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懇切的陳丹青]

　　那是2007年的10月底,我去書店買書。轉(zhuǎn)悠一圈后,正準(zhǔn)備離開,一回身,旁邊有位一襲黑衣戴著老花鏡選書的男子。陳丹青!是的,果真是他。不知別人撞見自己敬慕的人是怎樣的,在我,是恍惚了一瞬,然后徑自上去打招呼,心里咚咚跳,臉熱得發(fā)燙,囁嚅著:“陳老師好!”陳丹青聞言轉(zhuǎn)過身,定睛看了下,隨即瞇眼笑起來,滬語一句:“儂好儂好!”接著就閑聊起來。后來翻看他的雜文集《荒廢集》,腦海里浮漾出來的倒不是日后種種的交往,亦非他精警透辟的言論,反倒是當(dāng)初書店偶遇的那場景。
　　我讀《荒廢集》并非感佩于他的精準(zhǔn),而是欣賞他的懇切率性。按說今日陳丹青的景況,其實不必非要說這些“于己多事于人無益”的言論。他很可以繼續(xù)像一些人所希望的那樣,安坐畫室專心畫畫,間或出席些點亮別人的活動。這樣的陳丹青大概更討人歡喜。而他的這些議論也很可以是飯桌上的口水,而不必刊發(fā)出來惹人咒罵。但陳丹青還是持續(xù)書寫,持續(xù)表達(dá)。是的,表達(dá),完全聽命于個人心智的表達(dá),說出一己的看法想法。表達(dá),是人最基本的權(quán)利,也是人最后的權(quán)利。紐約教會陳丹青“忠實自己,和自己相處”,同時也教會他如何表達(dá)自己。而回國后的種種言論無非是紐約的教育于他的后期作用。譬如,他談魯迅的《狂人日記》:“今天,《狂人日記》的犀利與才華仍然令人驚異,但歷史高高抬舉這篇很短的小說,并不僅僅因為才華,而是它惡毒的挑釁,以至它的影響遠(yuǎn)遠(yuǎn)超過魯迅能夠達(dá)到的想象�！� 我不知此前是否有人這樣誠摯地講過魯迅,但我想每個人讀了這些話都會點頭的。其實談魯迅是很危險的一件事,魯迅多年來是這樣被極度夸張的一個符號。他像是一根天線,可接受的頻率卻并非是文學(xué)。這根天線任何時候都可以是中國政治與文化的“體溫計”。談魯迅不僅是添上自己對這個符號的注解,也是在干擾民眾心底慣常接受的那個頻率。陳丹青近年多有談魯迅,且極富創(chuàng)見。他談得那么懇切,那么坦率,那么蘊(yùn)藉。人談比自己高的人一不小心就要露出自己心思的。談魯迅者多有,可有幾人真把自己和魯迅連起來呢?陳丹青談魯迅是審慎而又恭敬的,但他又知道對魯迅恭敬并非是尊敬魯迅最好的方式。所以他繞開魯迅,或者應(yīng)該這樣說,他選擇繞過那個符號的魯迅徑直靠近真實的魯迅。恭謹(jǐn)卻不一味俯首,熱誠也非一味夸張,平實并不止于乖順,陳丹青確是懂得魯迅的。
　　說懇切,還有點是不偽裝不敷衍。偽裝是國人的成功必修課或是成功人士的生存技能,敷衍則是另一套混世話語了。但凡今日有點聲名的,往往慣于這兩手。陳丹青卻好似不計較他破了這種種“潛規(guī)則”,自管自地說話:
　　“我從來就這么寫,就這么說話,得到回饋,才知道這就算痛快――我猜可能是大家太不痛快、太不犀利了吧?”
　　“教育問題可以商量,權(quán)力問題沒商量。”
　　“真要繁榮文藝,什么都別提,最好的辦法就是退回零點�！�
　　“藝術(shù)是謊言。但我們現(xiàn)在不會說謊,是很笨地在那兒說謊�！�
　　……
　　面對陳丹青種種看似高調(diào)的言論,我們是不是真該反省一下是他痛快還是我們太不痛快了呢?有人譏刺他說這些話意在旌名射利,可陳丹青不說這些還是陳丹青,說了反惹得一身臟水。國人不喜也不會與人辯一辯道理,卻個個都是詮釋學(xué)家。不來真正的“擺事實、講道理”,卻一味給人戴上種種動機(jī)不純的帽子。所以名人果真要修習(xí)偽裝術(shù)與敷衍學(xué),實在是因為動機(jī)問題辯不得,越辯越臟。難怪連陳丹青的家人也要“一臉憂戚”地對他說“不管怎樣,少說幾句吧”。
　　他給自己的書取名《荒廢集》,意指光陰荒廢,但我們在嘲笑或是惋惜陳丹青之余,是否更該琢磨下自己被荒廢的歲月呢?書末一篇悼念70年代的長文深情綿長,雖然這是陳丹青個人詩意記憶最豐富的年代,但在這詩意的背后是“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歿”,不論今日我們?nèi)绾蔚肽钤忈屵@紛繁慌亂的年代,就多少無名個人而言,他們的光陰與青春也是在那個年代被荒廢棄置的。
　　在最近的一次北京書市,陳丹青梁文道對談“常識”引來了叫好或嘲弄。但不論什么態(tài)度,我們都早已習(xí)慣靠別人的腦袋來思想。等著陳丹青梁文道說出幾句警句格言,好讓自己一剎那地舒坦痛快。多年來,我們總習(xí)慣于將自我表達(dá)自我思考的權(quán)利與能力交付于別人,看著他說話就好。而等到這個陳丹青說濫或被人說爛,再去找另一個陳丹青。至于自己呢,總是躲在一邊,喝彩或是喝倒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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