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歷史的哲思與吳思之思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1
一個不能讀懂歷史的人也無法讀懂現(xiàn)實,這里有兩個原因:
一、歷史往往是現(xiàn)實的預演,現(xiàn)實又往往是歷史的延續(xù),一種被稱之為文化的東西把它們串聯(lián)成為一個整體,你不能對它們進行分割,因為任何個體都不可能具備文化的那種強大力量。
二、所謂“讀懂”在這里蘊含著思想的意義。思想是什么呢?是見解而不僅僅是感知。感知是平面的,見解——我們稱之為思想的東西——則必須具有某種縱深感,這種縱深感只能來源于對歷史的深刻認識。
我很樂意把那些既讀懂歷史又讀懂現(xiàn)實的人稱之為思想者。
2
倘若有人說:“陳行之,你說得太玄乎了,思想者一定是讀懂歷史的人么?”
我的回答是:“一定是,否則他將無法成為思想者!
以魯迅先生為例。
假如這個身材瘦小的男人沒有從歷史的冊頁中讀出“吃人”二字,他會被激發(fā)起昂揚的斗志,用“匕首與投槍”與黑暗世界進行殊死搏斗嗎?
我想他不能。
正因為他讀懂了歷史,知道歷史“吃人”,并且看到文化愜意地把這“吃人”二字延續(xù)到了當下,他才比同時代人更加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發(fā)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性質的事情,他才不抱任何幻想,“一個也不寬恕”,戰(zhàn)斗到最后一息。
這個去世時僅剩三十七公斤體重的人像大山一樣作為思想者屹立在歷史時空之中。
他的思想猶如耀眼的光輪輝映著這片黑沉沉的土地,他讓后來者洞見瑟縮在歷史影像深處的當下圖景,用如椽巨筆描繪出了遮掩在當下圖景中的歷史影像。
假如魯迅沒有讀懂歷史,沒有從歷史的冊頁中讀出“吃人”二字,他還會被我們作為思想者去景仰嗎?
不會了。
我們有什么理由去景仰一個懷才不遇的文人呢?
我們有什么理由把不能夠對我們的靈魂進行指引的人奉為先生呢?
3
作家們太自負了,他們居然認為寫作無需讀懂歷史,居然認為文學并不需要思想,居然認為憑借淺薄的感知就能夠復制一個復雜的時代。
我們看到中國當代文學滿目瘡痍,像被閹割了的男人一樣,兩腿間空空蕩蕩,慵慵然莫乎其辨。
然而文壇卻又熱鬧非凡,充斥著一個又一個小圈子里的可憐人發(fā)出的陣陣鼓噪與喧囂:吹捧虛假,吹捧軟弱,吹捧淺薄,吹捧無聊,吹捧諂媚,吹捧精神自殘……對于思想,他們卻唯恐避之不及。
這里就像太監(jiān)們操辦的酒池肉林,雖然到處都有女人們嗲聲嗲氣的騷首弄姿,卻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事件發(fā)生。
無數(shù)人都在眼巴巴等待著朝廷的寵幸,被寵幸的人成了沒有被寵幸的人的主子,成為了核心,核心周圍又聚攏了里三層外三層更年輕的崇拜者。
崇拜者首先試圖被他們崇拜的人欣賞,獲得一個位置,然后也像那些有資格期待朝廷寵幸的人那樣,期待著得到朝廷的寵幸。
周而復始,整整六十年,沒有什么改變。
我竟然就是一個作家!
作家,這已經是一個讓人感到羞恥的名字,我不能再以它為榮。
我轉身向外,不再聽那里的鼓噪與喧囂。
我看到了很多不是作家卻肩負著作家責任與良知的人。
4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中國最深刻的思想者不在文學界,不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說、散文與戲劇之中。
我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被我敬重為思想者的人竟然如此之多,他們就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的每一個空間。
吳思是其中的一個。
吳思不在文學界,吳思似乎也不寫什么小說、散文和戲劇,然而,這個人卻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當代作家。
“在我逃離文學界的時候,”我對吳思說,“你的作品讓我如醉如癡。”
吳思謙虛地說:“沒什么!
當然沒什么,假如我們述說的是思想者的狀態(tài),還真的沒什么,我甚至很驚異吳思為什么會顯得如此疲憊?這也確證了我的另一種見解:思想者經常就會成為漂泊者——你能指望漂泊者有更好的氣色么?
實際上我當時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思想就像炸藥,它一旦在一個人的靈魂世界里炸響,那里就將永久性地失卻安寧。
我的確失卻了安寧。
我相信,在吳思的炸藥面前,絕不止我一個人失卻了安寧。
這遠遠不是簡單一句“沒什么”可以解說的。
5
克爾凱郭爾曾經講過這么一個故事:一個漫不經心的人,從來沒有關注過自己的生活,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過自己的存在,結果,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這個人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死了。
我們把這個故事置放到我們的語境:一個從來沒有關注過歷史的人,是無法關注現(xiàn)世人生的,他不會知道自己的真實狀態(tài),他事實上已經死了,不同點僅僅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死了。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吳思說,這些人死于歷史與當下精心策劃的一場謀殺,它們使用的毒藥叫“潛規(guī)則”,這種毒藥的一個附加后果是:死者無法知道自己死了。
比克爾凱郭爾前進了一步——它已經不是一個關于“在”的故事,它帶著鮮明的“往”的印記。
在一個深諳歷史奧秘的人那里,“往”才是“在”,真實的“在”。
這是一把鑰匙。
6
在吳思那里,世界具有數(shù)學性質,歷史的擾動往往起因于參與歷史的人的利益計算。
世界運行在數(shù)學的邏輯之中,而非運行在道德的偽飾之中。
數(shù)學就是數(shù)學,道德僅僅是道德。
數(shù)學與道德風馬牛不相及。
數(shù)學精準無情,它把所有神圣的光環(huán)都擊碎了,那里落英繽紛——我們既看到皇帝也看到流民,他們混雜在一起爭搶同一種東西;
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集團竟然與打家劫舍的土匪屬于同類,用完全相同的方式計算著搶劫要不要發(fā)生,何時發(fā)生。
這一切都淵源于數(shù)學意義上的計算。
延續(xù)兩千多年的一種說法被剝去了皮。
動力被改變了。
于是我們看到,歷史深處的孔子憤怒了,當下的官家們也憤怒了。
這就是思想的力量。
只有思想才具有這種顛覆性的力量。
7
如果一個人失去精神的容器,將無所適從,隨波逐流,最終成為時空中的一個盲點。
與此相對應,證明一個人存在的最基本、最終和最不可剝奪的方式,就是自由地說一聲“不”。
所謂“歷史的哲思”,不是什么復雜深奧的問題,就是簡簡單單一個“不”字。
既然人類起源于“不”,當下也必將在“不”中開始。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始。
我們所有的權利都在“不”中。
我們是否能夠像人那樣站立,取決于我們有多大勇氣說出“不”,取決于我們有多高的智慧賦予“不”切實的內容。
吳思以及千千萬萬與吳思類似的人,珍重的就是這樣一個“不”字。
“不”是歷史蒼穹上的一顆璀璨星辰。
它照耀著的不僅僅是歷史,它同時還照耀著當下,照耀著我們子孫的未來。
8
我非常欣賞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的表述:荒誕之所以產生,是因為世界
未能滿足我們對意義的要求。
假如歷史的哲思必須成為我們存在的證明,那么在當下,我們是不是應當滿足了呢?我們真的洞悉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全部奧秘嗎?
我不知道。誰知道?歷史知道,F(xiàn)實知道。
歷史和現(xiàn)實一定會一如既往地向人們言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通過思想者,通過那些既讀懂了歷史,又讀懂了現(xiàn)實的人。
問題是:我們是否真正讀懂了思想者?
。20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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