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本三題

　　金蕎麥
　　野萊蓁蓁的小院，終于被拾掇得清清爽爽。
　　經(jīng)霜后的紅葉李更加艷紅，宛若鄉(xiāng)野里醉酒的村婦，嫵媚中飄逸出陣陣妖氣。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并未摧殘它們的容顏。在潔白的雪的掩映下，它們格外嬌媚。大約是地氣的溫度尚未升到一定的地步，紅梅和白梅似乎一若往常。經(jīng)過它們的身旁，我總要瞟上幾眼，留意一番。不過雪下過之后，它們的肌膚似乎涂抹了春天的色暈，白雪覆蓋下的節(jié)枝處，隱隱地顯現(xiàn)出骨朵的嫩芽，看來春節(jié)前后必定是要盛開的。當(dāng)然，小院里也還有其它的樹木，譬如桂樹、桃樹、水杉、香樟、春秋竹等。不過，它們似乎在春天里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主角。
　　主角究竟是誰呢？其實，它已經(jīng)對你吟吟地笑了——一種微笑，一種淡雅的微笑。這微笑多么像春天水面上細(xì)微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擴(kuò)散，笑個不停。它就是被拋棄的金蕎麥。每次看到它們，我既欣喜又內(nèi)疚。欣喜的是我每天還可以看到它們的容顏，心里便有了一種慰藉，而內(nèi)疚是因為我?guī)�它們來到小院，最終又被我不明不白地拋棄，成了流浪的孩子。
　　我必須先說說它們的到來。
　　那是2010年的秋天，我發(fā)現(xiàn)岳母家廚房外面的空地上有兩叢旺盛的植物，一叢是墨綠的薄荷，一叢是綠中泛出絲絲縷縷紅暈的金蕎麥。兩種植物對我來說，曾經(jīng)司空見慣，可在城市里實屬少見。吃過薄荷糖的人，自然對薄荷的氣味不會陌生，但金蕎麥?zhǔn)窃S多人不認(rèn)識的，也少有感知的，但它是我童年記憶中最重要的植物之一。我家老屋西垛的墻角處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柿子樹，徑直高度超過了屋脊。每當(dāng)柿子成熟時，柿樹便成為鳥兒的樂園。它們毫無畏懼地?fù)屜龋�鮮）在我們之前，將一些即將成熟的柿子啄得十分狼藉，不堪入目。閑著沒事時，我就呆在樹下，端詳鳥雀如何糟蹋紅彤彤的柿子。祖母見我如此沒心沒肺就持著竹梢子恐嚇我——你看到鳥雀吃柿子，怎么不趕走它們呢？可祖母的竹梢子，每次只是蜻蜓點水似地落在我身上，不像母親打人沒輕沒重的，恨不得一下子把你送到閻王爺那兒。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確實錯了，為了將功補(bǔ)過，便搬來竹椅子放到柿子樹下的金蕎麥旁。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竹夾板，閉上眼睛，晃悠著二郎腿，通過聽覺來判斷柿樹上的情形。鳥雀一來，我突然打響竹夾板……看那鳥雀倉皇遁去的情景真是令人痛快！可金蕎麥被我糟蹋盡了。有一天，村頭的黃家媳婦問祖母要點金蕎麥，說是做什么婦科病的偏方。祖母便領(lǐng)著她進(jìn)了我家的菜園子。到了墻角處，看到狼藉一片的金蕎麥，祖母真的是好生氣喲，卻又舍不得懲罰我，只是自己使勁地跺著小腳，就像碓石在石臼里搗著糍粑一樣。
　　我從小就是一個好奇的人，一看到黃家媳婦低眉順眼，一副羞澀的樣子，我就覺得這金蕎麥一定跟女人有關(guān)系。于是，我跑到村東頭的麒麟溪旁找到袁開成，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能人，只要有什么不懂的東西問他，一準(zhǔn)有正確答案的。即便一時困惑，他還可以翻看那本破破爛爛的厚厚實實的《藥科植物大典》。
　　袁開成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你們家的金蕎麥?zhǔn)且环N紅莖品種，塊狀根莖更是寶物，尤其是它們生長在百年瓦礫中，沾有陰柔之氣，再加上你們家的金蕎麥與艾葉生長在一起，互為作用，其藥效更加顯著……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家的金蕎麥與艾葉生長在一起呢？他笑吟吟地摸著我的頭說，一個村子的人，誰不曉得你們家有金蕎麥啊——我還為你治過脫肛呢。
　　什么是脫肛？我好奇地問。
　　袁開成便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是怎么回事，羞得我當(dāng)時無地自容——你才脫肛呢！
　　你別站在那里發(fā)呆傻笑了，趕快挖吧。岳母遞給我一個鏟子，示意我用鏟子掘取一些薄荷和金蕎麥。當(dāng)天，我即將它們帶回了校園，就手種植在辦公室前面的小院里。沒想到金蕎麥的生命力特別頑強(qiáng)，生長也特別旺盛。一個春秋下來，它們便瘋狂地生出郁郁蔥蔥的一大片，尤其是紅色的莖干翻越路牙，在水泥地上匍匐前行。燠熱的夏天，它們正好吸收了地表的炎炎之熱，減少了大量的太陽輻射。這樣一來，辦公室里確實感到?jīng)鏊�多了�?img src="http://img1.qikan.com.cn/qkimages/xuel/xuel201802/xuel20180222-1-l.jpg" />
　　后來有一天，總務(wù)主任打電話給我，說學(xué)校要拾掇拾掇這個可以演《聊齋》的小院了，希望我盡快處理掉那些金蕎麥。我當(dāng)時幾乎沒什么猶豫地就告訴他，處理掉吧，我不要了。事實上，我也確實沒地方移植。你想想，偌大的城市有什么地方可以讓我做主呢？就連我老家百余年的老宅下面的土地也不屬于我。我的天空我做主，我的土地我做主，那只不過是一個夢想而已。擁有土地，是中國人遙遠(yuǎn)的夢想。
　　經(jīng)過兩個星期的土地平整，小院舊貌換新顏。剛翻耕過的土地，呈現(xiàn)出大量的蟲子和微生物，新鮮的泥土散發(fā)出草木根須的芬芳，連小院上方的空氣都甜滋滋的，更應(yīng)該是鳥雀們爭先恐后的樂園。果不其然，鳥雀聞訊，奔走相告，呼啦啦地來了幾十只。有黑鳥，有黃鳥，也有灰白相間的“畚箕”鳥。它們不懼人色，只顧埋頭啄食，大快朵頤，個個是大腹便便，搖搖擺擺地飛走了。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幾個月之后，播灑的三葉草種子便綻出了嫩芽，遇雨更是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小院終于有了都市的氣息。盡管我個人挺喜歡草萊參差、野性十足的原來小院，但畢竟不適合都市學(xué)校。我嘖嘖稱贊，逢人便夸。正好某雜志社編輯要我一張近照，我便毫不猶豫地將新墾的小院作為背景了。
　　我很快適應(yīng)了這個拾掇得十分精致的小院，也從心理上接受了這個小院。一段時間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三葉草叢中又生出了多棵的金蕎麥。一開始，它們探頭探腦，從三葉草里舉起紫紅色的嫩苗兒，像星星之火。然后它們一天天地變化起來，一天天地生長起來，大有燎原之勢。我擔(dān)心它們過于露臉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果不其然，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終于看到它們顯赫的身影了，好像要安排工人將它們徹底清除。
　　我懷著一顆歉疚的心，走到它們的身旁，不無責(zé)怪地說，為什么不低調(diào)一點呢？它們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像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羞愧難當(dāng)?shù)氐拖铝祟^。為了保障它們的安全，不至于在三葉草中過于招搖，我在午休時分悄然地潛入圃中，用鋒利的刀片將它們抹蔸兒割去了。果然，這之后沒人再提起它們了。它們終于得到了暫時的安全，我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氣，也算是對我當(dāng)初負(fù)心的一種懺悔與補(bǔ)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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