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白先勇,復(fù)蘇昆曲記】白先勇昆曲

　　“現(xiàn)在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種是沒看過的�！币晃槐贝髮W(xué)生看完青春版《牡丹亭》后在網(wǎng)上寫道。這句話讓青春版《牡丹亭》的總制作人白先勇驚喜不已，在不同的場合引用。2011年12月8日至10日，北京國家大劇院將演出青春版《牡丹亭》第200場，就此封箱。白先勇說：“這應(yīng)該是一個句號，青春版《牡丹亭》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如果以后國外有重大的演出邀請，可能會去演出，但是基本上可能會是最后封箱的一場�！�
　　
　　九歲就有了昆曲夢
　　
　　昆曲是白先勇的一個夢。
　　
　　九歲的時候，白先勇在上海美琪大戲院觀看梅蘭芳回國首次公演，那一出恰是《牡丹亭》里的《游園驚夢》。從此他與昆曲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小時候并不懂戲，可是《游園》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曲調(diào)，深深印在白先勇的記憶中。許多年后，白先勇一聽到這段音樂的笙簫管笛悠然揚起，就不禁怦然心動。白先勇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干脆就命名《游園驚夢》。
　　
　　后來白先勇認真研究過昆曲的歷史：他至愛的《紅樓夢》，元妃省親，點了四出戲都是昆曲。曹雪芹成書正是昆曲鼎盛之時，上至王卿貴族，下至市井小民，對昆曲的熱愛由南到北，舉國若狂。張岱在《陶庵夢憶》里記載了每年蘇州虎丘山中秋夜曲會大比賽的盛況，與會者上千。當時昆曲清唱是全民運動，大概跟現(xiàn)在唱卡拉OK一樣盛行。由明萬歷到清乾嘉之間，昆曲獨霸中國劇壇，足足興盛了兩百年，其流傳之廣，歷時之久，非其他劇種可望其項背。然而到了民國初年，昆曲沒落得幾乎失傳，職業(yè)演出只靠數(shù)十位“昆曲傳習所”傳字輩藝人在苦撐�？箲�(zhàn)勝利后，白先勇那次觀看的梅蘭芳演出，不過是靈光一現(xiàn)。
　　
　　1949年以后，昆曲的命運隨政治風云起落，在“文化大革命”中更遭浩劫。白先勇回憶：“那時我在國外看了好多香港傳過來的報道，也看了外國電視的報道，紅衛(wèi)兵把我們的千年佛像，一個榔錘就打掉了。那時候覺得好像我們的中華文明都要完了一樣，所以感到極度悲觀、悲涼，老在想，我們老的文化沒有了。”單以昆曲而言，海外一脈傳承文化不絕如縷。1968年，張充和帶著女弟子李卉到哈佛大學(xué)表演昆曲。當天演唱的是《思凡》和《游園驚夢》。曲會結(jié)束后，余英時即興賦七絕二首，表達對祖國文化正在受難的感慨，其中一首為：
　　
　　一曲《思凡》百感侵，
　　京華舊夢已沉沉。
　　不須更寫還鄉(xiāng)句，
　　故國如今無此音。
　　
　　余英時跋云：“張充和女士蒞康橋演《思凡》、《游園》二出，及門高弟李卉飾春香，蓋初試也。觀后感賦兩章并以志盛。一九六八年四月卅日余英時稿�！睆埑浜陀趾陀嘤�時詩二首，其中一首為：
　　
　　橫流葭葦總相侵，
　　再整衣冠再陸沉。
　　此曲微茫如可聽，
　　懨懨如縷賴知音。
　　
　　1987年，白先勇重返上海，恰逢“上昆”演出《長生殿》的最后一場。白先勇回憶：“我看到了昆曲這項中國最精美、最雅致的傳統(tǒng)戲劇藝術(shù)，竟然在遭受了‘文革’這場大浩劫后，還能浴火重生，在舞臺上大放光芒。當時那一種感動非比尋常，我感到經(jīng)歷一場母體文化的重新洗禮，民族精神文明的再次皈依。”從此，白先勇思考著如何復(fù)興昆曲。
　　
　　古典為體，現(xiàn)代為用
　　
　　盡管2001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昆曲為“人類口述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昆曲在中國已現(xiàn)式微之勢。2003年，白先勇以蘇州昆劇院為班底，匯聚各界精英重新制作了青春版《牡丹亭》。當時最大的挑戰(zhàn)，便是如何將昆曲的古典美學(xué)與21世紀的審美意識接軌。白先勇的原則是：尊重古典但不步步因循古典，利用現(xiàn)代但不濫用現(xiàn)代，可說是“古典為體，現(xiàn)代為用”。嚴格遵守昆曲傳統(tǒng)的念、唱、作，并適當?shù)剡\用現(xiàn)代劇場的燈光舞美，以不妨礙昆曲表演為前提，不露痕跡地溶入現(xiàn)代元素，使整出戲既有古典美又有現(xiàn)代感。當時昆曲傳承存在著嚴峻的斷層危機，一線的昆曲師傅都已屆退休年齡，如不趕緊將他們的絕活傳授給青年演員，昆曲便面臨失傳的危險。青春版《牡丹亭》希望借著排練一出經(jīng)典大戲，將昆曲大師張繼青、汪世瑜等的藝術(shù)傳給“蘇昆”的青年演員。
　　
　　在選角上，白先勇大膽地起用了與《牡丹亭》劇中人物年齡相符、形貌俊麗的青年演員擔綱，杜麗娘由沈豐英飾演，柳夢梅由俞玖林飾演，此舉很快就吸引了青年粉絲。在白先勇的牽線之下，俞玖林拜師于汪世瑜門下，而沈豐英也由張繼青正式收為門徒。
　　
　　白先勇以名人效應(yīng)吸引了一大批朋友投入到《牡丹亭》的工作，王童（美術(shù)總監(jiān)、服裝設(shè)計）、林克華（舞臺、燈光設(shè)計）、吳素君（舞蹈指導(dǎo)）、董陽孜（書法藝術(shù)），都是一時之選。這些人幾乎是不計報酬地工作，青春版《牡丹亭》也制造了一個新名詞―“昆曲義工”。
　　
　　白先勇透露，其間他四處募捐，所得3000萬元人民幣均投入制作。他本人倒貼了不少錢， “我自己是義工，還有好多我的朋友也被我拉來當義工，像董陽孜的書法、奚淞的畫、王童的服裝設(shè)計，這些都是老朋友，跟他們不好算啦。用中國大陸的話―調(diào)動起他們的積極性，對文化大業(yè)的參與。我們那個年代留下來的那一伙人，不為名利”。這種無私的投入，在當今戲劇界具有不可復(fù)制的元素。
　　
　　經(jīng)過近一年排練，青春版《牡丹亭》于2004年4月公演。白先勇特別注意到“表演藝術(shù)，沒有青年觀眾便沒有生命前途”。青春版《牡丹亭》在中國高校及美國西岸的名校巡回演出，獲得青年學(xué)子的熱烈喜愛。2006年9月15日至10月10日，青春版《牡丹亭》在美國西岸巡回演出，由名校加州大學(xué)四個校區(qū)聯(lián)合大公演。四輪十二場，場場滿座，美國戲劇界認為這是自1929年梅蘭芳赴美巡回演出后，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美學(xué)，對美國文化界、學(xué)術(shù)界造成最大的一次沖擊。白先勇坦言：“我們在美國、英國演出，有些留學(xué)生看了掉淚。我聽西方的歌劇、音樂演奏會，也很感動，但結(jié)論是，這是西方的，只是一種尊敬。而他們看完昆曲以后的結(jié)論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文化。我們在北大演出時，我覺得大學(xué)生臉上都在發(fā)光，好像參加了一場古典文化的儀式。我們的文化不僅是一個放在博物館的化石文化，是活的。”
　　
　　暫別昆曲
　　
　　青春版《牡丹亭》引起的“昆曲熱”，效果超出了白先勇的預(yù)期。白先勇幾乎逢人必談昆曲。每次都熱情地回顧昆曲受歡迎的盛況，無論是北京、上海、蘇州、廣州、深圳，還是美國、英國、希臘、新加坡，他無不講得眉飛色舞，由衷感慨：“昆曲完全是普世的，我想它在文化上達到了美學(xué)的高度，能夠打破國籍、語言、文化背景的界限�！�
　　
　　2008年，白先勇又推出新版《玉簪記》。他認為昆曲的復(fù)興要從教育開始：“我們想辦法把昆曲在校園生根，第一步是在校園巡回演出，引起學(xué)生的興趣，第二步是在校園里面普及昆曲教育�！鼻啻喊妗赌档ねぁ返闹饕�演出場所是各大高校。而白先勇在北京大學(xué)、蘇州大學(xué)、臺灣大學(xué)、香港中文大學(xué)開設(shè)昆曲課。在臺大開課時，竟有2400人報名。
　　
　　香港城市大學(xué)中國文化中心主任鄭培凱是白先勇的好朋友，多年來對昆曲的傳承有所建言。他說：“我反對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昆劇團搞的那種大戲，花很多精神在舞臺設(shè)計、燈光舞美上，青春版《牡丹亭》也算是大戲，方向卻不同，舞臺基本空靈，做得非常好。白先勇給我的任務(wù)，是思考與探討昆曲的文化意義，和涉及開創(chuàng)或復(fù)興中國文化前景的問題。我對戲曲研究的體制不是頂樂觀的。我覺得中國有一些體制實在太令人失望了，對整個文化的發(fā)展，尤其對某個特殊領(lǐng)域的藝術(shù)的發(fā)展，完全就是扼殺�！�
　　
　　白先勇是文學(xué)家，近數(shù)年間的聲名卻幾乎與昆曲畫上等號，他的文學(xué)和傳記創(chuàng)作也因昆曲而一再耽擱。“我對昆曲投入了太多時間和精力，還有我的朋友關(guān)系也用光了。我很累了，也希望有其他人出來接班�！卑紫扔抡f，“我希望喚起華人世界的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美的重新認識。我們的文化處在衰微的境界，一下看到有一個東西在放光芒，遠遠超過一出戲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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