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三過門間老病死——療疴瑣憶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年輕時得過結(jié)核病,當時本已治愈,想不到四十年后在原發(fā)病灶上又出了大的變故,可怕的病魔竟然“江東子弟”卷土重來,結(jié)果,肺部挨了一刀。這樣一來,我便由“五花教主”變成“四葉亭侯”了。——這句輕飄飄的話,是現(xiàn)在想出來的,七年前的當時,絕沒有這種心緒?磥,時間確乎是有效的消蝕劑,它不僅可以彌合傷痕,平復痛楚,而且,能夠淡化感覺。

          過去,喜歡征引錢鍾書先生那句“雕疏親故添情重”的名詩,實際上,不過是掩飾心性蕭疏淡泊,不愿主動與親朋往來的遁詞。患病之后,才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情重”二字的實際分量。純真、濃重的親情、友情潮水一般從四方八面涌來,“忽剌剌”,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那種緊張、焦灼的心情和無微不至的體貼、關(guān)懷,至今還讓我感激無盡。

          病痛,也顯示了生命的真實。平時,身強體壯,除了近視,覺察不到四肢五官存在什么毛病,更不知病苦纏身為何物,可以說,幾乎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感覺,F(xiàn)在,倏忽之間,“返老還童”,變成了一個躺在襁褓之中處處要人呵護的嬰兒。魚刺要人一根一根地摘出,米飯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下,轉(zhuǎn)側(cè)要人幫,下地要人扶。護士每隔兩個小時要量一次體溫,測一次血壓,摸一次脈搏,還要詳細記載飲食、起居狀況,以及便溺的時間、次數(shù)、顏色。令人想起古代宮廷的“起居注”,于是,一眨眼的功夫,又變成了皇帝。

          幾天過去,漸漸能下地走路了,護士又嚴厲警告:動作不能像從前那樣速度很快、幅度過大。過去吃飯如風卷殘云,蠶食桑葉,“刷刷刷”,五分鐘不到,整碗飯就進肚兒了。現(xiàn)在,受到了嚴格限制,必須緩進嚼爛。但是,只要醫(yī)護人員不在場,依然是我行我素。此無他,積習使然也。

          然而,最大的約束還是不準讀書。理由是看書損耗精力,不利靜養(yǎng)。因此,只要發(fā)現(xiàn)我在翻書,輕則警告,重則收檢,直至把我床頭所有的書籍全部繳械,令我叫苦不迭。從識字起,就書伴人生,雖然沒像古人說的那樣,“饑以為食,寒以為衣,欠伸以當枕席,愁寂以當鼓吹”;
        未嘗一日廢離,卻是千真萬確的。數(shù)十年來,我習慣于到書籍中去尋找自己生活中沒有得到的東西。藉書了解世道,由書走向人間,它既是鏡子,又是窗子。它伴我行過悠悠歲月,給我?guī)順啡ぃ瑤碇腔。書之于我,堪稱交游感遇中的心靈的守護神,不啻怡紅公子的通靈寶玉,成了名副其實的命根子。

          手頭沒書,頹然靜臥,又睡不著,急得我抓耳撓腮,心神郁悶。實在捱不過去,就悄悄地把要看的書目寫在一個小紙條上,塞進飯盒里去,趁護士不在,交給前來探望的親友。這樣,很快我就又有了新的給養(yǎng)。蘇東坡、黃景仁的詩,魯迅、梁遇春的散文,又都悄悄地跑來給我作伴了。趁醫(yī)護人員不在,抓空拚命地讀下去,如逛寶山,如飲甘泉,直累得兩臂酸麻,全身疲累。

          這里順便說幾句,F(xiàn)在人們喜歡談?wù)撊松形颉⒂H情、人性的話題,我以為,專就這點來說,黃景仁的《兩當軒集》也是很值得一讀的。它伴我度過了寂寞的療疴歲月,我很喜歡那些真情灼灼的詩句:“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街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他的《別老母》詩:“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fā)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讀了令人凄然涕下。

          所以,郁達夫說,要想在乾、嘉兩代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景仁莫屬了。

          按說,用腦過度、積勞成疾這個慘痛的教訓,我早就該牢牢地記取了?墒牵V情眷戀,愛書成癖,已經(jīng)到了執(zhí)迷不悟,之死靡他的程度。元代詩人聶碧窗有兩句詩:“到底不知因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這是哀嘆被擄少婦的。此刻,如果聶氏在側(cè),估計他也定會寫出悲憫或者嘲諷書癡的詩句。

          實際上,稍早一些的南宋詩人楊萬里已經(jīng)這樣做了,只不過他寫的是一首自嘲詩。題目比較長,把本事交代得很清楚:《淋疾復作,醫(yī)云忌文字勞心,曉起自警》,原詩是:“荒耽詩句枉勞心,懺悔鶯花罷苦吟。也不欠渠陶謝債,夜里夢里又相尋!闭f是自警,實際上看不出來,倒像是自辯,結(jié)果只能是故我依然。

          

          

          

          臥病中最大的痛苦,不是刀口疼,不是胃口不佳,也不是無聊、悶寂,而是失眠。有的人腦袋一貼上枕頭就墮入黑甜鄉(xiāng)中,心身都獲得寧息,諸念全消,六根俱凈?上,我沒有這個福份。想望黑天,又怕到黑天。獨臥床頭,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滔滔汩汩地涌來,正似清詩中寫到的:“往事無根盡到心”。幾多年的意海波瀾驀然泛起,眼前的憂慮,過去的糾葛,未來的籌謀,也都聚上心頭。

          我也曾遵照醫(yī)生的指令,下狠心排除一切雜念,可就是辦不到。在這萬籟俱寂的秋宵,偏偏聽覺又出奇地靈敏。隔壁的鼾鳴,階前的葉落,墻外的輪蹄交響,甚至腕上石英表的輕輕的滑動,都來耳邊、枕上,成了空谷足音。

          此刻,我想到了宋代的陳摶老祖。這位華山道士,睡著了百日不醒,所謂“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覺破今古之往來”。一天客人過訪,正趕上他在睡覺,旁面有個異人,聽其鼾息之聲,以筆記之?凸侄鴨,其人曰:“此先生華胥調(diào)、混沌譜也。”看來,陳老先生不僅能睡,而且會睡,睡出了高度,睡出了水平。因此,宋人有詩云:“華山道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

          有人說,一夜沉酣,那是前生修來的福。我沒有過高的要求,只要能美美地睡上四五個小時,就謝天謝地了?墒牵瓦@一點點需求,也常常淪為奢望,萬般無奈,只好請出安眠藥來幫忙。而負責護理的小護士,一到夜靜更深,就困得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卻又不敢伏幾而臥,一怕失于監(jiān)控,發(fā)生事故;
        二怕被值班的發(fā)現(xiàn)記過、罰款。這種反差,被明清之際的大學者黃宗羲說個正著:“年少雞鳴方就枕,老人枕上待雞鳴。”一壁廂是有覺不準睡,一壁廂是想睡睡不著,世情之不公,有如此之甚乎?

          小護士喜歡詩,要我講些和詩有關(guān)的故事,以驅(qū)除睡魔,消解煩悶。我就說,二十年前,我在營口市工作,一個老朋友公出到此,突然扁桃腺發(fā)炎,住進了醫(yī)院。我把剛剛收到的吐魯番出產(chǎn)的蒲萄干給他送了過去,并附了一首小詩:“日曬風吹歷苦辛,清新濃縮見甘醇。區(qū)區(qū)薄禮無多重,入口常懷粒粒心!比缓,我就下鄉(xiāng)了。一個星期之后回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案頭放著一封掛號信,拆開一看,正是那位老朋友寄來的,里面裝著一個小紙包和一張信紙。說到這里,我賣了個“關(guān)子”,住口了,顧自在一旁悠閑地喝著開水。

          小護士忙問:“紙里包著什么?”我說,你猜猜看。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其時正處于七十年代初“文革”期間,于是,她就猜測肯定是糧票、飯票、布票之類的東西。全都錯了。我告訴她,那里包的是七個蚊子和八個臭蟲。信紙上寫了一段話:小病幸已痊愈。佳詩美味,受用已足,無以為報,獻上近日在病房中俘獲的戰(zhàn)利品,并戲題俚詩一首,借博一笑:“深宵斗室大鏖兵,坦克飛機夾餡攻?鄳(zhàn)苦熬一整夜,雖然流血未犧牲!闭f到這里,連我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小護士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睡意全無。

            一天,護士長帶隊前來查房,量完血壓、脈搏之后,她們央求我講個有趣的故事。我就說,宋朝有個宰相名叫王安石,生性古怪,喜歡抬杠。這天,大文豪蘇東坡拿過一方硯臺請他過目,說是花了很多銀子買到手的,言下流露出炫耀之意。王安石問這個硯臺有什么特異之處,蘇東坡說,呵上一口氣就可以磨墨。王說:“這有什么出奇的?你就是呵出一擔水來,又能值幾文錢!怕是你一連呵上五十年,也掙不回本錢來!碧K東坡被噎得只有苦笑的份兒,心說:這個“拗相公”,真是拿他沒辦法。

          王安石雖然執(zhí)拗,但才氣縱橫,而且,觀察事物非常細致。說到這里,我先問她們:“你們說,菊花枯萎了,花瓣是依然留在上面,還是紛紛飄落下來?”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花瓣不落”,并舉出前面花畦中的實物為證。我說,王安石的詩句是:“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碧K東坡的看法和各位是一樣的,馬上續(xù)詩加以批駁:“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吟!

          一般地說,菊花確實是這樣,但事物是復雜的,常常存在著特殊與例外。古代的詩人屈原早就吟過:“夕餐秋菊之落英!焙髞,蘇東坡在黃州,也親眼看到了落瓣的殘菊,從而認識到自己的孤陋寡聞。

          接著我又講,就是這個蘇東坡,每到一處總喜歡作詩,像我喜歡看書一樣,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墒,他竟忘記了身旁經(jīng)常有人往上打“小報告”。結(jié)果,遭來了種種麻煩,惹下了無窮的后患,弄得顛沛流離,四處流放。他到杭州去做官,知心好友文與可苦苦勸他:“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

          但他還是吟了。結(jié)果,七年后被人抓了辮子,說他那首詠檜柏的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是詛咒皇帝的。幸虧皇帝寬宥他,方得免去一死,最后貶到了黃州。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流放到惠州,住了一段時間,他感到很舒適,人也胖了,臉也泛出紅光,便情不自禁地寫詩抒懷,其中有兩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闭l知又被人打了“小報告”,說他在這里享了清福,朝廷便又把他流放到更為荒遠的海南島。

          聽到這里,小護士們齊聲說,那些打“小報告”的人真可恨。我說,是呀!古往今來,這種人名聲都不好,咱們可要以此為戒呀,以后我再看書,你們可不要向護士長“告密”了。大家嘩地一聲笑了起來,說:“我們上當了,原來,你繞著彎子來表示抗議!

          

          

          

          “一臥滄江驚歲晚”。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臥病兩個多月,進入深秋了。什么時候才能脫離這種環(huán)境,結(jié)束這種痛苦的羈留呢?我越是這么想,心情便越是變得煩躁不安。

          手術(shù)后伊始,不間斷地插管、換藥、打針、拆線,體溫升高盼著降下,胸部陣痛渴望平復,每天都處在緊張的企盼與熱切的期待之中,騰不出心思來想其他事情?墒,待到病情日見好轉(zhuǎn),體質(zhì)逐漸復原,卻還未能返回工作崗位,整天僵臥床頭,無所事事,就有些急不可耐了,正是:“心之憂矣,不可斷絕”。

          蘇東坡說過,“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無奈閑則閑矣,心卻安不下來。躺在病床上,心潮涌蕩,百感中來,半個世紀的前塵往事,靈魂的拷打與拯救,個人的生存與死亡、希望與絕望、歡樂與痛苦,成功與失敗,驕矜與愧悔,得意與失落,帶著一種遼遠的時空感,忽剌剌攢聚心頭。

          過往幾十年間,朝朝暮暮,繃緊生命之弦,“拼命三郎”似的,奮斗、拼搏、磨煉、積累,對于自己,總覺得不滿足,總認為應該作出更多的貢獻,取得更大的成功。而今,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遭遇致命的挫折、滅頂?shù)娘L濤,面對著時時高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驀然產(chǎn)生一種幻滅感,覺得一切希望與抱負都失去了可靠的依托,頓時由原來的壯懷激烈變成了意冷心灰。一時間,困惑、憂郁、浮躁、壓抑、焦慮、恐懼、失望、悲傷,鋪天蓋地般涌來。

          病后,最典型的一種情緒,是表現(xiàn)為懷疑某些規(guī)律、常識、公理的虛無主義。比如說,抽煙、喝酒容易致病,這被認為是常理。可是,我從來沒有吸過煙,酒也是絕少沾唇的,怎么卻得病了呢?相反地,許多終日嗜煙如命者,逢酒必喝、鯨吸豪飲者,卻健壯如常。那么,上述說法是不是真的具有規(guī)律性呢?

          再比如說,幾十年來,我對于生命在于運動、步行有益健康的理論,信守不渝,日日堅持,從不間斷,可是,結(jié)果又如何呢?還有,醫(yī)學認為,錙銖必較,患得患失,情懷抑郁,于健康不利,而我是屬于那種賦性淡泊、曠懷達觀的人群,那為什么也會罹患致病呢?為什么?為什么?問號一個接著一個,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生活中偶然的東西一多,人們就容易陷入精神的誤區(qū),難免在科學與迷妄、必然與偶然、存在與虛無之間茫然卻顧了。

          當年,蘇東坡離開杭州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出過“別后西湖付與誰”的慨嘆。我倒是沒有這類牽掛,臥病期間,想得比較多的是,若是真的到了那個“沒有明天的一天”,我那些盈箱累架的圖書該如何處置呢?

          半個世紀以來,節(jié)衣縮食,積銖累寸,窮搜盡索,遠近營求,居然聚集了一兩萬冊圖書,使我坐擁書城,儼然一方寨主。朝夕晤對, 時時都能憶起每冊圖書背后的無盡滄桑,想到購書當時發(fā)生的令人動心動容的故事,想到書本上滲透著的點點心血。事實上,書籍已經(jīng)成了我的第二生命。一朝主人的生命消逝了,這些書豈不就成了可憐的流浪兒?

          孔老夫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我倒覺得,人而無“執(zhí)”,太也空虛了。愛書成癖,這就是一種“執(zhí)”。本來,佛禪教給我們的是“無執(zh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么,已經(jīng)“有執(zhí)”了,又怎么辦呢?就要“破執(zhí)”——只要想到舊夢如煙,人生無常,就應該“執(zhí)”而能“舍”。然而,談何容易。

          從前,像良田美屋能夠傳承子孫一樣,也有“詩書傳家”的說法。可是,學問與癖好是不會遺傳的。何況,在商品大潮和“關(guān)系學”行時的沖擊下,還有哪個子弟癡憨如我輩者流,肯于孜孜苦讀,埋首于黃卷青燈之下呢?水、火、蛀蟲和刀兵,一向是書籍的四大厄運。

          當時想,與其日后這些書籍像蒲公英的種子那樣隨風飄蕩,或者被論斤出售,一批批地化作紙漿,或者散落街頭,包裝菜籽,真莫如遭遇一種厄運,索性讓它一了百了。

          傷哉,這作家的情懷,這學人的最后牽掛!

          

          

          

          長夜無眠,我想得很多很多。本來,人的生命具有一次性和不可重復性,而疾病又是伴隨著生命而來的。正如白居易所言:“若問病根深與淺,此身應與病齊生!鲍@得生命之后,不能只知消費它,支配它,享用它,還須考慮怎樣滋育它,調(diào)適它。應該想到,弄得不好就會得而復失,總有那么一天,會像江淹的五彩筆那樣,被“造化小兒”索回。

          特別是人到中年,生命活力逐漸衰減,人生旅程進入了事故多發(fā)期。古人有“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的說法,反映了新陳代謝,老病相關(guān)的客觀規(guī)律。

          可是,由于長期以來很少患病,甚至基本上不患感冒,就誤以為自身體質(zhì)絕佳,從而沾沾自喜,忘乎所以,放棄了對疾病的應有的警覺。其實,這是很不明智的。

          老舍先生說過一番哲理性很強的話:“楚霸王不害病則沒得可說,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來,則暗得有趣;
        而明乃更明,且至明過了度,忽然燒斷,如百度電燈泡然。這個,照直了說,便是小病的作用!

          得過一場大病,懂得一些生活的辯證法,也增強了承受能力。就這個意義來說,病床也是大學校。記得一位作家說過,池水不驚、波瀾不興的小時代,人心覺悟的機會,似乎只在病床上。

          不必死生契闊,不必火燙油煎,只要得過一場大病,被迫躺在病床上急救幾次,人們就會領(lǐng)悟到健康比什么都要緊。什么大把大把的票子,很重很重的權(quán)勢,很多很多的住房,成批成打的美女,一切一切平日抓著不放的東西,很可能一轉(zhuǎn)眼間,就全都不再屬于自己了。這個時候,也唯有這個時候,才會冷靜地思考一回:從前那么苦抓苦曳,拚死拚活,究竟所為何來?

          “只有死才能夠使人了解自己!薄鴼v史學家饒列如是說。

          是呀,平時頤指氣使,勢焰薰天,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臨死的時候就會知道,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角色;
        億萬富翁一死,同窮光蛋又有多少差別!除了嘴里含顆珠子,任何財富對于他已經(jīng)失去了實際意義。到了這個時節(jié),人會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一些,會發(fā)現(xiàn)平日諸多可悲、可笑、可憫之處。

          當然,這種“紅塵覺悟”不見得多么牢靠,有時消失得很迅捷、很干凈。人是一種善忘的動物,常常是一下了病床,恢復了健康,就把這些感悟忘得無影無蹤了。

          我素性喜靜,不慣應酬,臥病之初,請求領(lǐng)導批準,以“病情危重,謝絕一切探視”為由,在樓下設(shè)置一個接待崗,負責收受慰問的函件和留言,四個月過去,居然積累了半尺多厚。財物一概拒收,——其實,這種做法本身,就堵塞了當時盛行的“以病斂財”的門徑,因為各種饋遺往還都是私相授受的。

          只有兩次例外,一次是我的前任老部長,釣了一條大鯉魚,親自送了過來,委托食堂烹煎為我佐餐;
        另一次是收下了沈陽市同志送來的甲魚湯。有時,遠道趕來的一些作家、學者被準予入室探訪,我們便海闊天空地討論一些共同感興趣的課題。

          記得曾經(jīng)談到:從前,人們常用“貧病交攻”來概述一個人的窮愁潦倒,習慣于把貧和病聯(lián)系在一起,這原是客觀實際的反映。但有趣的是,見諸文字的,卻只有漢代揚雄的《逐貧賦》,唐代韓愈的《送窮文》,而未見到有誰發(fā)出討伐疾病的檄文。胡大川的《幻想詩》中倒是寫了:“但愿百年無病苦,不教一息有愁魔”,不過這乃是近代的事。

          叩其緣由,也許是因為古時大氣、水文、土壤、食物污染少,生態(tài)環(huán)境平衡,各種噪音也不像今天這樣嚴重,加上人們思想單純,心無掛慮,所以發(fā)病率相對地低,人們對于疾病的威脅感受得不深。

          多數(shù)人并不贊同這種有感而發(fā)的偏激之詞。有人問難:同在古代,為什么印度的和尚對病苦的反應那么強烈?這話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據(jù)說,釋迦牟尼為太子時,曾經(jīng)游城四門,一門見生苦,一門見老苦,一門見病苦,一門見死苦。佛家說的四苦或者八苦,都包括疾病這個內(nèi)容。問難者的結(jié)論是,其間的差異要從儒、釋兩家的不同宗旨上找原因。圍繞著這個問題,文友們各抒己見,爭論得臉紅脖子粗,大有蘇東坡說的“賓主談鋒敵兩都”的氣勢。

          實際上,不要說禪門衲子,就以常人而論,也不會有人否定生活中的“苦諦”。這表現(xiàn)在多方面。比如,占有欲就是一個“苦”源。世間能夠到手的東西畢竟有限,而占有的欲望卻會無限膨脹,以有限逐無限,必然經(jīng)常陷入失望與苦惱之中。

          有人舉例說,沙特的小王子只有十四歲,每星期有六百萬美元的零花錢,銀行存款十六億美元,擁有三架噴氣機,七輛豪華型轎車,號稱世界上兒童中的首富。他完全不知辛苦、困窮為何物,但是,卻經(jīng)常陷于極度苦惱之中。他有著把一切攫為已有的強烈的占有欲。一次,隨父王出訪倫敦,在白金漢宮拜見了伊麗莎白女王。事后,居然提出要把白金漢宮買到手,當他知道這個愿望不可能實現(xiàn)時,感到非常失望,痛苦萬分。

          文友們說,人生的苦楚,往往來源于想什么不能有什么,如健康、愛情、安寧、順遂等等,而不想有的卻偏偏紛至沓來,如病苦、離別、挫折等等。這是包括圣人、皇帝在內(nèi)都免除不了的。隨著知識、眼界的擴展,人們的要求、欲望往往隨之而擴展。希望越高,失望會越大,煩惱就越多。

          一次,“三八”節(jié)聚會,兩位年輕女作家說起各自的凄苦來,竟然涕泗滂沱。若論她們的物質(zhì)條件,村姑農(nóng)婦是無法比擬的;
        而她們所感受到的痛苦與煩惱,也是村姑農(nóng)婦所想象不到的。她們的苦楚主要在精神方面!叭松R字憂患始”,實在是見道之言。

          

          

          

          生與死,這是文友們的另一個熱門話題。當時,我靠著枕頭斜欹在床上;
        G 兄和H女士分據(jù)著兩個沙發(fā);
        小S坐在椅子上,這是值班護士常坐的位置。而值班護士,——討論最熱烈的時候,她和護士長也被吸引來了,她們沒有位置,就在門框兩邊各站一個,我戲說,這是一對白衣護法門神。直到今天,那種動人的場面還時時浮現(xiàn)在腦際,好像就是前兩天的事。內(nèi)容豐富得很,根據(jù)記憶,我把這些高談闊論分類加以臚列,實際上就是一篇論述死生的系統(tǒng)文字。

          G兄年長,學問也最大,當然是由他開篇了。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佛教與禪宗常說,生死事大。宋儒批評說,“生死”放在一起論說,重點在“生”;
        連帶說“死”是舍不得死。珍惜生命是生之愛,慨嘆生命的空虛也是生之愛。

          其實,在重生、樂生方面,儒、釋、道三家是大同小異的。莊子雖然講了“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但他也引述過古人畏死、諱死的故事:鄭國有個神巫名叫季咸,能預知人的死生、存亡、禍福、壽夭,說的年月旬日非常準確。因此,鄭人見之,都遠遠避開。

          實際上,逃避死亡,這是人類永遠解決不了的課題。世上別的苦難,都可以想法躲避,實在躲避不開就咬牙忍受,一挺也就過去了。唯獨死是個例外。

          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西征凱旋歸來,躊躇滿志地說:“直到如今我還沒有遇到一個不能擊敗的敵手。我現(xiàn)在只希望征服死亡!钡,這話出口不久,他就在清水縣行營一命嗚呼了。

          近代著名的民主革命家黃興,累建奇功,橫絕一世,曾發(fā)出過“大丈夫當不為情死,不為病死,當手刃國仇以死”的豪邁誓言,可是,最后,他還是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年僅四十二歲。

          人類永遠征服不了死亡,但是,死亡也同樣戰(zhàn)勝不了正義與真理。英國著名哲學家培根說過:死亡征服不了偉大的靈魂。人類心中有許多種感情,其強度足以戰(zhàn)勝死亡——敵愾壓倒死亡,愛情蔑視死亡,榮譽感使人獻身死亡,巨大的哀痛使人撲向死亡。唯有怯懦、自私,使人在還未死亡之前就先死了。可以說,人生最美的挽歌,是他在社會進步、國家統(tǒng)一、民族發(fā)展等富有價值的事業(yè)中奉獻了一生。

          H女士認為,所謂死亡的恐懼,乃是人對于死亡所引起的價值虛無的一種自我意識,源于人有思想。正如托爾斯泰所說,要是一個人學會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對象是什么,他總是在想著自己的死。動物沒有思想,就感受不了這種存在論上的幻滅之苦。

          上帝是很殘酷的,他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卻不許他們像自己一樣長生不死,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個普遍性的悲劇現(xiàn)象:終歸幻滅的肉體總是羈存著一個渴望不朽的靈魂。人是唯一不滿足于有限生命而追求永恒的存在物,因此,他們苦苦追求從無意義中創(chuàng)造意義,從無價值中實現(xiàn)價值。

          說一個人“不朽”,是指他通過物質(zhì)或精神的實踐活動,創(chuàng)造出可以永世流傳的社會財富,從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種不朽的“價值生命”,死了也還能存活在后人的心中,存活在歷史之中。

          俗話說:“沒病不死人!庇谑,話題又由死亡轉(zhuǎn)入了疾病。小S認為,古代疾病相對地少,無疑這是先民的幸事。然而,許許多多在今天看來算不上什么的癥候,在古代,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置人于死地而束手無策。

          《左傳》記載,成公“病入膏肓”,疾不可為,意思是成了絕癥。今天看來,所謂“膏”,系指心尖脂肪;
        而“肓”,按中醫(yī)說法,在心臟與隔膜之間。病入此間,總不會是不治之癥吧?現(xiàn)在,不僅許多病都能治愈,而且有些嚴重威脅人類生命的流行疫病,如鼠疫、腦膜炎、天花、霍亂等,已經(jīng)被一一征服,而逐漸絕跡。

          無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疾病,作為人類的一種獨特的生命存在形式,現(xiàn)在簡直到了無時無地都必須同它打交道的地步。H女士不無悲慨地說,疾病之于人類,這大概是永遠也消除不了的挑戰(zhàn),只能聽任它肆意吞蝕無量數(shù)的曠世奇材,制造數(shù)不清的人間悲劇。

          單說一個肺結(jié)核,單說被它扼殺的中外著名作家,就能列出黃景仁、契訶夫、濟慈、高爾基、魯迅、蕭紅等一大串名字。每當人們提到這些作品比歲月還多的哲人,都深為痛惋不已。蕭紅十年時間留下了百萬字的作品;
        黃景仁作詩達兩千首,而他們都才剛剛活過而立之年。設(shè)想,如果他們壽登耄耋,其成就為何如哉!而李賀、梁遇春比他們還小,在二十七歲的錦樣年華就被病魔抓走了。

          當然,事情還有另一面的道理。正是疾病與傷殘,誘逼一批天才人物同繆斯女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們以對宇宙人生的超常感知與體悟,以一顆經(jīng)過災難磨礪的敏感的心靈,去感受命運的殘酷,人生的無常,世路的艱辛,生命的飄忽,生活的沉重,認知與體驗情緒變化的微妙,心靈世界的奇異,以及創(chuàng)造的甜美,奮斗的艱辛。

          意蘊深邃的文學作品,總離不開對于生命存在、生命價值的關(guān)懷與叩問,而傷殘病苦這些人間的不幸,往往能夠給五味人生增添無限色彩與波瀾。而這一切,往往是構(gòu)成文學藝術(shù)作品的精神內(nèi)核,也有助于作家堅定創(chuàng)造的意志,迸發(fā)出創(chuàng)造的活力。

          我常想,如果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自己患有精神病,他對人類的深層的精神痛苦,就不會體會得那樣準確、那樣深刻,也就無法在《白癡》和《罪與罰》中描繪得那樣淋漓盡致。正是癲癇病,使他以正常人的感覺難以達到的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去洞察隱秘的感覺世界和一般人體會不到的心靈境域。

          同樣,安徒生的著名童話《牙痛大嬸》,也得益于他晚年的一次劇烈的牙痛。美國評論家哈•阿頓說過,關(guān)于牙痛的描寫,恐怕誰也比不上安徒生,他把主人公的牙痛比作一首交響樂,說“每一個痛苦的音符,都由智齒內(nèi)的銅鼓、銅號、短笛和伸縮喇叭分別演奏出來”。

          

          

          

          前面談到的那些情節(jié)與思絮,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往事了。今天,許多朋友看到我健旺如常,精神振作,都問我是如何破除迷惘,戰(zhàn)勝疾病的。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身體上的病痛可以交給醫(yī)生,而心靈上的病痛卻只能留給自己。但要我說說“自勝”的經(jīng)驗,卻又講不清楚,正是所謂“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那種境界。

          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中醫(yī)治病講究活血化瘀,軟堅散結(jié),講究陰陽平衡;
        解除我的心理失衡狀態(tài),應用的是同一原理。就我切身體驗,至愛親朋的無微不至的體貼、關(guān)懷,一張笑靨,一束鮮花,一封親切溫馨的慰問信,一罐清香的甲魚湯,燈前月下,情切切、意綿綿的耐心解勸,鞭辟入里、恰中肯綮的開導,包括文友間的開懷暢敘,探賾發(fā)微,(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都對那些迷妄與失落的瘀結(jié)起到了消溶作用。

          我也頗得益于郊原閑步。我體會,在大自然里以自由姿態(tài)來往,很快就會溶為它的一部分。每一個黃昏都是一場親切的告別,每一個黎明都是一次愉快的邀請。當沐浴著晨風,踏上一片新綠,你會驚異于生命自身的偉大。野草,看去是那么卑微,柔弱,可是卻異常頑強。任憑野火焚燒,牛羊踐踏,只要春風拂過,照樣綠意蔥蘢。

          面對茫茫翠野,這雄渾壯美、涵容萬匯的大自然,即使幽憂抑郁填胸塞臆,也會渙然冰釋,還你一副瀟灑、坦蕩的情懷。難怪明代的袁中郎要說:“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巖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

          就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書籍的療效更是功莫大焉。西漢學者劉向有一句著名的話:“書猶藥也!蹦纤蔚拇笤娙岁懛盼桃舱f,“病須書卷作良醫(yī)”,他還把讀書健身除病之術(shù)寫成了詩:“兒扶一老候溪邊,來告頭風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藥,吾詩讀罷自醒然。”不要以為這是笑談。

          當今,在意大利等國用詩歌來療疴治病已經(jīng)成為時尚。在那里,無論是去書店或者藥店,都可以看到和普通藥品一樣的藥盒,上面清楚地標明主治、禁忌、日用量等字樣,只不過里面裝的不是丸散膏丹,而是一部部裝幀精美的書籍,由著名詩人與醫(yī)生合作研制“詩藥”配方。有些地方還出現(xiàn)了“詩藥有限公司”,專門承攬這方面的業(yè)務(wù)。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海外奇談,書籍之所以能夠治療疾病,就在于它可以調(diào)解病人的情感,引導患者正確的思路,凈化心靈,提供戰(zhàn)勝病魔的動力。

          病中我最喜歡讀的一本書,是魯迅的《野草》。二十四篇散文,是高品位的文學作品,但也可以作為一部生命哲學來讀,這是詩化的哲學?次页Ψ,小護士好奇地拿起來讀了兩段,認為是“詩”,說詩有助于改變心境,讀讀也好。

          她是外行,看不出《野草》的朦朧、空靈、詩化的底蘊。其實,這是很難啃的一部著作,它所涉及的是人的靈魂世界、終極意義,因而需要從存在本體論的思路上去解讀。野草是生命的象征,是向命運抗爭的產(chǎn)物。也許這種抗爭終歸無效,但它卻明白無誤地證實著自己的存在。讀者從中可以悟解如何面對苦難、面對危險、面對死亡、面對命運——實際就是面對人生——的真諦。

          魯迅贊頌牛蒡花,說“野薊經(jīng)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他還說過:“危險?危險令人緊張,緊張令人覺得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險中漫游是很好的。”要體現(xiàn)“自己生命的力”,就應以一已的存在為人生確立一種意義。這樣,在命運面前,就會生發(fā)出足夠的勇敢與從容,就會“永遠沉浸于生命的大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這些,都賦予我以戰(zhàn)勝病魔,恢復健康巨大的動力。

          不僅此也,一編在手,還可以沉酣今古,浪跡宇寰,不受時空限制,任情與異代、異地的知己傾心交談,而且,通過讀書能夠把心理境界、生活情趣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第二自然作為三個同心圓聯(lián)疊在一起,置身其間,可以達到物我兩忘,得失消融的境界,什么失落呀,幻滅呀,就都一股腦地逃到了爪哇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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