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巡:食人的忠烈_張巡廟

　　唐代張巡,是極有名的忠臣烈士。安史之亂中,張巡固守睢陽,城破被執(zhí),他罵賊而死。他的故事人人皆知,不用多說。對這樣一位大忠臣,亂后議封贈(zèng)時(shí),居然有爭論。原來張巡守城時(shí),城中糧草斷絕,連老鼠都被將士們吃光了,士氣低落。這時(shí),張巡殺死自己的妾,把她的肉分給將士們吃。以此為開端,將士們先以城中婦女為食,食盡,則食老幼,共食三萬人。城破時(shí),城中百姓只剩下四百余人。許多名士紛紛請求表彰張巡,這種意見終于占了上風(fēng),張巡被追贈(zèng)為大都督,立祠祭祀。對于食人一節(jié),李翰在《張中丞傳》中說,食人是不好的,但這并非張巡本意,且“倉黃之罪輕,復(fù)興之功重”――食人過小,守城功大,人無完人,不要求全責(zé)備。這便成了歷代的主流意見。至于殺妾及食人一節(jié),畢竟是不太好的事,連舌長如韓愈者,在作《張中丞傳后敘》時(shí)也覺得難以為言,干脆略過不提。
　　中國式的道德觀是一張價(jià)值表,排在高處的,可以壓過低處的。如果最高的一條不是“不得已殺人為手段”,那么,有太多的名義,信手拈來,便可用來殺人。古代殺妻食子之類的事,代不絕書。殺妾餉軍,在張巡之前,便有三國時(shí)的臧洪,之后又有金國的烏庫哩黑漢。漢末有一個(gè)叫管秋陽的人,和弟弟及一個(gè)同伴出行,糧絕,與弟弟共殺同伴,食而得活�？兹谧h論說,管秋陽愛惜先人遺體(自己的身體是先人所遺,故稱“先人遺體”,愛惜之是謂“孝”),吃同伴不算錯(cuò),反正這人又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不過如“禽獸而能言耳”�？兹诤脼槠�激之論,但他的主張,用傳統(tǒng)的語言,竟難以駁倒。魯迅說,翻開歷史一查,滿本都寫著兩個(gè)字:“吃人”。幸好我們還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另一種議論,如金朝的王若虛與人論張巡事,人問殺人“為己不可,為國何害”?王若虛說:“為己與為國等耳,天下只有一個(gè)是�！比擞终f:“圖大事者不顧其小�！蓖跞籼撜f:“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逼渌�如王夫之所說的“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袁枚所說的“殘忍的原因縱然不同,殘忍總是殘忍”,正是這些議論,使人讀史時(shí)仍存一些信心。
　　清代王士禎,講過一個(gè)鬼故事,說的是張巡妾的后身向張巡的后身索命。值得注意的是,妾的后身在故事里說出這樣一句話:“君為忠臣,吾有何罪?”讀此可知人的同情心,雖經(jīng)千年碾磨,終不至滅。不過紀(jì)曉嵐又反駁說:“古來忠臣仗節(jié),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币稽c(diǎn)不錯(cuò),本來就是這樣。
　　明代有一部戲曲,叫《雙忠記》,須讀此劇,才知如何“仗義殺人”。劇中張巡要?dú)㈡?心中不舍,可見他是有情有義的漢子。然后,那位娘子不待張巡開口,自己先猜出來,又免去了張巡的啟齒之難。下一步,張巡表示“心凄切,心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別”,聽著倒像是要自殺,他的妾?jiǎng)t很知大義地說:“臣死君,妾死夫,理所當(dāng),情何辜�！睂�這位吃人夫君,她不但不埋怨,反而要“今生未了,又結(jié)來世緣”――敢情被吃一回,還不過癮。許多事情,都如《雙忠記》之于張巡事,涂飾一番,便成高節(jié)、成大義、成美談。新文化運(yùn)動(dòng)時(shí),大家都罵禮教殺人,其實(shí)禮教自己是不殺人的,它只負(fù)責(zé)勸人甘愿被殺,以及將慘狀敘述為妙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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