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處發(fā)現(xiàn)美善，陰影中看取光明

　　讀衣向東的《重返汶川》（《啄木鳥》2018年第4期），是一個情感倍加磨礪的過程，我不得不跟隨他的筆觸重回十年前“5·12”汶川大地震的現(xiàn)場，經(jīng)歷親人間猝不及防的生離死別、城市摧枯拉朽式的瞬間粉碎以及人類在自然災害面前的絕望和渺小。幸運的是，作家由苦難出發(fā)卻不迷戀苦難，而是在苦痛中生出一朵花來，讓人撥開瓦礫見到了陽光、愛和希望。
　　“十年”對于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個數(shù)字或者臉上的一道皺紋，但對于經(jīng)歷過、見證過那場災難的人來說，它是深夜里的夢魘，靜默時的凄楚，是無數(shù)次刻意回避的回憶，欲言又止的沉默和割舍不斷的牽念。
　　衣向東就是其中的一位。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后，作家衣向東只身一人在災區(qū)艱難行走了二十三天，采訪戰(zhàn)斗在災區(qū)一線的公安民警，完成了長篇報告文學《震區(qū)警察的記憶》。獨特的視角、質(zhì)樸的語言、真摯的情感，使這篇報告文學作品在當時眾多的抗震救災文學作品中猶如一股清流，清澈透亮卻又直擊人心，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如今，十年過去了，曾經(jīng)成為廢墟的一座座城市重新站立了起來，然而，生活在其中的幸存者，是否像這些城市一樣重新接納了陽光？特別是作家曾經(jīng)在地震剛發(fā)生時采訪過的公安民警們，生活是否回歸了正常？他們破碎的家庭和創(chuàng)傷的心靈是否完成了重建？這正是作家“重返汶川”的初衷所在。
　　沿著當年走過的路，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作家用自己獨到的視覺，審視曾經(jīng)采訪過的抗震英模，感悟人世滄桑；用簡潔的文字，描述他看到的場景和內(nèi)心的感動，傳遞溫暖和力量；用樸素的哲理，揭示生活的真諦，引人思考。
　　“活著的一級英模”蔣敏又生孩子了，她的丈夫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nèi)心的幸福和激動，就那么傻乎乎地看著剛出生的孩子，笑著哭、哭著笑。蔣敏工作之外的主要任務，就是教育兒子、照顧兒子，她不求兒子將來成名成家，只希望他健康成長，只希望他做一個正直而有愛心的人；當年在網(wǎng)上引起轟動的“警察媽媽”蔣曉娟，像鄰居妹子一樣，帶著作家去小店品嘗江油小吃紅燒肥腸，執(zhí)意要把她親手做的辣椒醬送給作家；經(jīng)過八天八夜生死跋涉，帶領五百多名被困群眾從深山逃生的民警趙剛，依舊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本職工作……
　　作家圍繞采訪過的每一個人物，采用雙線敘事的結(jié)構(gòu)模式，一條線再現(xiàn)十年前的地震現(xiàn)場，回憶了這些來自最基層的公安民警們在地震發(fā)生時的英勇之舉，另一條線回到當下生活，真實記錄這些抗震英模在褪去英雄的光環(huán)，撫平內(nèi)心的傷痛之后，生活歸于平靜的平凡故事。作品以一種近乎拉家常的方式進行講述，語言干凈、質(zhì)樸，沒有任何的包裝，甚至拒絕任何無用的修辭。如“手機屏保上的笑容”一章，作家講述在地震中失去了兒子的張賢德時寫道：“他的手機屏保就是兒子的照片。我的心一顫。整整十年，張賢德一直是看著兒子的照片過來的，那個永遠十三歲的少年，那永遠燦爛甜美的微笑�！本褪窃谶@些明明最應該煽情的地方，作家化豐富為簡單，化深刻為平淡，用一種簡潔而直觀的方法描繪出所見所想，讓讀者自覺參與到作品的喜怒哀樂之中，與人物同喜同悲，留下了豐富的想象和體驗空間。這些不事雕琢的描寫，有著樸素的詩一般的靜美，是對莊子的“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最好的詮釋。也就是在這些最純粹、最質(zhì)樸的細微之處，我們感受到了這些公安民警在危難時刻迸發(fā)出的人性光輝，也看到了他們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真情和可愛。
　　平靜的語言托起的是一個個真實、鮮活的人物形象。十年前的《震區(qū)警察的記憶》應該說是一部塑造抗震英雄的文學作品，但作家并沒有把這些英雄刻意拔高，也沒有一味膜拜和謳歌，只是真實地記錄下基層公安民警們在面對重大災難時，職業(yè)的使命和人性的考量讓他們做出的自覺選擇。十年后的《重返汶川》，當英雄們褪去光環(huán)，生活歸于平淡之后，這些人更是親切熟悉得像我們的家人、身邊的朋友，或者剛幫助我們解決了難題的任何一個可愛的民警。如在“萬人感動的一本相冊”一篇，在地震中失去愛人的胡軍重新組建家庭后，不管出門會朋友還是散步，都會帶著現(xiàn)在的妻子一起走，只是因為“原來很少有時間陪前妻，挺后悔的，不想再后悔，所以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一生中的八天八夜”一篇，在地震中與丈夫趙剛失聯(lián)八天之后，妻子至今心有余悸，總擔心趙剛會突然丟了，趙剛不上班的日子，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此外還有想去長城和天安門看看的白祿斌，特別擅長解決群眾糾紛的“黃鐵嘴”，一輩子不想再回北川的徐根發(fā)等，這些人，有的曾經(jīng)被評為英雄模范，受萬人矚目，有的在地震中家破人亡，懊惱自責，但不管是站在人生的巔峰還是落入命運的低谷，他們最終用一份平常心尋找到了生活的正常軌道。在描寫這些人物時，無論是十年前抗震救災時的奮不顧身，還是現(xiàn)在在平凡崗位上的知足常樂，抑或?qū)τ诋斚缕届o生活的珍視，作者都給予了客觀真實的呈現(xiàn)。正是這種真實成就了他們的偉大，也正是作家對于這份真實的如實呈現(xiàn)成就了這部紀實作品的藝術(shù)品格。正如作家衣向東所說：“英雄總是誕生在非常時期，而人生中更多的時刻，是由平常的人、平常的事組成的。”作家在平凡的生活、平常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生活之美和生活之真，可以預見，一旦遇到突發(fā)事件，這些平凡生活中的平常人，依舊會舍生忘死地沖到第一線，閃爍出英雄之光。
　　應該說，質(zhì)樸的語言和鮮活的人物背后，是作家衣向東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赤子情懷。十年前他在震后的汶川多次涉險，卻并不急于求成地擠進關注的熱點，十年后的今天更是有太多的題材可以選擇，但那份擱置不下的感情卻又讓他重新走進汶川。對于汶川，對于那些曾經(jīng)一面之緣的民警，他身入、心入、情入，所以才能以如此自如的筆調(diào)寫出他們的悲傷和歡笑。在“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際，衣向東創(chuàng)作《重返汶川》，不僅是為了了卻他自己的一樁心事，也是對平凡生活的一種理解，其真實質(zhì)樸的表達方式，細微之處透露出的真情，陰影之下放射出的光明，值得每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去細細品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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