jié)奏,像個步入法庭的法官。我穿一件黑色長棉大衣,白口罩遮住了大半個臉,硬邊學(xué)生帽緊緊地壓在眉骨上。

          克瑜帶我們上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樓梯搖搖晃晃、吱吱啞啞甚是嚇人。就在三樓頂有一間閣樓或叫亭子間,克瑜開門,把我們讓了進去。房內(nèi)光線極暗,或許是眼睛還沒有適應(yīng),或許是室內(nèi)唯一的光源“亮瓦”被積雪嚴嚴蓋住。我們好象什么也沒看清,只聽見與光線同樣微弱的聲音在說:“坐吧,謝謝你們來看我。”

          這間像“楔子”樣的閣樓大概只有十平方米,不足四米長,不足三米寬。高的一邊兩米出頭,被深黃色的幕布整個掩蓋著。墻角靠著一張折疊床,大概是克瑜的行鋪。矮的一邊頂多一米,靠著更矮的一張床,F(xiàn)在可以看見他母親斜躺在床上,頭好象就頂著屋梁。用油毛氈做的屋頂因年久失修,剝落的地方再用大小不等的油毛氈隨意地補著,只是在床的上面用整塊舊帆布隔了起來,好看是談不上的,兩塊雨跡奇怪地像“吻”。

          敦林和我坐在中間靠墻的一張獨腳小圓桌的兩邊。圓桌上鋪了一塊印花布,還有一個成色已舊但也精致的黑漆木果盤,盛了一些五顏六色的糖和瓜子。在圓桌和床之間有一個火爐,開水開了,克瑜倒了兩杯茶,又給他媽媽換了一次熱水袋。大概是熱水的緣故吧,房間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他媽媽,說是五十歲了,看上去有太多捉摸不定東西,臉色蒼白,兩頰松弛,下眼泡浮腫,泛青,使唯一能留駐當(dāng)年風(fēng)華的眉眼像籠罩著一層霧藹的湖水。嘴唇發(fā)黑而且收縮成婆婆狀,牙齒也是黑的,像屋頂和墻壁,都被滿口的煙熏黑了。

          “吃糖。”

          克瑜剛在火爐邊坐下來,又急忙站起來給我們拿糖。

          “克瑜常談起你們兩人,以至我都好奇了!彼麐寢審陌胩傻淖藨B(tài)換成半坐,克瑜在他媽媽的背后墊了一個枕頭。她抿了一口茶,聲音突然有了生氣,雖然還是暗而沙啞地低沉著,卻特別有磁性:“現(xiàn)在已是六十年代了,可你們兩個還像二三十年代的年輕人。這能考電影嗎?”說到這兒,她咳嗽起來?髓ひ鹕恚凰龜r住。她緩慢地點燃了煙,自各自地抽了兩口,動作的冷漠掩飾不了手的顫抖。她并不看我們,她和誰說呢,和想象中的二三十年代說嗎?

          “電影是假的,角色也是假的,但情感是真的,F(xiàn)在的電影需要的是階級情感,可你們知道階級情感是什么?除了政治知道,誰知道?”停頓!澳銈冎绬?”話音落耳,她才把臉轉(zhuǎn)過來,挑起的眉毛下面,竟是嬌嗔的目光!但瞬間熄滅。她將散落在臉頰上的一紐頭發(fā)往耳后攏了攏。

          “不知道,怎么演……”她又自言自語起來:“不能老是在,一個模子,中填充,自己想象,的感情。情感假了,還剩下什么是真……還有什么可演,可看……”

          她又點燃了一根煙。克瑜在她的茶杯里添了開水。她突然笑起來,“其實生活中大家都是很不錯的演員,都習(xí)慣了,也無所謂真假!睅缀跏禽p快的語言、清脆的笑聲。

          “我是個全身毀壞了的人,我身上沒有可用的東西,我已經(jīng)不適于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克瑜太幼稚,我早就撒手了。謝謝你們對他好?赡銈兊穆犯D難。我累了!

          敦林本來是想聽他媽過去的經(jīng)歷,特別是上海二三十年代的演藝界。沒想到她閉口不提過去,而對現(xiàn)實竟如此言簡意賅。

          我們倆起身告辭?髓ぐ验T打開了,我們正要出門,他媽媽看著我們說:“你別在意我說的,你別笑話我說的!

          敦林后來一直沒回電影界,不知道他是否真在意了。

          我的路倒應(yīng)了“更艱難”……

           1999年12月25日 海甸島

          

          〖附注〗

          《記憶中的“影子回旋曲”》原是為“1999獨白”寫的。臨時改了《讀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大概是覺得,在世紀的交界上,還不是回憶的時候,還要朝前趕幾步路才好。其實,走得再遠,“影子回旋曲”怕是消失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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