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我的第一個老師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小時候,我有一個近支的族叔,本來名為“德樹”、字號“俊明”,可是,人們提起他來,卻總是叫他的綽號——“魔怔”。
其實,他在當?shù)兀愕檬亲钣袑W識、最為清醒的人,只是說話、處事和普通人不一樣,因而不為鄉(xiāng)親們所理解。正所謂:“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早年,他在外面做事,由于性情骨鯁、直率,不肯屈從上司的旨意,又喜歡“叫真”,凡事都要爭出一個“理”來,因而,無端遭受了許多白眼。千般的苦悶全都窩承心里,沒有發(fā)抒的渠道,致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多年來一直“僵臥孤村”,在家養(yǎng)病。
他那種凄苦、蒼涼的心境,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卻又找不出恰當?shù)脑捳Z來表述。后來,讀了魯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說的,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并不嚎叫,掙扎著回到林子里去,倒下來,慢慢地自己去舔那傷口,求得痊愈和平復――心中似有所感,覺得大體上很相似。當然,這里只是就事論事,沒有涉及更為廣泛的內(nèi)容。魔怔叔作為一介凡夫,是不能同思想家與戰(zhàn)士相提并論的。
魔怔叔的面相一如他的心境,一副又瘦又黃的臉龐,終日陰沉沉的,很難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眼睛里時時閃爍著迷茫、冷漠的光。年齡剛過四十,頭發(fā)就已經(jīng)花白,腰桿也有些弓了。動作中帶著一種特有的矜持,優(yōu)雅的懶散和 惶的凝重,有時,卻又顯得過度的敏感。幾片樹葉飄然地墜落下來,歸雁一聲凄厲的長鳴,也會令他驚心怵目,四顧愴然。剛說了一句“悲哉,此秋聲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來幾滴淚水,嗚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感到空虛、悵惘和無邊的寂寞。老屋里掛著一幅已經(jīng)被煙塵熏得黝黑的字畫,長長的字句很少有人念得出來。在我認得許多字之后,他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我聽,原來是唐代詩人杜甫的七律。記得最后兩句是:“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他有滿腹經(jīng)綸,卻得不到人們的賞識,心里自然感到苦悶。我父親讀的書雖然沒有他的多,思想感情上倒是和他有相通之處,所以,兩個人還能談得來。只是,父親每天都要從事笨重的體力勞動,奔走于衣食,閑暇時間太少。魔怔叔便把我這個毛孩子引為“忘年交”,這叫做“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但是,對我來說,卻有幸結識一位真正的師長。
魔怔叔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對于物質生活從不講究。他把各種資財、物品都看得很輕,不加料理;
甚至連心愛的書籍也隨處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還。他常常對我說,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細微小事,而對于大局、要務則往往態(tài)度模棱,無可無不可。這是人生的普遍失誤。接著,就給我誦讀一段韻語:“子弟遇我,亦云奇緣。人間細事,略不留連。還問老夫,亦復無言。倀倀任運,已四十年!遍_始,我以為這是他自己的述志詩,后來讀書漸多,才知道是錄自民末遺民傅青主的一篇小賦。
魔怔叔不愿與人交往,他認為,與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獨處。有時一個人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像一個坐禪的僧侶,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里擎著一個大煙袋,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地抽煙。任誰走進身旁,他都不會抬眼瞧瞧。一天,本地一個頗有資財?shù)谋砩┤ニ掖T,見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說:“哎喲喲,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貴人語話遲’吧,也不能擺出那副酸樣兒!難道是哪一個借你黃金還你廢鐵了?”魔怔叔脧了她一眼,現(xiàn)出一臉不屑的神情,冷笑著說:“樣兒不好,自家瞧。也沒抬上八抬大轎請你來看。”
他平素不怎么喝酒,只有一次,到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茶壺,罵了半晌糊涂街,最后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居然在喪失清醒意識的情況下,不費力氣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門。我問他是怎么找回來的,他說,不知道。這恐怕是因為以前無數(shù)次的回家記憶,已經(jīng)內(nèi)化在他的思維里,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自在機制。
童年的我,求知欲特別強,接受新鮮事物也快,正像法國大作家都德說的,“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于外面的東西隨時進來”。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個小尾巴似的,聽他講“山海經(jīng)”、“鬼狐傳”。有時說著說著,他就戛然而止,同時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細聽草叢間的唧唧蟲鳴,這時,臉上便現(xiàn)出幾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有時,我們?nèi)ソ纪忾e步。舊歷三月一過,向陽坡上就可以看到,各色的野花從雜草叢中悄悄地露出個小腦袋。他最喜歡那種個頭很小的野生紫羅蘭,尖圓的葉片襯著淡紫色的花冠,花瓣下面隱現(xiàn)著幾條深紫色的紋絲,看去給人一種蕭疏、清雅的感覺。
春天種地時,特別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樹上,此起彼伏地傳出“布谷,布谷”的叫聲。魔怔叔便告訴我,這種鳥又拙又懶,自己不愿意筑巢,專門把蛋產(chǎn)在別的鳥窩里。更加令人氣惱的是,小布谷鳥孵出來后,身子比較強壯,心眼卻特別壞,總是有意把原有的鳥雛擠出巢外,摔在地下。
魔怔叔說,燕子生來就是人類的朋友,它并不怎么怕人。隨處壘巢,朱門繡戶也好,茅茨土屋也好,它都照搭不誤,看不出受什么世俗的眼光的影響。燕子的記性也特別好,一年過后,重尋舊壘,絕對沒有差錯;貋硪院,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修補舊巢。只見它們整天不停地飛去飛來,含泥銜枝,然后就是產(chǎn)卵育雛,不久,一群小燕就會擠在窩邊,齊簌簌地伸出小腦袋等著媽媽喂食了。平日里,它們只是呢喃著,似乎在熱烈地閑談著有趣的事情,可惜我們誰也聽不懂。
鳥雀中,我最不喜歡的是貓頭鷹,認為它是一種“不祥之鳥”,因為聽祖母說過,它是閻王爺?shù)男【俗,一叫喚就會死人。叫聲也很難聽,有時像病人的呻吟,有時發(fā)出“咯咯咯”的怪笑,夜空里聽起來很嚇人。樣子也很古怪,白天蹲在樹上睡覺,晚間卻拍著翅膀,瞪起大而圓的眼睛。
魔怔叔耐心地聽我訴說著,哈哈地大笑起來。顯然,這一天他特別暢快。他問我:“你知道古時候它的名字叫啥嗎?”我搖了搖頭。他在地上用樹枝書寫一個“梟”字,他說,從前稱它“不孝之鳥”,據(jù)說,母鳥老了之后,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個腦袋掛在樹枝上。所以,至今還把殺了頭掛起來稱為“梟首示眾”。
我還向魔怔叔問過:有些鳥類,立夏一過,滿天都是,很多很多,可是,兩三天過后,卻再也不露頭了,這是怎么回事?他側著腦袋想了一想,告訴我:這些可能是過路的候鳥。它們路過這里飛往東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這里不想久留,只是補充一點糧食和飲水,還要繼續(xù)它們的萬里征程。
說著,魔怔叔便領我到大水塘邊上,去看鸕鶿捕魚。只見它們一個個躬身縮頸,在淺水灘上緩慢地踱著步,走起路來一俯一仰的,頗像我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沒有別著大煙袋。有時,它們卻又歪著腦袋凝然不動,像是思考著問題,實際是等候著魚兒游到腳下,再猛然間一口啄去。意興盎然的鳥趣生機,給我?guī)頍o窮的樂趣。
我進了私塾以后,仍然和魔怔叔保持著親密的關系。他和我的塾師劉璧亭先生是摯友,每逢劉先生外出辦事,總要請他代理課業(yè),協(xié)助管束我們。由于魔怔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博物學家”,講授的都是些活的學問,所以,我們特別感興趣。
在這天午后的課堂上,他隨手拿起一本《千家詩》,翻到“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落硯池”這幾行,又用手指著窗外枝頭的家雀,說:因為家雀常常棲止于檐瓦之上,所以,這里稱做“瓦雀”。
接著,他又告訴我們,李清照的《武陵春》詞中有這樣兩句:“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膀乞臁笔且环N形體很小的昆蟲,用它來形容,說明這種船是不大的。蚱蜢的名字,聽起來生疏,其實,你們都見過。說著,他就到后園里捉回一只翅膀和腹部都很長的飛蟲,手指捏住它的雙腿,它便不停地跳動著。我們認出來了,這是大螞蚱,俗稱“扁擔勾”的,當即高興地齊聲念起兒歌:“扁擔扁擔勾,你擔水,我熬粥。熬粥熬的少,送給劉姥姥。姥姥她不要,我就自己造(遼西方言,吃的意思)!
我從一部“詩話”中看到“一樣枕邊聞絡緯,今宵江北昨江南”這樣兩句詩,便問魔怔叔:“絡緯是不是蟋蟀?”他說,絡緯俗名莎雞,又稱紡織娘,蟋蟀學名促織,二者相似,卻不是一樣東西。說著,便引領我們走向草叢,耐心地教授如何根據(jù)鳴聲來分辨這兩種鳴蟲。因為不能出聲,他便舉手為號:是促織叫,他舉左手;
絡緯叫了,便舉右手,直到我們能一一辨識為止。
夏天一個傍晚,氣悶得很,院里成群成陣地飛著一些狀似蜻蜓、形體卻小得多的蟲子!澳д笔甯嬖V我們:這就是《詩經(jīng)•曹風》“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中的蜉蝣。這種飛蟲的生命期極短,只有幾個小時;
可是,為了傳宗接代,把物種延續(xù)下去,卻要經(jīng)歷兩次蛻殼和練飛、戀愛、交尾、產(chǎn)卵的整個歷程。當這一切程序都完成之后,它們已經(jīng)是疲憊不堪了,便靜靜地停下來,等著死掉。
《詩經(jīng)》里的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 ,魴就是河里的鳊花,扁身縮頸,鱗細味美。——這也是從魔怔叔那里聽來的。
但是,后來讀書漸多,發(fā)現(xiàn)他所講的有的也并不準確。比如,他說《詩經(jīng)》中的“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蜾蠃就是土蜂,這大概是不錯的?墒,他依據(jù)舊說:“蜂蟲無子,負桑蟲(即螟蛉)而為子”,把蜾蠃捕捉螟蛉等害蟲為其幼蟲的食物說成是收養(yǎng)幼蟲,這就是謬誤了。
不管怎樣說,長大以后,我之所以能夠“多識于蟲魚草木之名”,和童年那段經(jīng)歷是有著直接關系的。我要特別感謝那位魔怔叔的指教,他是我的第一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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