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賦予意義的懷念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嘗試用細密的日常細節(jié),去推進一個看不到底的故事。故事一開始,一位老人從午睡中醒來。他開始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喂雞鴨、煮一點粥、收拾漁具、整理干豆角等。就在這個時候,那些過去的記憶,像腿上的病痛一般,一次次涌現(xiàn)在跟前。戰(zhàn)爭年代的選擇、南方陰柔的雨季、時代里的茍全,有些他不愿意提起,有些他提起了也不置一詞。
這位老人的形象來源于童年里的一位鄰居。那時候我六七歲,喜歡張牙舞爪地到處踢打。因為那時候總看電視,也想練一套拳法。有一回我在他面前跟一只鵝在戰(zhàn)斗。他看見了說,你伸長胳膊出拳,要是別人抓住了你的手怎么辦?我語塞了。他說,打人要用寸拳。有放有收。此后我對他刮目相看,跟爸爸問起時,才知道了他很多故事。
要是在我二十多年的經(jīng)驗里,挑出三個稱得上是英雄人物的話,他肯定是一個。他曾經(jīng)在不同的隊伍里徘徊,做出選擇后,又遭遇了滅頂之災。他隱姓埋名躲到南方的鄉(xiāng)下,耕地養(yǎng)活自己。但是到了大躍進年代,他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回到了出生的村子。那時候已經(jīng)翻天覆地了。他還是隱忍了下來。此后所有的重大運動,他總是第一個被人拉出來。有時套上繩圈、有時戴著高帽,在街上和學校里低頭示眾。此后他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見到熱鬧的地方也躲著。他跟任何人都保持著距離。
他沒有子女,后來跟老伴住進了老人院。可能是因為流言和病痛的原因,我放假去老人院看望他時,他只能顫抖地站著,手臂上插著點滴,問眼前的人是誰?我說出自己的名字,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開始消瘦,皮膚也在變暗。沒過幾年,他就過世了。家里人告訴我時,我正在埋頭準備高考。我看著出租屋外連片的屋頂,一群鴿子啄食,驀地飛走了。我想他的模樣,一時卻想不起來。我只能想起他拿著一把茶壺叉腰站在院子里,要么就是夏天,他站在水塘里,一手拖一個小孩,教我們游泳。還有記憶最深的,是冬天夜晚他拿著手電來我家看電視,看的必定是《水滸傳》。一百單八將里,他最喜歡的是李逵,最不喜歡的居然是吳用。
爸爸還說,我出生的時候,他在門外站到后半夜,等聽到哭聲了,卻不肯進門去看。他說,他不敢看。大概任何一個人都是復雜的。
在敘事到了中途,我希望這個半真實的老人有一個溫暖的結局。當那個野孩子跟著馬戲團來到雪田時,我是有意這樣安排的,當那個野孩子開始打擾他的生活,當他們在家中第一次見面,我也覺得故事在朝一個光明的角落去發(fā)展。真正破壞這個美夢的,不是現(xiàn)實的處境——不是等待撫恤金失去了等待的意義,而是過去時代的江河里無數(shù)沉渣泛起,那些遺留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就像猛地遭遇一個陰冷的下雨天,全身開始發(fā)作。那一點希冀,不再是安慰,而是一種警示,警示他人間的幸福,對他而言是山巒上的積雪,只能仰望,而不能靠近。
讓故事開始走上無望之路的,是樹林里的一段回憶。在寫這個故事之前,我在想另外的故事,學習《在流放地》里的客觀描寫,寫一群兒童沉浸在折磨人的樂趣里。有這個想法,是因為小時候我們?yōu)榱擞腥,將鞭炮塞到各種動物的嘴里。現(xiàn)在想來,那是多么殘忍,比成年人要殘忍得多。每次我寫到兒童做了一件壞事,我都會自問,他身上的這種惡是哪里來的?然而這種殘害動物的惡,是沒有來源的,是天性里的樂趣。
由那一段回憶,展開了冗長人生的回想。這樣的回顧當然是有選擇性的。而這種選擇我愿意是人物在自行篩選。如果說時代造就了人,那么時代同時也摧毀了人。當我們將他的個人軌跡與時代變遷相照應時,我仿佛看到的是一條河流。這條河遇到山脈就蜿蜒,遇到樹林就曲折,在眾聲喧嘩時,它便潛入土壤。遺憾的是,不是所有河流都流進了大海,更多涓涓溪流都在中道干涸了。但是即便干涸了,河流被命名了,被賦予了意義。與整個故事對應的是,敘述走向了模糊地帶,對于這樣一個人還能找到出路嗎?他渴求到的溫暖真的能給予安慰嗎?美夢被打碎了,就像現(xiàn)實中的那個老人一樣,最后能陪伴他的,是那些舊時光,是那些早已死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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