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杉:先譯后抄:當今學術界的一大特色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耿昇從事法國漢學名著的翻譯和介紹,已經二十多年了。說他的工作不辛苦,那是不公正的。但令人大為不解的是,耿譯和耿文的質量,似乎并未隨著時間的前進、經驗的積累和讀者的批評而表現出明顯的進步。進步不進步是能力問題,可“先譯后抄”就涉嫌學術道德問題了。
《西學與清代文化》
黃愛平 黃興濤主編
中華書局
2008年1月第一版
761頁,72.00元
《中國典籍與文化》(第三輯)
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中國典籍與文化》編輯部編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2008年4月第一版
142頁,20.00元
據說,法國漢學名著翻譯,前有馮承鈞,后有耿昇。耿昇所譯書,我買過幾種,如伯希和《卡爾梅克史評注》、戴密微《吐蕃僧諍記》、耶穌會士榮振華(Joseph Dehergne, S. J.)《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補編》等。這些書我一般讀到半截兒基本就放棄了。原因很簡單,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從文字上看,耿昇明顯不能算作馮承鈞的繼承者。許明龍寫過一篇書評,對耿譯《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補編》中誤譯的地方擇要進行了批評。可惜,這類正式的書評文字似不常見,很多對耿譯的意見僅僅停留在口頭上,或者流傳在網絡里。耿昇好像從未正式回應過這類批評,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不回應也許是最有利的處理方式。
今天暫且不談耿譯問題,而是來說說另一件事。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耿昇除翻譯法國漢學名著外,還寫過不少關于西方(不限于法國)漢學史的介紹性文章。最近因為一個朋友點撥,我對澳大利亞漢學家李渡南(Donald Daniel Leslie,1922年生)的作品產生了很大興趣。李渡南是研究中國宗教史和中西交通史的權威,通曉漢文、阿拉伯文、波斯文和希伯來文,在中國回教史、東西交通史尤其是開封一賜樂業(yè)教(又名挑筋教,即猶太教)方面寫過很多扎實嚴謹的考據文章。他與榮振華合撰的《中國的猶太人》(Juifs de chine,1980),早在十七年前(1992年)就有了耿昇譯本(李渡南當時被翻成“萊斯利”)。耿譯在2005年換出版社重刊時,除榮、李原書(第1-190頁)外,還收進耶穌會士管宜穆(Jér■me Tobar, S. J.)的《開封猶太人碑銘》(Inscriptions juives de K"ai-fong-fou;
第191-269頁),娜婷·佩倫(Nadine Perront)的《猶太人在中國》(■tre juif en chine;
第271-428頁),以及高第(Henri Cordier)與伯希和的相關論文,相比于第一版可稱“加強版”。關于開封猶太人這個題目,除這兩個譯本外,耿昇還寫過五篇介紹性的學術史文章:
a、《西方漢學界對開封猶太人調查研究的歷史與現狀》(《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社版)》2000年第4期,第3-13頁)
b、《西方漢學界對開封猶太人調查研究的歷史與現狀》(《中西初識(二編)》,中國中外關系史學會編,大象出版社,2002年9月第一版,第261-283頁)
c、《西方人對中國開封猶太人的調查始末》(《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3月,第47卷第2期,第106-118頁)
d、《西方人對中國開封猶太人的調查始末》(《西學與清代文化》,第224-242頁)
e、《西方人對中國開封猶太人的調查始末》(《中國典籍與文化》第三輯,第23-51頁)
這五篇文章可以分成兩個系統,即“歷史與現狀”系統的兩篇(a、b)和“調查始末”系統的三篇(c、d、e)。除去一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小改動外,同系統的文章之間內容大體相同,異系統的文章之間內容并無顯著更新。簡而言之,耿昇在2000年到2008年(d和e發(fā)表于2008年出版的兩本學術論文集里)之間,一共發(fā)表過五篇內容大同小異的關于西方人研究開封猶太人歷史的文章。
重復發(fā)表倒也罷了,內容方面能站得住就好。但是,經我仔細核對,“調查始末”系統的三篇文章,主體部分竟然全是抄自耿昇自己翻譯的佩倫《猶太人在中國》第一編的導言、第一章和第二章(耿譯第273-332頁),僅在文字和標點上面做了輕微的改動!皻v史與現狀”系統的兩篇文章,雖然發(fā)表在耿譯佩倫《猶太人在中國》出版之前,但可以看出也是抄譯自佩倫原書。佩倫原書出版于1998年,從其內容來看,敘述開封猶太人的第一編,主要依據李渡南的權威著作《開封猶太人之遺存》(The Survival of the Chinese Jews. The Jewish Community of Kaifeng,Leiden: E. J. Brill,1972)。因此,耿文也可以說是間接地抄譯自李渡南的《遺存》。在這五篇文章中,耿昇實際上都曾明確表示過,李渡南的《遺存》和佩倫的《猶太人在中國》是“本文使用的主要文獻”。但是,“使用”別人的著作,總不能同直接把它們拿過來抄一遍完事兒畫等號罷,何況抄的還是自己親手制造的譯本!跋茸g后抄”這種現象,我最近在瀏覽國內學術出版物的過程中時有發(fā)現,感覺都快成當今中國學術界一大特色了。抄也就抄吧,抄對了可以提供準確的資訊,可是耿昇這五篇文章,偏偏問題很多,F以他2008年發(fā)表的兩篇(d和e)為主,選出五個明顯的問題加以批評。
關于開封猶太人的研究著作,早期經典作品之一即管宜穆于1900年在上海刊行的《開封猶太人碑銘》,此書當時列入《漢學雜刊》第十七種(Variétés Sinologiques no.17)?墒,關于這本書的出版信息,耿昇卻說:“此書作為天主教傳教區(qū)的《漢學論叢》第17卷的專刊號,于1912年在上海徐家匯天主教傳教區(qū)出版!保╠第226頁,e第27頁,另參《中國的猶太人》“加強版”“譯者的話”)管宜穆這本書的確有1912年版,不過那是第二版,內容與第一版相同。李渡南在其另一本專著《開封猶太人漢文-希伯來文譜牒》(The Chinese-Hebrew Memorial Book,1984)第315頁特別用了“unchanged”這個詞來形容管書1912年版。陳垣當年寫《開封一賜樂業(yè)教考》時說:“上海徐家匯管教士,有法文著述,搜集開封猶太教史料頗眾,民國元年出版!保1923年“東方文庫”單行本第63頁)陳垣參考的“民國元年出版”的管書,指的就是第二版!侗憽返谝话婵袝r,伯希和曾在河內《法蘭西遠東學院?罚1901)上作有書評(pp.263-264)。耿譯《中國的猶太人》“加強版”所附西文參考書目,明明提到管書初版于1900年(第463-464頁),此處緣何不知?
西洋人知開封有猶太人,始自1605年耶穌會士利瑪竇在北京接見艾田(“艾”為開封猶太人大姓之一)。伯希和對這件事有經典的考證,這就是馮承鈞翻譯的那篇《艾田》。這篇文章在民國時還有孫芳譯本,名《猶太艾君小記》(見《陳垣來往書信集》),但不知其曾正式發(fā)表否。利瑪竇去世后,十七世紀有耶穌會士艾儒略、龍華民、畢方濟,十八世紀有耶穌會士駱保祿、孟正氣、宋君榮先后赴開封參訪猶太教會堂。駱、孟、宋三公留下大量未刊書簡,在研究開封猶太人歷史方面,學術價值頗高。榮振華、李渡南合撰的《中國的猶太人》,就是這些書簡的結集。雍正登基(1723)后,頒旨禁絕天主教,西方傳教士無緣再進開封。于是,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間,同開封猶太人建立聯系,只剩下通信一途。1760年,拉比Isaac Mendes Belisario曾托東印度公司某君給開封猶太人寄去一封希伯來文信。這封信發(fā)出后如石沉大海,未得任何回應。但據另外消息說:“摩西·埃德雷希(Moses Edrehi)聲稱,開封猶太人用中文與希伯來文撰寫的一份答復,最終傳到了歐洲,其原文可能保存在印度議會博物館。”(d第234頁,e第40頁)耿文此句,抄自佩倫書漢譯本。佩倫本人并非專家學者,她的話應是來自李渡南的《遺存》。查李渡南引用的Edrehi在十九世紀初所撰文,“印度議會博物館”作“the museum at the India House”(p.189)。這個“India House”肯定不是“印度議會”,十九世紀歐洲(具體來說就是英國倫敦)哪里來的“印度議會”?我覺得,它應該是“East India House”的簡寫!癊ast India House”就是“英國東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倫敦總部建筑的名稱,而那個“museum”則是“東印度公司”的博物館。這只是我的一個假說,但“印度議會”無論如何是不對的。
有些西洋人運氣好,收到了開封猶太人的回信。比如James Finn在1870年4月收到的開封猶太人趙念祖(Chao Nien-tsu)的中文信,提供了很多關于一賜樂業(yè)教的材料。由于原信已佚,后人只能根據英譯來作研究。趙念祖在信中介紹開封猶太人當時所過諸節(jié)說:“農歷二月十四日,除酵節(jié)(吃干餅或無酵餅)。那些被稱為‘香油餅’的無酵餅被分發(fā)給了朋友們。”(d第236頁,e第42頁)這段話抄自佩倫書漢譯本,實際則來自李渡南《遺存》第88頁的考證文字(Second moon, fourteenth day.-Feast of dry wheat, or unleavened bread. Cakes called oil fragrance [yu-hsiang(cakes)] are distributed to friends)。查李書附錄漢文字匯(Glossary of Chinese Terms),“yu-hsiang”對應的漢字是“油香”,英文釋義曰“a cake”(p.217)。耿昇不僅把“油香”誤寫成“香油”,還加上一個多余的“餅”字。須知“油香”即“餅”,不必疊床架屋弄一個“香油餅”或“油香餅”出來。
到十九世紀中期,因長期無法進入中國內地聯絡開封猶太人,圣公會駐香港主教George Smith(潘光編《猶太人在中國》第18頁,誤將Smith說成“耶穌會駐香港主教”)想出一個救急的辦法,就是派遣中國籍教友邱天生(K"hew T"heen-sang)和蔣榮基(Tseang Yung-che)去開封訪查。訪查進行了兩次,蔣作有中文日記,邱作有英文日記,后來都正式出版。耿昇引邱天生英文日記說:“會堂里不允許信徒們穿鞋進去,女子們則必須包頭!保╠第237頁,e第44頁)這一句應是來自李渡南《遺存》第57頁轉引的邱天生英文日記(...but the congregation are not allowed to go in with their shoes, nor the women with their head-napkins),乃上承前文“每逢禮拜,掌教必頭頂藍帽(開封猶太人亦稱”藍帽回回“),腳蹬藍靴”(The leader, when going to perform the service, wears a blue head-dress and blue shoes)一句而下。邱天生日記明明說會眾(congregation)穿靴不能入會堂,女人戴頭巾(head-napkins)也不能進會堂,耿昇卻說“女子們則必須包頭”,意思完全搞擰了。
西洋人的著作中,保留了開封猶太人各個時期正式和非正式的人口統計數字,這些數字一不留神就會抄錯。比如據耿文說:“1900年6月,新教傳教士羅伯特·鮑威爾(Robert Powell)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于開封居住數年之后,又估計開封猶太人的數目在150人左右,分布在包括八姓40戶人家中!保╠第240頁,e第48頁)根據李渡南《遺存》第65頁所引,“150人左右”應作“140人左右”(Mr. Powell, in replying wrote that there were about 140 Jews in the city, divided into eight clans [or houses]...These eight clans together number about 40 families [or houses, with 140 persons])。耿文既然以李渡南《遺存》一書為“本文使用的主要文獻”,那就應當核對李渡南轉引的人口統計數字才是。
至于其他比較小的問題或錯誤,那就太多了,要是一條條詳細寫出來,可以占去好幾版,這里只好暫略不提。耿昇自破筆從事法國漢學名著的翻譯和介紹,已經二十多年了。說他的工作不辛苦,那是不公正的。但令人大為不解的是,耿譯和耿文的質量,似乎并未隨著時間的前進、經驗的積累和讀者的批評而表現出明顯的進步。進步不進步是能力問題,可“先譯后抄”就涉嫌學術道德問題了。在文章中抄用自己翻譯的佩倫作品,耿昇這二十多年辛辛苦苦下來,到底是求個什么呢?我感覺實在難以理解。
文章最后做個廣告。聽國外的朋友說,八十多歲高齡的李渡南先生近年好像有“收攤”的打算,有消息傳出來說他準備出讓自己的藏書。不知道國內哪家大學、哪家研究機構有興趣、有魄力拿下李氏藏書?可以想象,那一定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中國回教、中國猶太教和中西交通史文獻的寶庫。購得這些藏書,成立“李渡南文庫”,供中國學子學習瞻仰,豈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
延伸閱讀
●《中國的猶太人》
[法]榮振華、[澳]萊斯利著,耿昇譯,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第一版
●《中國的猶太人》
[法]榮振華、[澳]李渡南等編著,耿昇譯,大象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原載《東方早報》2009-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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