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江:莊子自由主義的特質(zhì)及其對中國知識階層的影響──以“游”為中心的考察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內(nèi)容提要:從政治和精神雙重層面把道家與“自由”聯(lián)系起來所進行的考察,已經(jīng)有了不少成果。如果說道家在政治上的自由(我們稱之為“自治”)觀念,主要是由老子道家建構(gòu)起來的,那么,道家在精神領(lǐng)域中的“自由”取向則“主要”由莊子道家所代表。這里的問題本身,也許容易引起質(zhì)疑,即所謂“精神”領(lǐng)域的“自由”,是否能夠稱得上是“自由”。但是,如果我們從多種層面上去理解自由,問題也許可以不成為問題。
讓我們從莊子說起,因為正是他為中國知識分子追求個人自由和精神解放,不僅奠定了“詩意性”的觀念基礎(chǔ),而且也以自己的行動為“士人”樹立了一個榜樣。有關(guān)莊子的“自由”問題,大家也已經(jīng)進行了不少討論。在此,我們將以莊子所說的“游”這一觀念為中心,揭示其“自由”意識的基本內(nèi)涵。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再以中國知識階層若干人物為例,看看莊子自由主義所發(fā)生的影響。
從政治和精神雙重層面把道家與“自由”聯(lián)系起來所進行的考察,已經(jīng)有了不少成果,[1]這也有助于我們思考道家與中國知識分子的“自由”取向這一相關(guān)問題。如果說道家在政治上的自由(我們稱之為“自治”)觀念,主要是由老子道家建構(gòu)起來的,那么,道家在精神領(lǐng)域中的“自由”取向則“主要”由莊子道家所代表。這里的問題本身,也許就容易引起質(zhì)疑,即所謂“精神”領(lǐng)域的“自由”,是否能夠稱得上是“自由”。像其它不少觀念一樣,“自由”觀念本身也充滿了歧義性,正如論者所說:“在晚近的歷史上,自由主義不同派別之多也和耶穌教派或社會主義派別一樣。繁衍和分化達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致一個人幾乎不能確定什么才是自由主義者!盵2]歧義叢生的觀念,增加了我們表達嚴密思想的困難,甚至于我們無法使用它而尋找替代品。但是,如果我們事先明確限定一下我們是在什么意義上使用它的,也許就可以避免困繞。這一點,也適合于我們對“自由”的運用。而且,當我們從“精神”、“意志”的意義上把“自由”同道家知識分子的性格聯(lián)系起來時,我們所說的“精神自由”和“意志自由”,也不是我們別出心裁地對自由所作的一種界定。事實上,這種意義上的“自由”,正是西方對自由眾多理解和運用的一種。康德、叔本華、薩特等都肯定人的“意志”本質(zhì)上是自由的。還要指出的是,道家知識分子的“自由性”,決不限于“精神自由”或“意志自由”。道家知識分子的“自由性”,還包括著擺脫束縛、不受約束、從正統(tǒng)秩序和價值中獲得解放的“行動自由”。也就是說,他們并不是僅僅在“精神上”獲得勝利的一些人,不是僅僅蒙著眼睛躲在“心靈”的堡壘中尋找“自我安慰”和“自我解脫”。道家知識分子的“自由性”,既是精神上的,又是通過個人行動來證明的。
把“自由”觀念運用在道家知識分子身上,問題還可能是,把實際上是近代以來形成于西方的這一“觀念”,運用在作為“異域”中國的傳統(tǒng)中是否“合適”。狄百瑞在探討儒家的自由觀時,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他認為值得進行探險:“在采用‘自由的’(‘liberal’)這個字時,我當然必須預(yù)期到其它誤解的可能性。
有的人植根于特殊的西方文化背景,(例如穆勒[john Stuart Mill]所代表的)對自由主義采取狹隘而純粹的定義。有的人則認為自由主義帶有一些他們以為是源自西方的放肆的特點。這兩種人都會認為把自由主義一詞加諸中國是陌生而不切題的。但是我認為我們還是值得冒一下險。真的,只要不排斥在中國與西方之間探索其相信點,并由此而對雙方有更深入的理解,那么,我們就應(yīng)該歡迎就中國與西方的歷史經(jīng)驗中的相異處作盡可能完整的討論與分析!盵3]我們相信,當我們強調(diào)道家知識分子的“自由性”時,這里所說的“自由”肯定與西方廣義上的“自由”會有契合之處。但正如狄百瑞先生所說的那樣,我們又不能忘記它們的“相異性”。
讓我們從莊子說起,因為正是他為中國知識分子追求個人自由和精神解放,不僅奠定了“詩意性”的觀念基礎(chǔ),而且也以自己的行動為“士人”樹立了一個榜樣。如同開頭我們所提到的那樣,有關(guān)莊子的“自由”問題,大家已經(jīng)進行了不小討論。在此,我們將以莊子所說的“游”這一觀念為中心,展開其“自由”意識的基本內(nèi)涵。在《莊子》一書中,“游”字出現(xiàn)在篇名中的有內(nèi)篇的《逍遙游》和外篇的《知北游》,除此之外,大量的“游”字(據(jù)我們大約統(tǒng)計有近百余處,其中外篇最多,達四十多處;
其次是內(nèi)篇,有三十余次;
再次是雜篇,有二十多次)都出現(xiàn)在正文之中。作為《莊子》一書的首篇并有“游”字重要用例的《逍遙游》,一般認為代表了莊子的“自由”意識。《逍遙游》篇名本身,包括了兩個重要的術(shù)語──“逍遙”和“游”。我們先看看莊子所說的“逍遙”。
人們已經(jīng)指出,“逍遙”一詞,并不是莊子首次使用。趙明和劉笑敢都提到了《詩經(jīng)·鄭風·清人》中的一個用例:“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二矛重喬,河上乎逍遙!盵4]實際上,《詩經(jīng)》中還有這個詞的其它用例。如《國風·檜風》載:“羔裘逍遙,......羔裘翱翔。”如《小雅·鴻雁之什》載:“所謂伊人,于焉逍遙!备鶕(jù)《詩經(jīng)》的用例,所謂“逍遙”,也就是翱忀!墩f文新附》解曰:“逍、逍遙,猶翱翔也!薄稄V雅·釋訓》注云:“逍遙,忀徉。”在《楚辭》中, “逍遙”一詞的用例更多,如《離騷》所說的“聊逍遙以相羊”、《遠游》所說的“聊仿徉而逍遙兮”、《九歌》所說的“聊逍遙以容與”、《九辯》所說的“超逍遙兮今焉薄”等,其所謂“逍遙”,其意亦有“翱翔”、“忀徉”(即“徘徊”)等義!都崱吩唬骸皬,忀徉,逍遙也!笔聦嵣,“翱翔”、“忀徉”, 都是表示鳥的“飛翔”貌。人是不會“飛翔”的,想象人的翱翔,是以此寄托人對“自由自在”、“優(yōu)閑自如”、“不受約束”的向往。
莊子《逍遙游》從開頭的“大鵬”“怒而飛”,到列子“御風而行”,相當一部分篇幅講的都是“飛”的故事,這表明莊子所說的“逍遙”,至少從表面上看,是與“飛翔”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然,對莊子來說,不是能夠“飛翔”都算得上是“逍遙”。“逍遙”不僅要能夠“飛翔”,而且要能夠“極限性”地“飛翔”。要像“大鵬”那樣,“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而不是像蟬和斑鳩那樣,“翱翔蓬蒿之間”,自以為“此亦飛之至也”,還自鳴得意地譏笑大鵬。人不能飛,而列子能夠“御風而行”,“免乎行”,比起一般人來,他已經(jīng)非!白杂伞焙汀靶腋!绷。但是,列子的“自由”和“逍遙”,仍然不是最高的“境界”,因為他“猶有所待”,還依賴于“風”。而最高的“逍遙”和“自由”,是“無所待”、“無所依賴”的,它是完全“自足的”。莊子極其浪漫地想象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變,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敝链,已經(jīng)清楚,莊子的“逍遙游”實際上是借“大鵬”“絕云氣”的極限性“翱翔”,隱喻他所追求的人的最高的“自由”和“超越性”境界。從與”“鳥飛”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逍遙”、“翱翔”,到“巨鵬”的“怒而飛”再到列子的“御風而行”,在這些“飛翔’的“形象”和“具象”中,莊子想象和悟徹出了“精神世界”的“無限的”和“絕對的”“逍遙”、“自由”和“翱翔”之境。當然,通過“詩意”表達理想的莊子,其“無限性”的“逍遙”和“自由”,仍是通過“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不近人情”的具象和形象來表現(xiàn)的,莊子借肩吾之口所虛擬出的“神人”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了一個偉大的超越者:“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不食五谷,吸風飲露;
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這一超脫“事”外、“游乎四海之外”、完全克服了“自然”之限的“神人”是多么“逍遙自由”!相比之下,作為“辯士”而為“大瓠”、“大樹”的‘無用’而苦惱不已的惠子,其心靈的“狹隘”和“局限”,就完全暴露了出來。我們看看莊子為這位“以堅白鳴”的“辯士”所設(shè)想的“逍遙”和“自由”之境吧: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這里所說的“逍遙”,很明顯不是自由地“飛翔”,而是擺脫了一切世俗之慮的“安閑”、“安然”、“虛靜”、“適意”和“無為自如”的心靈境界。這從《莊子·天運》對“逍遙”的解釋中也可以看出:“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
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盵5]
莊子的“逍遙”和“游”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上面在我們集中討論莊子“逍遙”的時侯,我們已經(jīng)幾次遇到了莊子的“游”。讓我們先注意一下“游”與“遊”的語源問題!坝巍迸c“遊”這兩個字的用法有交叉性,“游”與水有關(guān),原意為在水上“漂浮”,因此與水相關(guān)的“游”,一般用“游”而不用“遊”;
而與陸地相關(guān)的活動,既可以用“游”,也可以用“遊”。但“遊”字的意思,并不都為“游”所有。莊子所說的“游”,也是“遊”,語義更廣。“游”的基本意義之一,是“行走”、“離去”!墩撜Z·里仁》所說的“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楚辭·遠游》所說的“愿輕舉而遠游”,其“游”,都是指“離去”或“遠走”!肚f子》一書所使用的“游”字,有一些就是這種通常的意義,如“子貢南‘游’于楚”、“孔子‘游’于匡”、“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下”等,都是指在具體“空間”中的“行走”和“運動”,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真正為莊子所擁有的“游”,則具有無與倫比的“獨特性”。
陳鼓應(yīng)和劉笑敢先生,都強調(diào)了“游”在莊子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及其意義。如陳鼓應(yīng)指出:“莊子哲學中的‘游’是非常特殊的。他大量使用‘游’這一概念,用‘游’來表達精神的自由活動。莊子認為,要求得精神自由,一方面,人要培養(yǎng)‘隔離的智慧’,使精神從現(xiàn)實的種種束縛下提升出來;
另一方面,要培養(yǎng)一個開放的心靈,使人從封閉的心靈中超拔出來。......莊子哲學中,特別喜歡用‘游’、‘游心’及‘心游’等表達一種精神的安適狀態(tài)。......莊子所謂游心,乃是對宇宙事物做一種根源性的把握,從而達致一種和諧、恬淡、無限及自然的境界。在莊子看來,‘游心’就是心靈的自由活動,而心靈的自由其實就是過體‘道’的生活,即體‘道’之自由性、無限性及整體性?偠灾,莊子的‘游心’就是無限地擴展生命的內(nèi)涵,提升‘小我’而為‘宇宙我’!盵6]劉笑敢也指出:“莊子的游是心之游,是心靈的安閑自適,因而也有精神自由之義!盵7]把莊子的“游”,概括為“心游”、“神游”,即“精神自由”,可以說揭示了莊子之“游”的基本特性。但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考察它的具體結(jié)構(gòu)或構(gòu)造。
莊子直接使用了不少“游心”的概念,如《人間世》有“乘物以游心”、《德充符》有“游心乎德之和”、《應(yīng)帝王》有“游心于淡”、《駢拇》有“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田子方》有“游心于物之初”、 《則陽》有“游心于無窮”等等。直接就“游心”來說,它不過是想象的、冥想的、夢幻的、神秘的心靈體驗等動態(tài)性的“精神活動”。如果僅就此而論,很難看出莊子的“游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要具體把握莊子所說的“游心”的境界,必須把它同所游的“對象”和“領(lǐng)域”結(jié)合起來進行考察。莊子的“游心”以及其它大量的“游”,都有“所在”和“處所”,大都為“游心于某某”或“游乎某某”的結(jié)構(gòu)。它們既有“時空”上的“所指”,又有“客體”上的“所指”。前者的例子很多,如“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塵垢之外”、“游方之外,......游方之內(nèi)”、“游心乎無窮”、“游于無人之野”、“游無極之野”、 “游于六合之內(nèi)”、“游于天地”、“游乎萬物之所終始”、“游乎無何有之宮”、“游于大莫之國”等,這些“游”,從形式上看都具有“時空”上的意義,但是,除了像“六合之內(nèi)”、“方之內(nèi)”、“天地”等外,其“空間”都是“虛擬性的”,是莊子想象出來的“世界”;
其時間,又是極限性的,如“無窮”、“萬物之終始”等。后者的例子也很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如“游乎至樂”、“游心于物之初”、“游于太虛”、“上與造物者游”、“浮游乎萬物之祖”、“游乎天地之一氣”、“游于無有者也”、“游無端”、“游無朕”、“游心于淡”等,這些“游”,都同“客體”發(fā)生關(guān)系,但又不是一般性的客體,而是作為宇宙根源性或終極性的“絕對者”、“本體”或“實體”,用莊子的術(shù)語說就是“道”。從莊子“游心”和“游”的“所在”和“所處”的虛擬性、冥想性來看,他所關(guān)注的“游”,決不是一般所說的在“具體時空”中的“游玩”、“游覽”或“游訪”,也不是一般地同具體對象進行“交游”、“交往”和“交際”。莊子的“心游”、“游”是在“無限時空”中的“無限精神”漫游,是同“絕對者”(即“道”)、“造物主”或最高的實在和本體所進行的“交游”、“交往”、“交際”和“交友”?梢钥隙,莊子的“游”,是“神游”,是“精神活動”反身于“精神自我”之中的“內(nèi)觀”、“內(nèi)樂”或“內(nèi)適”,是“天人”、“道人”在“精神自我”中達到的“冥合”和“神契”。莊子的“游”,當然也有“塵世”之“游”,如“游世俗之間”、“虛己以游世”等,但它同莊子的“神游”并不沖突,莊子的高明之處在于,“身處世間”與“世”往來,而“心”又在世外或心在世上。與一般朝向外部世界的“外游”不同,莊子所欣賞的“游”是朝向“內(nèi)心世界”的“內(nèi)游”。[8]《知北游》對這種“內(nèi)游”的特性有所揭示:“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馗覇柶溆!倌嵩唬骸胖送饣粌(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但《列子·仲尼篇》中列子與壺子圍繞“游”的一段對話,可以說是莊子“內(nèi)游”的最好注腳:
“列子好游。壺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
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壺丘子曰:‘御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wù)外游不知務(wù)內(nèi)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nèi)觀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谑橇凶咏K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觀。物物皆游也,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據(jù)此,“內(nèi)游”就是在“內(nèi)心”世界中實現(xiàn)“無所不適”、“無所不至”、“無所不觀”的“至游”。從“外觀”、“外游”的立場來說,“至游”就是“不游”。這種“反!钡摹坝巍,對莊子來說恰恰又是“常游”。現(xiàn)在讓我們對莊子的獨特之“游”作一個總結(jié)。A,莊子的“游”是“神游”,是在“精神世界”中“無限”的漫游和逍遙;
B,莊子的“游”,是一種“內(nèi)省”的活動,通過這種活動,個人自我實現(xiàn)對“絕對者”的體認。這種體認,同時也是與道合一的“超越性”境界。由于這種“境界”是在“精神”中冥想“無形無象”(或“超形脫象”)的“絕對者”,體驗“道”,并沉浸其中,因此這種“體驗”是一種“內(nèi)向性的神秘體驗”。[9]“神秘體驗”與宗教神具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并非只有在宗教神中才有這種體驗:“神秘主義的修行目標是與神融為一體;
神秘主義修行通常分為四個階段進行,即滌欲、潔志、澈悟和神人交融。神秘主義修行就是返回人的本原,防止人神進一步相疏。神秘主義認為,人為了在紛紜混亂的世界尋求平衡,極其需要發(fā)現(xiàn)人格中的非物質(zhì)內(nèi)容,.......盡管神秘主義跡近癲狂, 但較成熟的神秘主義確實合乎理性,使人沉醉其中,并主張公義。佛教禪宗大師指出,神秘主義乃是最完備的認識,只是無法用言語表達而已。......神秘主義可以與宗教有關(guān)聯(lián),但并非必然如此。”[10]莊子在“神游”中所達到的“體驗”,顯然是一種“神秘體驗”。這種體驗遍布于《莊子》一書中,如“坐忘”、“心齋”、“體性抱神”、“見獨”、“齊生死”、“玄同”、“天府”、“葆光”等等?梢哉f,莊子是“內(nèi)向性神秘體驗”或“神秘主義”的大師。C,正如徐復(fù)觀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莊子的“游”,是一種“游戲之游”,這也正合《廣雅·釋詁》對“游”的解釋(“游,戲也”)。但莊子的“游戲”,也不同于一般的“游戲”,它不是在“外在”對象物中進行,而是“內(nèi)心世界”的一種“自戲”。“游戲”是一種“娛樂”,而內(nèi)心的“自戲”,也就是“自娛”、“自樂”。惟有這種“自樂”才是“至樂”。《田子方》載:“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請問游是!像踉唬骸虻檬侵撩乐翗芬病5弥撩蓝魏踔翗,謂之至人’。”D,莊子的“游”,同他的“逍遙”一樣,是不受“外物約束”的在精神世界中達到的一種“隨心所欲”的境界。這來自莊子對“現(xiàn)實”各種束縛和約束的痛苦感受,來自莊子對人類沉淪和墮落的認識,就像《齊物論》所說的那樣: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之大哀乎!”從客觀外在世界來說,人受到的限制無所不在,人被各種命運所左右和控制,或來自社會,或來自自然,或來自人自身,[11]可以說“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因此,人要在“客觀世界”中擺脫來自各方面對自身“行動”和“行為”的限制,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在“精神世界”中卻可以達到對一切限制的克服和解脫,可以從容自游,可以無拘無束。正如《外物》篇所說:“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如果不能在“心靈”上獲得超越,就不能“游”:“人而不得游。且得游乎!......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
概言之,莊子的“游”和“逍遙”,旨在克服各種“異化”,擺脫各種“限制”。對莊子來說,“游”就是讓自我真正回到精神的家園,使自我“詩意”的“棲居”、自由的存在。莊子的“游”創(chuàng)造了一個“精神天堂”或“精神樂園”,在此,人獲得超越、永恒和寧靜。在此,必須強調(diào)的是,決不能把莊子的“自由”精神之游,等同于精神勝利,因為莊子還以“拒仕”這種行動“親證”他對精神之游和逍遙的追求。莊子以“游”和“逍遙”所確立的獨特的“精神自由”、“精神樂園”和“精神故鄉(xiāng)”,極具誘惑力,不僅為中國知識分子提供了精神營養(yǎng),而且也塑造了其“自由”性格。這再次使我們想到儒道兩家對中國知識分子所發(fā)生的不同影響。如果孔子儒家滿足了中國知識分子功名的、人事的、嚴肅的和在乎的需要,那么,莊子道家則滿足了中國知識分子浪漫的、從容不迫的和悠閑適意的要求?鬃尤寮野阎袊R分子帶進秩序之中,使他們滿腔熱情經(jīng)世致用、立功立名;
但他們一旦受到挫折和打擊,莊子道家就把他們從秩序中接過來,消除他們的郁悶和創(chuàng)傷,使他們的心靈得到安慰。不能“只是”消極地把莊子道家看成是失意知識分子心靈的麻醉劑,更應(yīng)該說他是知識分子自我迷失的一副清心劑和“自我”的興奮劑?鬃尤寮业纳鐣刃蛉∠蚝凸γ麅r值,時刻約束和抑制著知識分子們的性情,使他們處于不斷的緊張之中;
莊子道家的個人自由取向和自我價值,時刻使知識分子舒展自己的性情,率性稱情而行。
下面,我們從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的個案入手,看一看莊子道家的“游”和“逍遙”是如何塑造中國知識分子的個性和精神自由的,中國知識分子又是如何以莊子為師,尋找精神家園和詩意性的。根據(jù)以上的考察我們知道,由莊子的“游”和“逍遙”所體現(xiàn)的“自由性”,主要是在冥思玄想之中、在心靈的“道游”之中實現(xiàn)的。它是一種回歸自我的“內(nèi)游”、“內(nèi)修”和“寧靜”,是一種“內(nèi)向性的神秘體驗”。這種在內(nèi)心世界所進行的“玄游”、“神游”和“冥想”,契合了知識分子尋找精神自由和超越的愿望。但是,在莊子道家那里,知識分子們獲得的啟發(fā)不只是“神游”、“玄游”,而且是“朝向”外部世界和對象的“仙游”、“酒游”和“山水游”。他們不僅把自己的自由和逍遙寄托在“心靈”之中,而且也寄托在超越生死自然極限的“神仙”中,沉浸在“酒樂”中,留連忘返于“山水”中。從“游”具有“對象物”、具有客觀的時空而言,這種“游”已與內(nèi)向的“神游”、“內(nèi)游”不同,它朝向了外部世界,是一種“外游”,是以感官直接同外部對象和世界的“交游”而獲得的“外向性的神秘體驗”。這種“外向性”的“游”,一方面可以說是莊子“神游”的衍化,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仍然與莊子有關(guān)!跋扇恕迸c莊子所描述的住在藐姑射山上的“神人”息息相關(guān);
莊子也不是完全排斥“山水之游”。如果沒有“山水之游”的經(jīng)歷,很難說莊子會有“吾入山林欣欣然而樂矣”的審美體驗;
如果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而不感到快樂,也很難想象他會說“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痹凇肚f子》一書中,我們看不到莊子“游酒”的記載,但從他把“醉酒”與擺脫束縛的“放達”聯(lián)系起來這一點看,也許可以說他也有“游酒”的體驗:“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
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心中,是故遻物而不懾。彼得全于酒。”在此,“灑”成了“健全之神”的佑護者。
在魏晉名士中,我們很容易看到知識分子對“逍遙”和“游”的無限向往和執(zhí)著追求。也許殘酷和黑暗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與知識分子的浪漫情懷和風流對比的反差過于巨大。但后者恰恰是對前者的一種“對抗性”反應(yīng)。在“名教”越來越虛偽化和軀殼化、越來越成為束縛和壓抑人的性情和自由的工具時,老莊道家迅速復(fù)活了,莊子的“逍遙”和“游”像一個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知識分子。在“名教”與“自然”之間,在“功名”與“性情”之間,許多知識分子選擇了“自然”,選擇了“性情”,“名教”和“功名”被拋到九霄云外。《世說新語·任誕》載:“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桮酒!庇州d:“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灑懷,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熬啤比〈饲f重的“功名”,消解了嚴格的“名教”。“游”于“酒”中,酒成了解放和自由的象征,成了精神和生命的支柱。稱得上是“酒神”的劉伶,酒癮發(fā)作無酒可飲,為酒而誑騙妻子發(fā)誓戒酒,典型地表現(xiàn)了魏晉名士的“游酒之風”:“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器毀酒,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瘚D曰:‘敬聞命!┚迫庥谏袂,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
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眲⒘孢寫過一篇《酒德頌》,放情肆志于酒,因灑而得意忘形:“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持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無憂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睂嶋H上,“竹林七賢”人人“游酒”,阮籍醉酒,七日不醒。晉陶淵明的詩,出入于“酒”之中,無酒不成詩。魏晉名士,不只是“游酒”,他們也“游仙”、“游山水”,還像莊子那樣“游玄”。阮籍詩曰:“焉得松喬,頤神太素,逍遙區(qū)外,登我年祚!盵12]這是阮籍對“仙”的向往。在《達莊論》中,阮籍“逍遙”于“冥想”之中:“伊單閼之辰,執(zhí)徐之歲,萬物權(quán)輿之時,季秋遙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風而游,往遵乎赤水之上,來登乎隱坌之丘,臨乎曲轅之道,顧乎泱漭之洲,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識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
悵然而無樂,愀然而歸白素焉。平晝閑居,隱幾而彈琴。”[13]在這種想象性的飛翔的“神游”之中,精神已沉寂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巴泻美锨f,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的嵇康,沉浸于“玄游”的體驗中:“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盵14]嵇康執(zhí)著“生命”,信仰長生久視,更是對“游仙”一往情深。他的《游仙詩》云:“遙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蔥。自遇一何高,獨立迥無雙!愿想游其下,蹊路絕不通。王喬導(dǎo)我去,乘云駕六龍。飄颻又玄圃,黃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曠若發(fā)童蒙。采藥鐘山隅,服食改姿容。蟬蛻棄穢累,結(jié)友家板桐。臨觴奏九韶,雅高何邕邕!長與俗人別,誰能睹其蹤?”在嵇康那里,外在的自然山水、魚龍山鳥,已與精神融為一體。在自然中暢游,就如同精神回到自由的故鄉(xiāng),使人留連忘返:“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魚龍瀺瀺灂,山鳥群飛。駕言出游,日夕忘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魏晉名士來說,“暢游山水”,是在自然風景的賞心悅目之中,發(fā)現(xiàn)自我,體現(xiàn)自我,回歸自我。自然之游把人與塵世隔離開來,使人在一個“非人化”的世界中尋找心靈的寧靜和閑適,清除塵世的紛擾和糾纏,詩意地存在和棲居。正是這樣,孫綽才能對“山水之游”抒發(fā)出“超然”的情懷:“游覽既周,體靜心閑。害馬已去,世事都捐。”[15]孫綽鐘情于“山水之游”,實際上是鐘情于自己的精神、性靈,因此他的“山水之游”惟恐不久,最終以“棲居”山水為足。《晉書·孫楚傳》載:“居于會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賦》以致其意。”在《遂初賦序》中,孫綽自述說:“余少慕老莊之道,仰其風流久矣。卻感于陵賢妻之言,悵言悟之。乃經(jīng)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帶長阜,倚茂林,孰與坐華幕擊鼓者同年而語其樂哉?”毫不夸張地說,魏晉名士浪漫的、豐富多彩的“游”和“逍遙”,向我們展示了詩意性存在的不同方式,雖然這種方式有時伴隨著悲劇性的故事。魏晉之后,道家奠基的“逍遙”和“漫游”精神仍為不少知識分子所鐘情。我們再以李白和蘇轍為例看一看。
少年之時就被天臺的司馬承禎(子徽)看出有“仙風道骨”、并且從小就受過道家思想熏陶的李白,曾經(jīng)說過:“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钡,儒家的“經(jīng)世之志”,也曾影響過李白,使他關(guān)心政治、積極參與,從他的詩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可以看出他對投入政治的自信。最終的結(jié)果也許出乎李白的意外,他在政治上很快就“失意”了!笆б狻钡脑蛑,就是他所具有的道家情懷。[16]也就是說, 本來具有道家情懷的李白,很難適應(yīng)與復(fù)雜人事相關(guān)的政治生活。政治上的“失意”,使李白潛意識中的道家情懷迸發(fā)出來。就像陶淵明那樣,在經(jīng)歷仕途的體驗之后,李白開始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崩畎鬃苑Q他有三十年的學道歷史:“學道三十春,自言羲和人。軒蓋宛若夢,云松長相親!盵17]李白的道家情懷,就是自由的“漫游”,──“游玄”、“游仙”、“游山水”、“游酒”。只要看看這位詩人的詩,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漫游”這一主題在他詩中是多么突出!端歪缇龤w鳴皋山》一詩所說的“貴道皆全真,潛渾臥幽鄰。探玄入飖默,觀化游無垠”、 《月下獨酌》所說的“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等,這是“游玄”;
[18]《下途歸石門舊居》詩所說的“余嘗學道窮冥泉,夢中往往游仙山”、《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詩所說的“云臥三十年,好閑復(fù)愛仙”等,這是他的“游仙”;
《贈僧崖公》詩所說的“冥機發(fā)天光,獨朗謝垢氛。虛舟不系物,觀代游江濱”、《題元丹丘山居》詩所說的“故人棲東山,自愛丘壑美。青春臥空林,白日猶不起。松風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羨君無紛擾,高枕碧霞里”等,這是李白“王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山水游”;
李白的“游酒”更是傳為勝談。在李白身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劉伶。作為“飲中八仙”之一的他,用杜甫的描述就是:“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就像陶淵明的詩多言“酒”那樣,李白的詩也不離“酒”!秾⑦M灑》詩所說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吟者留其名”、《行路難》詩所說的“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等,就是李白的“游酒”之境。正是在這些“漫游”中,李白回到了“自我”。
與李白類似,盡管蘇軾早年對道家莊子就有心心相。ā昂玫馈、“得吾心矣”)之感。但他也同樣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響。他幼時接觸到《范滂傳》,便油然‘奮厲有當世志”;
特別是,在以儒家價值為基礎(chǔ)的科舉體制之下,蘇軾也選擇了正統(tǒng)的功名道路,并得意地進入到了仕途,一時充滿了“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但是,在政治上的屢次挫敗,他積極入世的熱心開始降溫,并最終冷淡了下來甚至“死心”:“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睂ι鐣卫硐氲睦淠,伴隨著“個人”和“自我”抬頭,伴隨著向心性世界的回歸,伴隨著早年莊子之道的復(fù)蘇以及對此更強烈的皈依!端臀呐c可出守陵州》詩曰:“清詩健筆何足數(shù),逍遙齊物追莊周!碧K轍曾多次自稱自己是“狂士”,如《懷西湖寄晁美叔同》所說的“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穎州初別子由》所說的“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等,不僅是“狂”,而且是“久狂”、“本狂”,自然,這是“禮治”秩序無法容納的,從這種意義上說,蘇轍的“失意”似乎像李白那樣也是注定的。蘇轍的心靈與塵世拉開了距離,直奔“超然”而“游”:“余之無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备鶕(jù)《前赤壁賦》,泛舟于湖上的蘇轍,“適意”于自然山水中。與他共游的“客人”,以道家非道家的情調(diào)感嘆說:“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乎不可驟得,托遺響于悲風!碧K轍從莊子道家“相對性”的立場出發(fā),悟出了享受“自然”的妙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痹凇逗蟪啾谫x》中,蘇轍已經(jīng)從“江游”進入到了“玄游”和“幻游”之中:“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畣韬羿嫖!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比起陶淵明特別是李白來,蘇轍經(jīng)歷的政治挫折更多,因此其痛苦也更多。但他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他從塵世中解脫了,他擺脫了功名的誘惑,走進了自我“安閑”和“適意”的狀態(tài):“浮名浮利,虛苦勞神。......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上面我們以有限的個案,觀察了在莊子帶動之下中國知識分子對“游”和“逍遙”的投入和沉醉。現(xiàn)在我們需要回到開頭提出的道家知識分子的“自由性”問題。我們把莊子所奠基的精神之“游”、“逍遙”以及繼承者所擴展的“仙游”、“山水游”、“酒游”等各種“漫游”,看成是一種對個人“自由”的追求和體驗,不管這種體驗是側(cè)重于“內(nèi)向性的神秘體驗”,還是側(cè)重于“外向性的神秘體驗”。以莊子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類型,從根本上懷疑儒家的正統(tǒng)價值和秩序,他們更不能忍受非合理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但是,他們又不愿或無法改變“社會現(xiàn)實”,于是他們以不合作、以潔身自好的方式,一方面對“塵實”表示抗議和不滿;
一方面又拋棄塵實,尋求“個人”的樂趣和詩意性,他們在“塵實”之中建立了一個不受束約的“自由”游翔的“精神世界”,他們漫游于客觀的自然山水中,夢游神仙,沉醉于酒的海洋,通過對象物擺脫世俗的一切誘惑和束縛,達到超越和解放。我們相信,這種“漫游”,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自由性”它是“精神”和“意志”的自由,是不受秩序和世俗約束的“性情”自由,是自得其樂的“自適性”自由。不管是在傳統(tǒng)社會中,還是在現(xiàn)代社會中,這種“自由”都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價值。一個現(xiàn)代人盡管獲得了許多權(quán)利和不受外人強迫的自由,但他可能受到來自社會整體的強制,也可能在生活世界中有許多不自由。面對權(quán)利自由之外的許多不自由,人就需要進行自我心理調(diào)節(jié),使自己在精神上獲得超越和解放,或者通過移情,擺脫困境和苦惱,使自己達到心靈上的寧靜。否則,他也許只有通過自殺或徹底地顛覆社會整體,以獲得另一大部分自由。但是,我們也需要看到“漫游式”自由的缺陷。伯林在《兩種自由概念》中,以所謂“退隱于內(nèi)心的碉堡中”為題,對撤退或退守性的“自由”所提出的批評有值得參考之處。[19]“自由”往往意味著“個人”自由,但這種“自由”恰恰是以“秩序”和“制度”為保障的,因而又是“社會性”的;
“漫游式”的自由,也意味著“個人”自由,但這種“個人”自由,卻是以“個人化”的行為來實現(xiàn)的,卻是通過走到“社會”之外、通過逃避秩序和制度來進行的。這是莊子所代表的“漫游式”自由同現(xiàn)代以個人權(quán)利為基礎(chǔ)之自由的基本差別。莊子所代表的這種“漫游式”自由,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或制約了中國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政治自由主義之路的邁進,是不容易作出具體測算的,但很難否認它對此也會有所影響。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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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關(guān)道家莊子與“自由”的關(guān)系問題,請參閱陳鼓應(yīng)的《老莊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崔大華的《莊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劉笑敢的《莊子哲學及其演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劉笑敢的《兩種自由的追求:莊子與沙特》(臺灣正中書局,1994年)
[2]伯恩斯:《當代世界政治理論》,第68頁,商務(wù)印書館,1990年。
[3]狄百瑞:《中國的自由傳統(tǒng)》,第8頁,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事業(yè)公司,1983年。
[4]參閱趙明的《〈逍遙游〉義辨》(載《莊子研究》,第420頁, 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86年)和劉笑敢的《莊子哲學及其演變》(第154頁)。
[5]《莊子·大宗師》亦把“逍遙”同“無為”聯(lián)系在一起:“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
[6]陳鼓應(yīng):《老莊新論》,第231頁。
[7]劉笑敢:《莊子哲學及其演變》,第155頁。在《兩種自由的追求:莊子與沙特》一書中,劉笑敢對莊子之“游”和“逍遙”的旨趣也概括說:“莊子所游之處僅僅是個人的精神世界。思想在頭腦中飛翔,‘逍遙游’是純精神的享受,是沒有任何現(xiàn)實內(nèi)容的玄想式的自由。這種自由同思想的虛靜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同樣道理,莊子的‘得道’或‘與天地萬物為一’的神秘體驗,也是在思想上蕩靜一切現(xiàn)實映象之后的玄想,是內(nèi)心的寧靜與和諧?傊还芮f子怎樣描寫他的精神自由,其實都離不開內(nèi)心的虛靜安寧,即絕對的無為。”(第70頁)
[8]羅浩(Harold D.Roth)把道家的主要實踐和修煉活動概括為“內(nèi)修”,與我們強調(diào)莊子的“內(nèi)游”是一致的。(參閱羅浩的《內(nèi)修:早期道家的主要實踐》,載《道家文化研究》,第十四輯,三聯(lián)書店,1998年)
[9]曾著《神秘主義與哲學》(Mysticism and Philosophy, New York: J. B.,Lippincott,1960)的斯特斯(W.Stace )把“神秘體驗”分為兩種類型:一是人的感官指向外部世界而感受到的“外向性的神秘體驗”;
一是意識朝向內(nèi)心而獲得的“內(nèi)向性的神秘體驗”。(另參閱毛峰的》神秘主義詩學》,第69-70頁,三聯(lián)書店,1998年)
[10]《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7冊,第152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年。
[11]參閱崔大華的《莊學研究》,第142-148頁。
[12]陳伯君:《阮籍集校注》,第207頁。
[13]阮籍在一首詩中,也幻想在自由的飛翔之中(“逍遙游”),已無心于人間的毀譽:“翩翩從風游,悠悠去故居。離麾玉山下,遺棄毀與譽!
[14]《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
[15]《游天臺賦》。
[16]有關(guān)李白的“道家”情懷,請參閱李長之的《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17]《酬王補闕惠翼莊廟宋丞泚贈別》。
[18]李白的“游玄”,另如《古風》所說的“永隨長風去,天外恣飄揚”、《無丹血歌》所說的“身騎飛龍耳生風,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爾游心無窮!
[19]伯林的《兩種自由概念》,連載《公共論叢》1995年第1 期“市場邏輯與國家觀念號”和1996年第2期“市場社會與公共秩序號”,三聯(lián)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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