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墓畔回憶錄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法國人說,“Lavieestbelle.(生活是美好的)。”我也時常這樣認為。當(dāng)才子佳人為自己總做一些拿不出手的“壞夢”而懊惱不已時,我卻只有慶幸的分。在大多時候,我做的都是一些美夢,一些啟發(fā)創(chuàng)造的夢,以至于我在上大學(xué)之時情不自禁,發(fā)出“一夜無夢,無異于小死一回”的感慨。
然而,生活并非只有美夢。自從知道老家的古樹被人拐賣之后,我也做了一些不好的夢,傷感的夢。比如,就在上一篇專欄文章在《南方都市報》發(fā)表后的轉(zhuǎn)天中午,我安靜地躺在沙發(fā)上,伴隨著《亂世佳人》的主題曲“Myowntruelove”入睡,又做了一個噩夢:
我開車回了鄉(xiāng)下,載著幾位村民到附近的一個村莊。在這個村莊里,我看到許多無根無頂?shù)目輼湔谎b上一輛大卡車。突然,有一位村民對我說,那是你家的棗樹。我聽后一驚,便想去問個究竟,然而怎么也追不上那輛車了。只見那車不顧一切沖向高地,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一向輕靈的雙腳也像是被什么東西纏住,舉步維艱。待終于走上山坡,但見坡上有家鋸木場,詢問店主,店主自稱也不知道車子開到哪去了……在夢里,我拼命地想找回那棵樹,然而,一切無濟于事,竟至哭醒。
我時常想,假如我是一位電影導(dǎo)演,一定會拍這樣一部電影,講述一個像我這樣的游子,在這樣一個弱肉強食的年代,徒勞無功地尋找一棵原本屬于自己故鄉(xiāng)與童年的樹。而且,我有一種奢望,拍攝這樣一部電影,一定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這個時代真切的風(fēng)貌,見證或者記錄無數(shù)生息其中的傷痛心靈。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留意到,在我上述的夢里有兩棵樹的影子。一棵是前文提到的立于村南曬場上的被人拐賣的古樹,它高大挺拔;
另一棵則是我自家門前的棗樹,兩種意象糅合在一起,成就了一個有根有據(jù)的夢里故事。所謂“有根有據(jù)”,是因為它們或多或少與我年少時的生活經(jīng)驗與今日感受有關(guān)。
就像革命時期的電影《小兵張嘎》所描述的,鄉(xiāng)下的男孩子們最喜歡且最擅長的戶外運動就是爬樹。記得我有一些朋友,談到自己做的噩夢時總免不了有“從樹上掉下來”的情節(jié),而我卻是不勞做夢,便在大白天里直接掉下樹來。在我記憶中,兩次危險都發(fā)生在夏天,這是一個采摘的季節(jié):一次是在摘桑葚時,不留神從一棵桑樹上掉下,好在肚皮有阻力,當(dāng)時只掉到了一半,就被樹枝擋住了;
另一次則是站在自家高高的棗樹枝上,就在我劃船一般搖向樹梢之末,去摘那些熟得發(fā)裂的棗子時,誰知這樹枝不堪承受,放低身段反抗,將我甩到了鄰家的瓦屋頂上,讓我做了一回“屋頂上的騎兵”。
可憐這些桑樹與棗樹,因了幾年前的移民建鎮(zhèn),村莊被整體性搬遷的緣故,從此被村民疏遠。當(dāng)村民們將原來的宅基地還給了大自然,這些樹很快被野草吞噬,沒兩年便枯死了。必須承認,對我而言,由于桑樹離舊宅較遠,所以幾乎沒有什么刻骨銘心的記憶,倒是自家門前的這棵棗樹,曾經(jīng)朝夕相處,一直留在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篇紀(jì)念祖母的短文。這篇簡略的“墓畔回憶錄”,敘述了祖母與棗樹的故事,以及即將影響我一生的十七歲那年的成長。以下是舊時的文章摘錄:
A.歲月悠悠,往事如昨,轉(zhuǎn)眼間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四年來,每當(dāng)我在校園里低眉垂首,愛得憂郁、想得惆悵時,我總會想起我的祖母。無論我漂泊到哪里,只要想到她,我就不會寂寞無援,就不會在現(xiàn)實的羈絆間躊躇不前。
B.祖母是患了場急病死的,前一天祖母對父親說肚子不舒服,父親沒大在意,抑或因為家境并不寬裕,心想人老了總會有些不適的。祖母淡淡地嘆了口氣,似乎也沒放在心上。然而第二天,祖母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當(dāng)附近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束手無策時,父親已經(jīng)慌了手腳。我這一生,永遠不會忘記祖母臨終時的情形,和半路上我可憐的父親叫天無力的絕望與苦痛。
C.那一年,我隔絕了所有的朋友。對自己嚴(yán)格到殘酷的地步,我只許努力學(xué)習(xí),不能有半點偷懶與歡娛。上完晚自習(xí),我甚至?xí)郎辖虒W(xué)樓的樓頂,在黑漆漆的夜幕里朝著生養(yǎng)我的村莊跪拜,為我死去的祖母默哀,并藉此鞭策自己負重前行,使受傷負罪的心有所慰安。
徐志摩說:“所以不曾經(jīng)歷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幾分墻內(nèi)的動靜,但總是浮的淺的,不切實的,甚至是完全隔膜的!贝藭r我才明白其中的深意。在人生或許空虛的幻夢中,祖母的死,畢竟是陡起的奇峰,開始激勵我這彷徨者,使我漸漸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虛里的實,并在這片痛苦而寧靜的天空底下,穿越人生的浮華和膚淺,開始我真正生命的歷程。
D.一年后,我如愿以償,考取了南開大學(xué)。淚水流盡,該笑一笑了。臨行時,父親開玩笑問我是否要坐飛機,我說不用了。我知道,我已在凌云的高度為這顆心遨游了一年。我沒有絲毫疲倦,我的靈魂因欣悅而歌唱。當(dāng)我重新走進村后的山林,看四野漂流的浮云想同一天空底下的人們,我再次跪倒在祖母的墳前。這里青草爬滿已如片片云衣,已是我的精神家園,而有人間的一份真情,便有我一生刻骨銘心的追求。
“曾經(jīng)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后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親愛的讀者,我不能說上面寥寥幾段的文字能準(zhǔn)確反映我在鄉(xiāng)村時寂寞而清貧的生活,但它的確真切地記載了我的一段心路歷程。在那個動蕩的、高唱《驛動的心》的年代里,我其時內(nèi)心所受的煎熬,事實上遠甚于此。感謝生活,這段痛苦的經(jīng)歷沒有擦去我內(nèi)心的明亮與自由,而是讓我真切地體悟了底層社會的艱辛、奮進與擔(dān)當(dāng),并因此視同時代的所有奮斗者若當(dāng)年之我,心懷寬容與慈悲,理解他們的成就與挫折。
我的祖母被葬這個村莊的古樹底下,這里算是村莊的“公墓”了。相較大而無當(dāng)?shù)某鞘卸裕l(xiāng)村世界的一個美好就在于“祖墳偎依著村莊”。站在自家屋頂上,你可以看到這里的一切生命,以及他們的歸宿。事實上,這也是當(dāng)年我時常在巴黎城內(nèi)的幾個墓地里徜徉留連,久久不愿離去之原因所在。巴黎不僅讓我體驗了穿越千年時光的城市之美,也讓我看到了“祖墳偎依著村莊”的鄉(xiāng)村之美、人道之美。
如作家馬爾羅所說,真正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人,沒有時間去鬧革命,他們的一生都在忙于修建圖書館或者公墓。若干年后,在我真如祖母所愿,有了一些出息時,我曾經(jīng)多次想過為祖母修一座墳,豎一塊墓碑,然而,每到具體行動之時,總又少了些動力。這自然不是受制于我的懶惰,而是因為我在鄉(xiāng)村的一些所見所聞。記得小時候,在老家周圍墓碑隨處可見。只是,它們多半不是立在墳地上,而是被一些農(nóng)民就地取材,或被支在水塘里用來洗衣服,或被當(dāng)作建材成為某個豬欄的一部分———如此光景,甚至不若“無花無酒鋤作田”。而這種身不由己,對未來的不安,在我讀到楊繼繩先生《墓碑》一書時,更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在《墓碑》的序言中,楊先生深情地談到自己的父親,“在擺脫蒙騙和追求真實的努力中,我一步一步地弄清楚了我父親死去的社會背景。”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中國鄉(xiāng)村興起了“為先人修建墓碑的風(fēng)氣”,他也一直想給自己的父親立一塊墓碑,然而每當(dāng)想起家鄉(xiāng)1958年以來的那些墓碑的命運,楊先生免不了打退堂鼓:“有的被拆來修建水利設(shè)施,有的在大煉鋼鐵中用來做土高爐的底座,有的則鋪在路上任千人踩、萬人踏!迸c其如此,不如在心里為先人立碑,“至少它不會遭人踐踏,也不會被人拆除!比绻鼙辉V諸文字,當(dāng)然更好———“即使我在這個世界消失了,這個文字表達的心聲,將存留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大圖書館中!
原諒我在這里連篇累牘地引用了自己過去的幾段文字。透過它,您也許已經(jīng)支離破碎地了解到我,一個生長于鄉(xiāng)村的平凡生命,如何因為年少之時的家庭變故,完成了自己鮮為人知的成年禮,如何因為擔(dān)起一戶貧窮人家的責(zé)任,從寂寞而自在的鄉(xiāng)村遁入城市。而這也是我接下來要重點敘述的章節(jié),從“萬物生長”轉(zhuǎn)向“出鄉(xiāng)村記”。我將要與諸位一起見證的是,近三十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中國鄉(xiāng)民,各自通過怎樣的方式離開他們愛恨交加的鄉(xiāng)土,留下了這個偶爾喧嘩、時常空空蕩蕩的村莊。
來源:南方都市報評論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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