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記憶 定都北平【北平的記憶】

　　編者按：8月22日，被喻為農(nóng)民生活記錄者的臺灣知名客籍作家鐘鐵民因心臟衰竭于高雄美濃家中病逝，享年70歲。作為已故作家鐘理和的長子，本身也是作家的鐘鐵民，著有《石罅中的小花》、《煙田》、《三伯公的傳奇》、《雨后》、《約克夏的黃昏》等小說與散文。本刊特刊登鐘鐵民生前撰寫的《北平的記憶》，以及與其有過數(shù)次交往的大陸臺胞何標(biāo)、葉芳懷念文章，以紀(jì)念這位在沈陽出生、幼年成長在北京的臺灣作家。
　　
　　那是個特殊的年代。
　　我的父母親為爭取婚姻自主，不得已離開故鄉(xiāng)高雄美濃出奔偽滿洲國奉天。1941年春天，我在大陸奉天，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沈陽出世。不滿一周歲父母又離開了奉天遷居到了北平。我對奉天當(dāng)然不可能有任何記憶，但是很奇怪，每次有人提到沈陽或是看到沈陽這個城市的風(fēng)景照片，我心里還是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好像是面對故鄉(xiāng)，存有淡淡的親切和喜悅，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的靈魂在此形成，我的生命從這個城市開始的關(guān)系。
　　我6歲時才離開北平回到父母的故鄉(xiāng)臺灣，在北平生活整整5年。很多朋友都會問我對北平有什么印象。有些人童年的記憶可以回溯到四五歲的年代，這種能力讓我羨慕。說實在像我這樣天性粗疏迷糊的人，對經(jīng)歷過的事物和周遭環(huán)境從來不知道有必要用心記憶或仔細(xì)觀察，所以過往歲月中喜悅歡樂的固然沒有留下什么記憶，同樣悲苦的日子也很快的給忘懷了，而且這一生的生活乏善可陳，大抵困苦艱辛，還多次面對生死難關(guān)，苦多于甘，也幸好有這“天銃”一樣的性格，所以也沒有在心中留下太大的傷痕，不知不覺也糊里糊涂的竟然活了將近70年，實在有夠幸運。
　　照理說6歲應(yīng)該有很多往事可以回憶了。我腦海里卻只有片段迷迷糊糊若有若無的影像，也只有在與親友交談時談到某些話題，才會勾引出我腦海深處的一些童年記憶。甚至連自己有時也弄不清楚這些記憶中的影像到底是真是幻。女兒舜文偶然聽到我與“美濃愛鄉(xiāng)”那些文史工作青年談起自己早年經(jīng)歷，尋找、重組美濃的文化地景時，她覺得非常有趣也深受感動，強烈的鼓動起她創(chuàng)作的意念，決心要作繪本。于是趁著自己記憶中出現(xiàn)了比較完整的事件時，趕緊記錄下來，作為我回憶這荒疏一生的起頭。
　　
　　蛋餅烤饅頭
　　
　　我不清楚我在北平上幼兒園的時間有多長。感覺上好像不到一年，應(yīng)該是半途而廢，到底是我拒絕上學(xué)，或者是我們終于分配到難民船位要返回臺灣，從前不知道要求證，如今想問長輩卻已沒人可問。抗戰(zhàn)勝利后在北平的臺灣人成了異鄉(xiāng)客，大家歸鄉(xiāng)情切，都以難民的身份等著配額分批搭船返臺。所有的人都辭掉工作等候通知，準(zhǔn)備隨時動身。同是南部六堆客家人的父親的好友福來叔，全家搬來與我們同住，地點是南池子胡同緞庫后巷的大雜院前院，這也是我在北京唯一有印象的居所。時間應(yīng)該是1945年底或者是第二年的年初，太平洋戰(zhàn)爭剛結(jié)束。
　　我每天上幼兒園之前必須向長輩一一鞠躬請安：“我要上學(xué)去了!”回到家也要同樣一一報告：“我回來了!”這是生活的規(guī)矩。福來叔是嚴(yán)格的父執(zhí)，有一次我回家不見他在大廳，進(jìn)他房間見他背對外面正在忙碌，我就翻身出來沒有開聲請安，他隨后趕過來嚴(yán)厲的指責(zé)我沒規(guī)矩，也不接受我的辯解，他說：“你是啞巴嗎?你不會大聲叫人嗎?”結(jié)果我遭母親一頓打。很奇怪，這事我記得很清楚，這教訓(xùn)對我一生處理人際關(guān)系應(yīng)該也有著深長的影響。福來叔其實滿疼愛晚輩的，我從小受他熏陶照顧，到現(xiàn)在還對他敬畏有加。
　　上幼兒園唯一記得起的樂趣，就是每天早上的一張?zhí)鸬帮�。背起書包請安完畢后，總不忘跟媽媽要一張紙幣，也弄不懂是一毛錢或一塊錢，總之可以買到一張?zhí)鸬帮灐＝纸琴u餅的攤子上架著一個四方形鐵板碳爐，面糊倒進(jìn)鐵板的油面上滋滋作響，香氣飄溢。其實我也不清楚人們稱它作蛋餅或甜餅，薄薄的一片，碗口大小，賣餅的男子撕下一頁舊筆記簿的廢紙兩邊一夾交到你手中，熱乎乎的，帶著雞蛋的香氣，寒冷的早晨，一口咬下去脆脆甜甜有點燙嘴，我到現(xiàn)在好像還能感覺那時享受甜蛋餅的舒爽喜悅。
　　幼兒園學(xué)過什么我早己忘記，只記得教室里有個黑漆漆的大鐵爐子，爐子里煤炭燒得炙熱通紅，是給教室保暖用的。鐵爐比我高，上端的邊沿可以炙烤饅頭，將饅頭撕塊擺到上面，一下子就烤得焦黃穌脆，非常爽口。饅頭或許是學(xué)校分發(fā)的，許多小朋友休息時都圍著鐵爐，將饅頭掰塊放到上面炙烤。我個子不夠高，看不到頂端的鐵板，擺在上面的饅頭塊常被推擠到里面，必須找個子高的同學(xué)代取。班長是女孩，個子高壯，她要幫幾個矮個子同學(xué)服務(wù)，我也忘記是怎么引起的沖突，我跟班長先爭吵后扭打，竟然打輸被扳倒壓制在地上，心理著實受到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掙扎起來后忿忿的背起書包逃離幼兒園，一路眼淚鼻涕的哭著回家�？赡苷�逢北平大風(fēng)雪天氣，只覺得冰冷的寒氣不斷的從四面強力的灌進(jìn)心里，回到家時全身顫抖不會說話，連哭都哭不出來。
　　母親后來與親友聊到北平的風(fēng)雪時，提到我曾經(jīng)有一次差一點凍死，放進(jìn)熱水桶里浸泡許久才回溫，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件事。
　　我對幼兒園的記憶僅止于此，很慚愧都是與吃有關(guān)的。
　　
　　貓追老鼠
　　
　　小孩子除了吃便是玩。講到吃，腦海里還留有跟隨爸媽與朋友在飯店冬天吃火鍋的記憶，涮羊肉的滋味忘記了，印象里倒是留有著那燒著熾烈炭火有著高高煙窗的銅制火鍋。另外在北平?jīng)]有讓我滿足想吃葡萄的愿望，這是我一直到現(xiàn)在還感覺遺憾的事。不清楚是葡萄價錢貴媽媽舍不得買，還是真如媽媽說的葡萄太酸不好吃，無論是推車的菜販或市場的路邊水果攤，不管紅葡萄或白葡萄，我每次看到便要求吃葡萄，媽媽就是不肯買。有一回媽媽帶我到市場，看著路邊堆著的白葡萄堆，依我的感覺像小山丘一樣高，還散發(fā)出陣陣的清香，果販的招徠更是引誘得我直流口水，媽媽卻硬把我從葡萄堆前拖開，我失望傷心了好久。我一直弄不清楚媽媽為什么那么深惡葡萄。如今孩子們想吃什么，只要他們開口我沒有不答應(yīng)的，甚至把以前自己想吃又吃不起的食品，特意買來推介給孩子品嘗，這或是出于一種補償心理吧。不意現(xiàn)代孩子挑嘴，許多往昔特殊的美味他們卻視同毒物完全拒絕，我常笑他們是“山豬不食糠”。
　　童年的玩伴很少，福來叔的女兒莉莉與我同年，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我們同住在南池子胡同那段時期天天在一起，我喜愛搭乘電車卻難得有機會坐電車，有一次我們決定要自己冒險去搭電車游北平，我們偷偷出巷口上大街，也好像有找到候車站，為什么沒搭上電車已經(jīng)遺忘，也忘記是怎么收場的了。兩家人只有我們兩個孩子，不一起玩也不可能，不過也常常吵嘴打架。莉莉右眼下方的臉頰上現(xiàn)在還留有一個小小新月形的疤痕，幸好疤痕很小，沒影響她漂亮的臉蛋。那是我用指甲掐成的傷口，少女時代她每次照鏡子都會生氣的想起我，我們見面時總要對我嬌嗔一兩句， 我想她這一輩子大概很難忘記我了。
　　媽媽曾經(jīng)給我買過小竹籠裝著的蟋蟀，我對那有生命的玩物有些不知所措，隔著竹籠看沒什么意思，動手抓起來也不知道要怎么玩，稍微使勁不是瘸了腿就是斷了氣，實在沒什么興趣，所以記憶里只有這片段短簡的印象。
　　倒是從大門口經(jīng)過叫賣玩具的擔(dān)子最吸引我。擔(dān)子里有一種玩具盒，小孩手掌大小，薄木片制的，一面貼著透明的玻璃紙。盒子里裝有幾個圓輪繞著一條棉線，棉線一前一后鑲著一只小白鼠和一只黑貓。轉(zhuǎn)動盒子外一根鉛條曲柄，帶動圓輪，于是粘在線上的老鼠和貓開始環(huán)繞圓輪奔跑，很像貓在追逐老鼠。在我死纏要求下，媽媽給我買過好多次�，F(xiàn)在想想，貓捉老鼠這個玩具盒應(yīng)該是制作得很粗劣，根本不堪玩，新買下來總是在我興致還沒有消失前便出故障壞掉了，不是棉線脫軌便是鉛條曲柄失靈，不能帶動圓輪。我勢必撕開玻璃紙設(shè)法修理，但只要拆開來總是越修越糟，完全沒法組合，最后變成一堆散亂的零件，令人沮喪生氣。媽媽不相信我的解說，結(jié)果每次都挨罵，說我破壞力特強。真是冤枉。不過我還是很懷念那個貓追老鼠的古舊小玩具盒，不知道現(xiàn)在北平還有沒有小販挑著擔(dān)子販賣，小朋友還玩不玩?
　　
　　母親的語言
　　
　　母親出生南臺灣偏僻的客家農(nóng)村美濃，在那日據(jù)時期貧困的年代，每一個人手都要投入生產(chǎn)行列，上學(xué)讀書是資源的投資，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觀念下，女性連接受小學(xué)教育的機會都不多。所以母親沒有受過學(xué)校教育，也只會講客家話，他跟父親到了北平，為應(yīng)付生活勢必學(xué)習(xí)北京話。幾年下來她的北京話講得很流利也很地道，與我回到臺灣跟著小學(xué)老師重新學(xué)習(xí)的國語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們稱呼“伯父”，她說是“大爺”；我們稱“鄰居”，她說是“街坊”；我們說“火柴”，她說“洋取燈”。早些年有好一陣子這種用詞差異曾讓我感到苦惱生氣，特別母親在我的老師或是同學(xué)面前講北京話時，那時我總以為母親在出我的洋相而羞愧不已。
　　母親可以操用好幾種語言，我不清楚是不是旅居北平時學(xué)的。她可以用相當(dāng)流暢的福佬話跟人交談，早些年她還可以用日語應(yīng)付日常簡單的會話。旅居北平的臺灣同鄉(xiāng)彼此間交往密切，我家便是一個聚會地點，父親的同鄉(xiāng)好友中有閩有客，他們相聚時講北京話，也講客語與閩南語，也時常講起日本話。依稀記得我小時候曾經(jīng)用日語與那些叔叔伯伯應(yīng)答，只是后來忘光了。
　　母親人緣一直很好，在奉天時據(jù)說有位裴老太太帶著她上市場，教她說話買菜，在北京時臺灣同鄉(xiāng)先來的引領(lǐng)后到的，還有鄰居街坊的太太們用心指導(dǎo)，母親為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也認(rèn)真學(xué)習(xí)，現(xiàn)買現(xiàn)賣就地實習(xí)，我也成了她的實習(xí)對象之　。很可憐我學(xué)到的詞匯還不夠多，常常弄不清楚她的意思，吃過不少苦頭。也弄不清楚是我太調(diào)皮頑劣必須挨打，或者是母親脾氣急躁愛打孩子，總之我印象里有太多挨罵挨打的場面。
　　“好痛!好痛!媽媽不要打啦l媽媽不要打啦!”我總是又跳又叫，細(xì)竹絲打在屁股和小腿肚上的灼痛，感覺像火燒一般。
　　“痛嗎?看你還敢不敢?”母親嚴(yán)厲的審問：“說，還敢不敢?”
　　“不敢啦!”我連忙大叫：“不敢啦!”
　　叫過“不敢”棍子可能就此停下，每次都一樣。我學(xué)精了，只要母親一拿棍子我就先叫不敢，有時母親一笑我還真免去一次皮肉痛�？墒呛髞砟赣H不是問我“敢不敢”，改問我“服不服!”實在那時候我根本聽不懂“服”是什么，依照“不敢”的前例，我毫不考慮的大叫：
　　“不服啦!”
　　“啊?不服嗎?好大的膽子�！蹦赣H更生氣的抽打起來。
　　“是啦!我不服啦!”
　　母親的暴怒讓我感覺自己的回話可能錯誤，急忙改口大叫：“服啦、服啦!”
　　“啊?服啦嗎?真服啦嗎?”
　　母親氣沖沖的又抽打了幾下：“真服啦嗎?”
　　服啦還打，莫非回答還是不對?我痛得又改口大喊：“不服啦!”
　　我就這樣一會兒“服”一會兒“不服”，被打過好多次才弄懂母親問話的意思。原來“服不服”是問我做錯挨打服氣不服氣。我哪懂這么深奧的詞匯!
　　有一回大概是我被打得痛急也氣急了，竟然順手抓起火爐門口撥火用的細(xì)鐵條回打母親的小腿，我只是想要讓她知道打下去有多痛。這一次不論我喊敢或不敢、服或不服都沒用，有夠凄慘。
　　母親更常常會出言恐嚇，我不聽話讓她難過，她要離家出走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我稍有記憶的那段時期爸爸常不在家，好像受聘到河南去工作，北平的家只有我跟母親留守。戰(zhàn)后時局紛亂，母親十分憂心著急，相隔遙遠(yuǎn)信息不通，深怕父親出事回不來，每次上市場買菜都要找命相館卜卦算命。卜卦吉兇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影響著母親的心情，這也是我言行偶有差錯時會遭遇責(zé)罵或竹絲條痛打的指標(biāo)。
　　“你爸爸回不來。你現(xiàn)在長大了，可以不聽話了，我也沒有能力養(yǎng)你，我離開好了，把這個家留給你!”開頭母親的出走恐嚇確實讓我害怕，于是開始一步一趨保持～定的距離緊跟在母親身后。經(jīng)過一段時日發(fā)現(xiàn)母親只是口頭說說，似乎不可能真的丟下這個家，我有恃無恐也就不再當(dāng)一回事了。不意母親有一次真的罵完我就進(jìn)房間包了一個包袱，打著陽傘，正經(jīng)的關(guān)了門出去了，把我丟在室內(nèi)。這回我真急了，趕緊開門追到前院，母親卻回頭不斷的驅(qū)逐著不讓我跟在她身后，我只好遠(yuǎn)遠(yuǎn)跟著。母親出了前院大門，我追到門后探頭往門外探望，母親轉(zhuǎn)過巷角看不見了，我也趕快跑到巷角，躲在墻角后面探頭偷看。巷子轉(zhuǎn)個角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好像邊上還有一座小城隍廟。這時廣場邊停有一輛三輪貨車，車上堆滿大白菜，母親站在車前正跟小販問價討價呢!看到這個情景，我忽然心情大好，不再緊張。母親是不可能會出走的，真要離家干嗎買菜?于是我釋然的翻頭走回家里去，又蹦又跳的只差沒有唱歌。
　　
　　回臺灣故鄉(xiāng)
　　
　　爸爸媽媽交談時用客家話，我只知道那是臺灣話，是父母在遙遠(yuǎn)不可知的地方所使用的語言，他們就是從那里來的。雖然他們講客家話，卻很少談臺灣的事情。我不能說聽得懂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但也不能說完全不懂，他們有時注意到我在旁邊專注的傾聽，會突然拿一句剛才講過的客家話問我，我把猜測的意思講出來，常常引得他們一陣大笑，想來是我猜得不錯。那個講奇怪語言的地方，似乎帶著一層神秘色彩，但并沒有在我心中引起太多關(guān)注。忽然媽媽告訴我，我們要離開北平回臺灣去。父親和福來叔進(jìn)進(jìn)出出異常興奮忙碌，更多講臺灣話的叔叔伯伯來吃飯聊天，母親和福來嬸忙著張羅招待，一邊翻箱倒柜整理衣服用品，打包行李，氣氛緊張。
　　“我們不回來北平了嗎?”我問父親。
　　“是啊。我們要回我們的家鄉(xiāng)，那也是你的家鄉(xiāng)。你高興嗎?”
　　離開我熟習(xí)溫馨的家去一個遙遠(yuǎn)陌生的家鄉(xiāng)，我實在感覺有些迷惘害怕，談不上有什么興奮的心情。看著母親堆積在臥室的幾個大皮箱，我也想到屬于我私人的物件，像書包、鉛筆和一堆玩具， 這些寶貝怎么辦?
　　“我可以帶我的東西回臺灣嗎?”
　　“帶一兩件你自己拿得動的，其他的可以送給你的朋友呀�！卑职中χ�說。
　　除了天天膩在一起的莉莉外，我真想不起我有什么朋友，但莉莉跟我們一樣，也要隨福來叔回臺灣。再就是后院里及隔院的那幾個跟我年齡相近的孩子，我們常常碰面，也不時湊在一起玩，不過媽媽總約束我不讓我接近他們，說他們動作粗野，又愛講臟話罵人，怕我學(xué)壞。尤其家住后院的小毛，我一穿過院門便可以看見他，他出巷口也要經(jīng)過我們家前院，每天要碰幾次面，我常跟他偷跑出去與大伙混在一起，只要媽看到便要挨罵，有時與誰爭吵被罵粗話，我當(dāng)然要回罵，結(jié)果必遭媽媽一頓棍子，所以跟他們也談不上是朋友。但要送的話也只好送給他們了。
　　爸爸終于宣布動身的日期了。家人更緊張的打理行李，處理家具。我把小毛找來，將所有的家當(dāng)一一分配給鄰近的玩伴，大家有份。然后交給小毛，要他代為分送。這是我看媽媽分送碗盤家具時的方式，媽媽是找后院的一個大嬸，交待我們走后怎么分配。我則直接交給小毛，沒想到小毛全部占為私有，一件也不送，我還因此跟他爭吵，他就是相應(yīng)不理。后來我們在預(yù)訂的時間里沒有走成，返鄉(xiāng)日期暫時未能確定，總之，可能還要等一段日子。這時我很后悔先將玩具送人的事，找小毛來商量暫時歸還的可能，沒想到小毛完全不認(rèn)賬，他說給了他就是他的，不許我耍賴。那時我恨小毛恨得牙癢癢的，可是現(xiàn)在回想，連他的相貌都沒有一點印象，只記得他跟我年齡差不多，姓什么名什么都不知道。只不曉得幾十年后其人安健否!
　　我們后來在1946年3月離開北平，乘船的經(jīng)驗雖新鮮，卻并不十分愉快，寬廣的船艙里燈光昏暗，所有的人就在地板上席地坐臥，除開空出來小小的通道外，全是坐著躺著擠滿了跟我們一樣要回故鄉(xiāng)的人和行李鋪蓋，擁擠濕悶，呼吸都難過。開始時是爸媽帶我上甲板上看風(fēng)景，但是大海中景色單調(diào)，實在沒什么好觀賞的，有人大叫有大魚，奇怪的是我怎么用心去尋找，就是看不到深藍(lán)的海水中有任何東西，待在甲板上是很乏味無趣的，海風(fēng)又大又冷，爸媽很少上甲板，莉莉也不肯上去，只有我為了排解無聊不斷的上上下下，來回次數(shù)多了惹人討厭，特別是從甲板剛下來，黑漆漆的船艙里一時看不見通道，不時踩進(jìn)別人床位，也常踩到別人，結(jié)果處處挨罵。
　　船到上�？堪叮�爸爸和福來叔下船出去，回來時帶了幾根香蕉，大人都很興奮，說是臺灣生產(chǎn)的，他們也都好幾年沒有吃到了。我在北平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水果，說是價錢還很貴呢。
　　他們將幾根香蕉剝開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擺在盤子上，分給大家品嘗。我居然害怕不敢吃，任由大人怎么勸說鼓勵都沒用。我總覺得那圓圓一段段很像蛇，看起來很怪異。大家分著品味，連莉莉也說好吃。盤中剩下最后一段，大家都看著我，爸爸說：“你再不吃就沒有了�！蔽野静贿^好奇，鼓起勇氣放進(jìn)口中，這才知道故鄉(xiāng)的水果原來真是好吃，只可惜知道得大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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