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紅樓夢》中的信仰之路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diǎn)擊:
《紅樓夢》大抵與《青樓夢》相對。紅樓是閨房,是無性的清凈圣結(jié)所在,是天真無邪的紅顏少女活動的場所。而青樓則是妓女居住的地方,無限的性將那里染得很污黑(青),是一種不純潔不鮮麗的“雜色”。
“樓”與平地相對,先民時少女本來是在原野平地自由自在的嬉戲,以后進(jìn)了房,進(jìn)房后還怕不安全,就上了樓,平地只留下了男性可以活動。但是好像女性越住越高,地位反而越來越低,女性心中是喜是悲,唯有自知!皹恰币雅c外界隔離,只好在樓上開一扇“窗”,推窗而望,愁緒萬千。實(shí)在是“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按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原欲的升華。《紅樓》主人公是誰似乎一直未定。所謂紅樓夢,是賈寶玉想進(jìn)入紅樓而做的夢呢?還是紅樓中人做的夢?是何人的欲望的升華?文學(xué)是人類靈魂扎脫離原初狀態(tài)的記錄,此中關(guān)節(jié),似不可簡單放過。
一部《紅樓夢》)并非是一部什么階級斗爭史,也不是一部封建沒落史,而是通過個體身世揭示永恒的人生觀、枯榮觀和宇宙觀的人生悲劇。書中仍是講名、利、性,其根本底色還是死亡。夢與死是很接近的,夢時肉體幾近于死,唯有意識還在潛在地流動。賈雨村在迷津渡口,該猛醒時卻還在做夢,由開篇的清醒而終篇的迷醉,終于失落于紅塵之中。世事原是一場大夢。
還是《好了歌》唱得好:“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解注倒是一語中的:“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再看“飛鳥各投林”也是讖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人物命運(yùn)全在生命欲望和生命道路中延伸,不僅性格就是命運(yùn),而且信仰更是命運(yùn)!
曹雪芹對重要人物的命名看作人物命運(yùn)無二,故每每獨(dú)具匠心。賈府四姊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其字表面意下暗含一種讖語:原(元)應(yīng)(迎)嘆(探)息(惜)。嘆息什么呢?嘆息四姊妹乃至整個女性的命運(yùn)。同時,借四姊妹展示出四條路:權(quán)(元春)、錢(迎春)、邊塞(探春)、佛(惜春),而通過每個人的不幸命運(yùn)堵住了每一條路,原來無路可走。由名而路,由路而絕路,真是“原應(yīng)嘆息”。
全書關(guān)鍵人物寶釵、黛玉、妙玉(此三人名字構(gòu)成寶玉之名,然而其為非女性,故稱賈(假)寶玉)。這三人都與寶玉有情,且都有不一般的病。寶欽常吃“冷香丸”,為什么呢?寶欽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這“熱毒”從“胎”里帶來,已是令人不解,且又不能吃大夫的藥,而只能由和尚開方。這里,作者象征意透過字面義而出:胎中熱毒喻人的欲望、他思、本能,是與生俱來,因此非生理之病,而是心理欲求。這欲望情思乃“形而上”之病,原非醫(yī)生可治,只能由和尚開方(喻只能由佛而解脫)然而,“冷在丸“三字竟標(biāo)明連解脫都不可能。寶釵的基本人生觀屬于儒,這一點(diǎn)恐怕不會有異議。而黛玉的心靈中更多充滿道思禪機(jī),黛玉自小有“弱癥”,有一副帶病的身子。按曹公之意,她原本是草木之胎的“繹珠仙草”,得“神瑛侍者(寶玉前身)甘露灌溉之恩,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甘露滋養(yǎng),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之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bào)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nèi)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最后,黛玉淚盡吐血而死?磥,她的弱癥是“因愛成病”,她的死是為愛而死(還淚)。可謂雖有道禪之心,怎賴得舍命之情。
寶釵的路(儒),黛玉的路(道)似乎都沒有走通,而獨(dú)秉悟道在心的“高妙”之“玉”——妙玉很早就遁入空門,古佛青燈已使她心如枯井。然而,就是這位高潔的“檻外人”,也有“走火入魔”之病。八十七回寶玉看見妙玉在與惜春下棋,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guān),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fù)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晚上回到庵內(nèi),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卻忽聽房上兩個瞄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語,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jìn)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弊罱K,妙王為強(qiáng)人所搶?磥恚钣裰纺宋醋咄。惜春慧眼看得清楚:“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哪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
比較寶玉和妙玉入佛之路是重要的。妙玉自幼入庵,修行多年,為人高潔,然終不能心靜,而走火入魔,最終落得“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的結(jié)局。而寶玉自幼享盡榮華富貴,經(jīng)歷七情六欲,后又歷經(jīng)生命種種磨難,終于大徹大悟而飄然而去。曹雪描畫出這樣一種心靈歷程,只有歷盡各種生活磨難人生絕境,才能走向精神救贖之途。相反,盡管吃齋念佛,而未曾與苦難謀面,終將功虧一簣。然而,不管儒也好,禪也好,佛也好,都在作者的解悟中加以消解:“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作者以人物的“病”阻絕了人物的“路”,又由所有女性的路構(gòu)成一張巨大的象征之網(wǎng)(“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空間時間的虛無),反映出青春的短暫,生命的遷謝,人生的無常和時光的無情。
天老地荒中如此無路可走,難怪曹公要感嘆“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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