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近50年出土簡帛與中國哲學史研究

　　一

　　過去，我們做哲學史研究，受疑古思潮的影響，把先秦和許多思想史料都壓到漢代之后使用，現(xiàn)在看來這確實有不少弊病。哪怕是錢穆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都把老子其人其書定位得很晚，否認孔子對《易》的研究，否認孔門六經(jīng)傳統(tǒng)，否認孫武其人，以為孫武、孫臏為一人。至于關于《書經(jīng)》的爭辯，更是眾說紛壇，多數(shù)學者不承認《古文尚書》，更不敢相信有什么《逸書》。自馮友蘭先生始，哲學史教科書都把《禮記》的思想放在漢代來講。至于思孟學派和思孟五行學說，則更沒有人相信其真實存在過。

　　新中國成立50年來，考古工作獲得重大突破。其中，大量的先秦、秦漢之久已失傳的佚籍的出土，令人嘆為觀止！50年代，河南信陽出土了有關墨家、儒家內(nèi)容的楚簡，甘肅武威出土了記載《儀禮》的漢簡。70年代，古代文獻的出土震驚世界，如山東臨沂銀雀山漢簡中的豐富的兵家叢書，河北定縣漢簡中的《論語》、《儒家者言》、《文子》等，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周易》、《黃帝四經(jīng)》、《五行》、《德圣》、《刑德》等，安徽阜陽雙古堆漢簡中的《詩經(jīng)》、《易經(jīng)》等。90年代，湖北江陵王家臺秦簡中的《歸藏》等，湖北荊門郭店楚簡中的《老子》、《太一生水》、《五行》、《性自命出》、《六德》、《緇衣》等一批早期道家、儒家文獻以及上海博物館購藏的流失到香港文物市場上的楚簡（其中有《尚書》、《周易》、孔子詩論等一大批儒家文獻）。郭店楚簡和上海博物館購藏楚簡中的許多內(nèi)容涉及詩書禮樂與心性修養(yǎng)。此外還出土了大量的記錄卜筮祭禱的文辭的簡牘和歷代官私文書、秦漢法律文書等。這些文獻之大部分已分別整理出版，還有一部分正在整理之中。已公布的釋文亦非定本，學者們正在討論。

　　以上我主要介紹的是與哲學史直接相關的內(nèi)容。實際上，出土文獻就時代而論，不僅有兩漢以前的，也有三國、唐代的等等，就內(nèi)容而言，則涉及到各學科、各方面�？梢灶A計，21世紀上半葉，有關中國古代社會與文化之各方面的研討，因出土文獻的整理與運用，而得到長足的進步，取得重大的突破，甚至在一定意義上人們可以依憑此而重新改寫古代文化史與思想史。中國的科技史（如醫(yī)學史、天文學史等）、法律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民俗史、藝術(shù)史（如音樂史等）、宗教史、哲學史等等，會因此而更為豐瞻。出土簡帛的研究現(xiàn)已成為國內(nèi)學術(shù)界、海外漢學界的熱點、焦點和前沿課題，成為真正的“顯學”。去年10月在武漢大學，今年8月在北京大學，明年在長沙，都已經(jīng)或?qū)⒁�舉行規(guī)�？涨暗膰�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美國、日本、歐洲和我國臺灣已有專門的機構(gòu)和專家在集中研究，開了多次會議，出版了不少論著。

　　二

　　僅就哲學思想史而論，這些文獻的出土，使我們得以了解秦之前的經(jīng)部與子部的一些真實內(nèi)容，修正疑古學派關于中國哲學史的若干看法。我們?yōu)槟茏x到太史公司馬遷都未必能讀到的材料而欣喜若狂！這些研究將豐富先秦與秦漢哲學的討論，解決經(jīng)學史與子學史上的諸多學術(shù)疑難問題，修正、改變我們某些視域與成見，促使我們以新的眼光來鑒別傳世文獻。宋代以來，特別是清代和近代以來，疑古辨?zhèn)蔚墓ぷ鲗τ诠糯鷮W術(shù)史的研究甚有補益，但“疑古過勇”與“信古過篤”一樣有礙于歷史的研究。今天，我們可以超越于“疑古”和“信古”，平心靜氣地科學地“釋古”了！20世紀人文科學研究的進步，深獲考古發(fā)現(xiàn)之賜。陳寅恪先生論王靜安先生的治學方法和貢獻，認為即是“取地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特別是以殷墟甲骨卜辭資料來證古史。王靜安先生提出著名的“二重證據(jù)法”，即把考古發(fā)現(xiàn)的材料又分為兩部分，一種是有文字的，一種是沒有文字的，以之與世傳文獻相互參證，有文字的簡帛攜帶了更大的信息量。從王靜安的“二重證據(jù)法”到饒宗頤的“三重證據(jù)法”，從顧頡剛等“古史辨派”到李學勤的“走出疑古時代”，近百年來的學術(shù)研究發(fā)生了極有意義的翻轉(zhuǎn)，或者說經(jīng)歷了否定之否定的過程。

　　資料是做學問的基礎�？脊拧⑽淖帧⑽墨I、思想史研究者們努力對出土簡帛作出初步整理，其中包括：年代考訂、文字連綴、考釋、文本復原、注箋、與傳世文獻對勘比較及文化價值與思想意義的詮釋等。綜合學術(shù)界的研究成果，學者們認為：六經(jīng)之學、之教形成與傳授的時間遠比人們估計的要早得多。六經(jīng)是先秦最基本的教材和普遍知識，“經(jīng)”并不是一家之言，而是共有資源。儒學分布范圍甚廣，不限于中原，儒學經(jīng)典是列國教育、政治的核心內(nèi)容。先秦時代，最原始的儒、墨、道家的分歧與對立，并不像后世學者所說的那么嚴重。春秋時期，南北文化的交流互動遠比人們想象的要普遍而深入得多，楚文化中含有大量的中原文化，如齊鄒魯文化的內(nèi)容。郭店《老子》并非最早的本子，此前還應有祖本，郭店《老子》確受到鄒齊學者的影響，與稷下學宮有關，因而沒有“絕圣”“絕仁棄義”的主張�！蹲铀甲印吩缫咽�傳，沈約認為《禮記》中的《中庸》《緇衣》《表記》《坊記》四篇皆取自《子思子》，前人屢有輯錄。現(xiàn)在在楚地發(fā)現(xiàn)兩種《緇衣》與兩種《五行》，均與子思子有關，恐非偶然。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不是一篇文章，而是兩篇文章，上篇論樂與心性，下篇論禮與心性，與子思子、公孫尼子的思想頗為相近。公孫尼子歷來被認為是《禮記·樂記》的作者。《性自命出》是迄今為止最早最系統(tǒng)的心性論著作。它與《五行》構(gòu)成孟子的先導。而討論“仁義禮智圣”關系的《五行》之經(jīng)（郭店楚簡）和經(jīng)說（馬王堆帛書）的道德形上學思想已初具規(guī)模。今本《禮記》雖編定于漢代，但其中的一些篇章則出于戰(zhàn)國早期，與孔門七十子后學有關。出土文獻中直接反映孔子的言行、思想的內(nèi)容亦有不少。如從帛書《易傳》中，我們可以理解孔子對《周易》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

　　三

　　從哲學史研究來看，如下課題將成為今后研究的重點：1.簡書《歸藏》，簡書《周易》、帛書《易傳》的特點及其與今本之比較；
2.簡帛中所見古文《尚書》佚文考釋；
3.竹書《詩經(jīng)》與孔子詩論之意義與詩歌之研究；
4.簡帛中所見三《禮》、樂論及禮教、樂教之研究；
5.簡帛《老子》、簡本《文子》及早期道家的流變和儒道關系問題；
6.所謂《黃帝四經(jīng)》問題考；
7.簡帛所涉及孔子與七十子問題與漢簡《論語》；
8.簡帛中透顯的思孟學派及思孟五行學說研究；
9.兵家簡研究；
10. 墨家簡及儒墨關系；
11.《日書》研究，簡帛所見先秦、秦漢民間宗教思想；
12.簡帛所見先秦天道觀、天人關系論、心性論與身心形神觀；
13.簡帛所見陰陽數(shù)術(shù)思想與道家宇宙觀；
14.簡帛中所見刑法、政治等制度與思想問題等等。

　　四

　　關于出土文獻與哲學史研究，仍存在不少難點：

　　第一、經(jīng)學史如何改寫的問題。六經(jīng)佚籍及相關文獻的出土，使我們有更多材料研究六經(jīng)及經(jīng)學的問題，與此相關，可以進一步梳理孔子與七十子后學對經(jīng)學的具體發(fā)展。當然，《詩經(jīng)》、《書經(jīng)》、《周易》經(jīng)傳、《儀禮》逸文的逐條處理、定位，仍然是頗有難度的，《禮記》中的一些相同或大體相同的文字及其思想，《管子》、《荀子》等與出土文獻《儒家者言》、郭簡佚籍、上博購藏楚簡等的關系，《論語》版本的考訂，六經(jīng)及每一單經(jīng)的傳授世系，漢代經(jīng)學及其前史。經(jīng)學所涉及我國古代詮釋學體系問題，十分復雜，需要下功夫探究。

　　第二、思孟學派及《中庸》前史的討論和先秦心性論、性命天道關系問題，是又一個重點和難點。郭店簡和上博購藏簡均有《緇衣》、《性自命出》（部分），馬王堆帛書和郭店簡均有《五行》，使思孟學派有了堅實的證據(jù)。當然，這里還涉及到曾子、子張、子游、子夏、公孫尼子、告子、世碩等人的思想問題，他們關于心性情才的討論豐富多樣。天道、天命與人性，人性與人情，身、心、形、體、情、氣與心氣、心思、心志的關系，“心之思”的功能及治身、治心與禮樂的關系的討論，孟荀人性論的前史等，仍是需要下苦功夫才能弄清的問題。簡帛中反映的儒家道德形上學的建構(gòu)及“心術(shù)”問題，值得認真厘清。

　　第三、關于《黃帝四經(jīng)》的討論，關于《太一生水》及出土文獻中陰陽數(shù)術(shù)資料與先秦、秦漢宇宙生成模式，特別是道家宇宙論的問題，亦很復雜。

　　第四、簡帛本《老子》的對校及與傳世本的對校，雖已有了不少研究成果，但老子思想的傳衍世系，特別是加入定州《文子》竹簡的討論，比照《莊子》、《呂氏春秋》與《淮南子》等，可以找到早期道家發(fā)展的脈絡。

　　第五、出土簡帛中大量《日書》、卜筮祭禱文獻、文物與古代社會民間宗教觀的討論，亦很復雜。

　　第六、出土之儒、道、墨、兵、陰陽、縱橫諸家文獻使我們可以修改哪些關于諸子學的成見，諸子家派分化與整合的關系，其學說所蘊含的華夏文明的核心價值觀念、道德哲學、辯證智慧與特殊的知識論傳統(tǒng)，均需加以現(xiàn)代詮釋和轉(zhuǎn)化。

　　第七、在軸心文明時代，西方發(fā)生了“宗教的突破”，而中國則發(fā)生了“哲學的突破”，并由此奠定了華夏文明發(fā)展之不同于西方的道路，即張光直教授所說的“中國—馬雅連續(xù)體”的道路，于此可以理解中西之異。出土文獻的研究有助于深化此說。

　　第八、簡帛資料的整理與研究，是一綜合性的研究，決非一人一日之功可以解決，它需要各學科研究者通力合作才能完成。這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需要多學科交流互動才能解決問題。

　　簡帛文獻的出土，給予我們以新的契機和動力，促使我國古代文化史的研究超越升華，進入新的境界。產(chǎn)生于軸心文明時代的禮樂文明和六經(jīng)諸子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是中華文化的瑰寶，也是中國文化對世界文化的最大貢獻，至今仍有其現(xiàn)代意義和價值。

　　我們民族的祖先創(chuàng)造的寶貴的思想資源，可以轉(zhuǎn)化為滋養(yǎng)現(xiàn)代人心靈的源頭活水！簡帛及其研究不僅僅屬于歷史，而且屬于現(xiàn)代，它可以促進傳統(tǒng)精神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和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化的精神文化提供營養(yǎng)。

　　原載《深圳特區(qū)報》2000年5月28日第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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