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是什么 [典型文案]
發(fā)布時間:2020-02-19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推薦理由】 這是一部描述1949年以后的三十年中中國當代文學史著名案例的研究著作。是關(guān)于新中國六十年當代文學的一份“檔案”。其中,它對當代文學史的研究,重心放在了“關(guān)系”的發(fā)微、辨析和闡釋上。無論對人、事、史,均致力于考辨梳攏,抉微索隱,陳其概要。是一部理路謹嚴、具有思辨光芒和智慧含量然而又文采斐然的作品
1956年前后,劉紹棠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亢龍”之相。他是如此志滿意驕,以至于任何場合、對任何人都不加掩飾。我們來看看同時代文壇上兩個青年俊杰的描述。
王蒙在其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中,幾處涉及劉紹棠。一處說:
在這個會議(指“青創(chuàng)會”―引注)上青年作者們最常說的詞兒有這么幾個,一個是“發(fā)”,可不是如今的發(fā)財?shù)囊馑,指的是發(fā)表,誰的什么什么作品發(fā)表了。這就立刻顯得高人一等,誰的什么什么作品不發(fā)表了,就是失敗了倒霉了江郎才盡了前途暗淡了。第二個是集子,因為大部分與會者都是寫短小作品的,誰做到了把自己的短小作品集合出書,誰自然比僅僅在報刊上印成鉛字又高明成功了許多。第三個詞是入會,像劉紹棠什么的,早已經(jīng)加入作協(xié)成為會員,又比我輩寫了個把東西就來開會強得多闊得多了。
這三個“最常說的詞兒”,劉紹棠恐怕是唯一盡得風流之人。“發(fā)”得最多,也有“集子”,還已經(jīng)“入會”。而王蒙當時僅僅“發(fā)”過兩篇作品,舍此再無資本,相形之下,用他的話說“只有汗顏”。不過,體味王蒙行文,這個“汗顏”與其說是他自己覺得,毋如說是在別人炫耀之下被迫覺得。盡管他只是隱隱約約將劉紹棠的名字輕輕點了一下,但那個“強得多闊得多”、大肆炫耀者的身影,還是躍然紙上。
假如上面那段話,所指尚嫌朦朧,那么翻過一頁,人物形象就變得極為鮮明了:
而從劉等人的口中,我也知道他們是怎樣地帶幾分輕狂,輕視和厭惡一心熱愛文學,而未必有成就的可能的青年人。他用相當不友好的話對另一個青年作家說:“你就撅他!駁兒他!千萬別搭理他!”我和他們最終也無法完全打成一片。我一上來就夾在當間兒啦。
這百十來字,是一幅微型肖像畫,指名道姓的描繪了1956年劉紹棠公開場合的表現(xiàn)!拜p狂”是文眼,“輕視和厭惡一心熱愛文學,而未必有成就的可能的青年人”是其具體表現(xiàn),對話則是所有這一切的形象化。
那么,是不是王蒙心懷妒意而刻薄為文,致使筆下有所夸大呢?我們再去看看另外一個人的描述,他便是浩然。從生活文化背景以及創(chuàng)作題材論,浩然、劉紹棠之間的相似性,大于王蒙、劉紹棠之間的相似性;同時,他們彼此的淵源也深得多。所以,浩然對劉紹棠的感受,比王蒙更具參考價值。
據(jù)說,早在1951年他們便打過交道。那時,劉紹棠以“十五齡童”已經(jīng)“發(fā)”了十幾個短篇,還獲過獎,在保定當上了《河北文藝》見習編輯。浩然卻在薊縣無望地收獲連篇累牘的退稿。這些退稿中,有一篇就來自劉大編輯!秳⒔B棠傳》說,“按當時規(guī)矩,退稿信只能加蓋編輯部的公章,不許編輯個人署名”,劉卻“因?qū)迫缓苡泻酶小保谕烁逍派稀皩懴铝俗约旱拿帧。鄭恩波先生把這件事當做浩、劉友誼來寫,說“浩然把紹棠的這封信保存了多年,即使在天寒地凍、風雨飄搖的年月,也沒有舍得毀棄。”然而,查《浩然口述自傳》,所涉劉紹棠筆墨甚多,關(guān)于此信卻只字未提;推測起來,縱有此事,它于浩然恐怕也非“溫馨”記憶。
若以《浩然口述自傳》為據(jù),浩然對劉紹棠的回憶,只有負氣和不快。他回憶的起點是1954年,當時,浩然慕劉紹棠之名,托人稱劉紹棠“小兄弟”的叢維熙牽線,彼此認識一下。叢當即表示不成問題,說大家“都是冀東老鄉(xiāng),你們倆一見面準能成為好朋友”。約好星期天在叢維熙工作單位《北京日報》社見面。那日,浩然“早早地從通縣專區(qū)記者組動身”,趕進城來找到《北京日報》社,在門口左等右等不見人來,眼看是中午,浩然就打聽了叢維熙宿舍地址自己去找:
我按照門衛(wèi)的指點,繞到東邊拐進頭條胡同口,一邊往西走一邊查看門牌號碼。正在走著查著,忽見叢維熙從胡同的對面走來,旁邊跟著一個人,跟我們一樣都是年輕人。那人胖胖的,有點黑,戴著近視眼鏡,不用問,他一定就是劉紹棠。我高興地喊一聲“叢維熙”,隨后大步地迎上前去。叢維熙見了我,微微發(fā)了一下愣,立刻停住腳步說,你說的事兒讓我忘了。他指指身邊那個胖乎乎的人介紹說,這就是劉紹棠。我趕緊朝劉紹棠伸出手。劉紹棠看我一眼,伸手跟我握了握,客氣地笑笑。叢維熙又介紹我說,這是梁浩然,《河北日報》的記者!話未說完,劉紹棠臉上的笑模樣像凝住了似的,他打了個難解其意的手勢,眼神不再對著我,說他現(xiàn)在很忙,就連中央大報的記者采訪,也得事先約定時間,以后有時間約定時間再說吧。話音剛落,他就繼續(xù)舉步前行,不再理睬我了。
說起這一幕,晚年浩然自嘲曰“追星族”,被人家當成“糾纏者”,對劉紹棠則以“名人”相稱,說他“正處于‘幼稚可笑’而又自視成熟、很了不起的年齡段”。浩然坦言,后來劉紹棠掉落云端,自己內(nèi)心很長一段時間都“認同別人對他的批判”,“我尤其認同批判他‘狂妄和個人主義’”。
連王蒙、浩然當時都從劉紹棠那里受了一肚子氣,其待人的輕慢、驕矜以及毫不屑于掩飾,可見一斑。
浩然還講到后來批判會上一個細節(jié):
一個上臺批判發(fā)言的人是劉紹棠在通縣潞河中學的入黨介紹人。他揭發(fā)說,劉紹棠在中學念書那會兒,沒成名時稱他為“×教師”,有了點名氣改稱他為“同志”,乃至成名入黨了,他口吐狂言“共產(chǎn)黨吸收我入黨是共產(chǎn)黨的光榮,如果不吸收我入黨是共產(chǎn)黨的損失!”
未知揭發(fā)者屬于信口雌黃,抑或言之有據(jù);如果劉紹棠當真講過那種話,批他一句“口吐狂言”,真不為過。
此時他的“自我膨脹”,還有一個突出例證。就在他占盡風頭的首屆“青創(chuàng)會”上,他高談闊論、大放厥詞,“攻擊文藝界領(lǐng)導”。2007年12月《黨史博采》一則史料稱:
當時劉紹棠創(chuàng)作勢頭正順風揚帆,不免有些年輕氣盛。1956 年春天,全國青年創(chuàng)作會議上,劉紹棠帶頭發(fā)言,對當時文藝界存在的問題發(fā)表了一通意見。大會的一位負責人,將此事告到了團中央。團中央的一位書記要處分劉紹棠,可胡耀邦不同意。這事鬧得很大,又牽涉到不歸團中央管的文藝界,胡耀邦便把劉紹棠找去談話。他在肯定了劉紹棠一些觀點還不錯的同時,又批評他不應當在大會上不冷靜;還說這是延安時期“輕騎隊”的作風;同時批評劉紹棠不該口出狂言,攻擊文藝界領(lǐng)導……(李永軍:《胡耀邦與劉紹棠“不請不來,請也不來”的一次談話》)
我所閱資料中,都沒有具體指出這位“文藝界領(lǐng)導”是誰,不過,在王蒙自傳里看見過閃爍其詞的一段,那是1957年2月周揚就《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約見他的情景:
……通過開青年作者會(即“青創(chuàng)會”――引注),我也知道一些青年作家是怎樣地口出狂言,惹惱領(lǐng)導。這時周皺著眉頭說,有一個表現(xiàn)很不好的青年作家,叫什么呢,他揚言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的文學成績不如革命前,中國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的文學成就不如座談會前。你對此什么看法?
我完全體味到了這個問題的敏感性與嚴重性。我知道他說的是劉紹棠。我回答說,談這樣重大的問題,應該有更全面的材料,更深入的研究,更嚴肅的立論,而不能隨便一說。
王蒙下筆羚羊掛角,很難判斷被劉紹棠“攻擊”的文藝界領(lǐng)導就是周揚,不過,從胡耀邦重視和為難的程度看,應該不是“一般”的領(lǐng)導。
胡耀邦把劉紹棠叫去“面責”時,還說了一句:“你連我也看不起……不愛聽我的刺耳的話,喜歡聽那些吹捧你的人的話!彪m無認真怪罪之意,但劉紹棠之“狂”,著實堪驚。
盈不可久也。
很多跡象發(fā)出警告,劉紹棠已處在危險的邊緣。他豈止不把王蒙、浩然或者文壇其他同儕放在眼里,即便周揚、胡耀邦那種級別的大人物,也未必放在眼里。王蒙說他在“青創(chuàng)會”小組會上“聽到老詩人臧克家對于劉紹棠輟學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微詞”;上面引用的黨史材料也透露,“團中央的一位書記要處分劉紹棠”;而我查閱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專為“青創(chuàng)會”出版的《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者會議報告、發(fā)言集》,發(fā)現(xiàn)盡管劉紹棠那時如日中天、無比搶眼,并在會議上做了“重點發(fā)言”,但在這本集子中卻不見蹤影……這都是值得警醒的信號,可惜劉紹棠渾然未決。如果再年長十歲,如果人生經(jīng)驗里曾有過一些坎坷,他大概能夠避免翌年的厄運。
到1975年,劉紹棠被漫畫為個人靈魂墮落的典型,而他真正的成長史,他如何被培養(yǎng)被制造的過程,全都隱去。我們看到,從十三四歲開始,他就由社會根據(jù)自身利益、需要、目標,進行設(shè)計、雕刻和擺放。他是一個窗口人物,一個展件。他后來被指責的每一點,都不應由他個人負責;他問題的癥結(jié),是一個不能自主的孩子被工具化。
(摘自《典型文案》,李潔非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8月出版,定價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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