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坐南不望北】 什么東西能吃能喝又能坐

　　我呼吸慣了這里的空氣,聽?wèi)T了這里的聲音。我的親情、友情都在這里。如果還熱愛小說,不一定非要往大都市里擠 　　 　　上學(xué)是為了給父母記工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作家,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有的在紐約,有的在廣西。有的為了獲獎,有的為了發(fā)泄,有的裝神弄鬼,還有的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是為了讓朋友們更喜歡自己”。廣西作家東西說,他寫作是為了“內(nèi)心的秘密”�？吹郊{博科夫的《洛麗塔》時,他少見多怪地想,老納怎么會提前50多年寫出“我的秘密”來了?
　　遠在沒有來到省城之前,1966年,東西生于廣西谷里,一個貧困的山村。
　　他的個子不是太高,1米61,體重卻有70多公斤。按照通行的公式計算,屬于肥胖癥里最輕的那種,雖然他看起來并不十分肥。十幾年前,他是一副尖嘴猴腮、吃不飽穿不暖的樣子。他是有些“委屈”的,但也不時常說起。當(dāng)年人們做著發(fā)財夢的時候,他做的是發(fā)胖的夢。結(jié)果,他如愿了。
　　谷里地處中國行政神經(jīng)末梢。“文革”結(jié)束,斗爭的余溫還在。小的時候,東西的“前身”田代琳會趴在豬欄上,眼巴巴地看著兩頭一點也不“特立獨行的豬”。在他眼里,兩頭豬“一樣地可愛”。父母說,“到底拿哪一頭去上交呢?”如果沒開批斗會,東西會指向稍小的一頭;如果恰逢批斗會,他會識趣地指向比較大的一頭。害得兩頭豬心驚膽戰(zhàn)了好長一段時間。最終,其中一頭在肥頭大耳之際,像出嫁一般,由東西自豪的姐夫和堂兄們抬著,經(jīng)過彎彎曲曲的山路,運往10里以外的公社食品站。
　　和豬告別的時刻的確令人傷感,“噙著淚水”。誰說養(yǎng)畜生沒感情呢?在那個不是評工分就是開批斗會的年代,養(yǎng)豬是重要的業(yè)余生活,是社員顯示才華的機會�！懊總�人都用修建房屋的才華來修建豬圈,用準(zhǔn)備酒席的天賦來煮豬潲(一種豬飼料,用泔水、米糠、野菜、剩飯等煮成),把不想和別人說的話拿來和豬說�！必i不但是夢想,也是生活的底氣。東西慚愧地想,除了抬豬和交公糧,自己貧瘠的小家確實也沒什么別的可以奉獻給國家。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不是一個愛提要求的人,不是一個愛高聲說話的人。
　　那個村子坐落在半山,只有十幾戶人家。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公路。日后東西終于成了“城里人”,剛工作不久就去縣里“反映”,結(jié)果有了水;接著,東西又“反映”了一下,結(jié)果有了路。他又“反映”了一下,結(jié)果有了電。生活有時會有創(chuàng)世紀(jì)般的奇跡,卻不能夠沾沾自喜。
　　東西上學(xué),是為了給父母“記工分”。他的父母是文盲,生產(chǎn)隊一起勞動,經(jīng)常是5天10天才評一次工分。而5天前、10天前誰干過什么活,大家早已忘記了。一到評工分的時候,村里吵得翻天覆地,說我哪天在哪里干活,還跟你打過架、講過話,你都忘了?鬧出一些“冤假錯案”:沒有出工的人給他記滿工分,出工的人反而說他曠工了。東西發(fā)現(xiàn)父母在自我陳述時非常吃力,于是他6歲就開始幫父母記工分,“某天,某人在哪里拔草,在哪里收玉米�！贝謇锶艘宦牼驼f,“對了對了,是這樣的�！�
　　鄉(xiāng)村有事傳得快�！拔覀冎�道每個人的故事。張三來自哪里,要去何方,有多少故事,什么缺點、優(yōu)點�！逼畔背臣�、家長里短,豎起耳朵就能聽到。鄉(xiāng)村里有愛情,也有偷情、意外的夭折,等等。他很早就看到了這些本該“遮蔽”的部分。
　　云貴高原南麓的山村終年云霧繚繞,樹木遮天蔽日,熱浪逼人,樹葉易于腐爛,它所能夠擁有的詩意,并不是江南才子式的。小的時候東西的文字教科書是寫在石頭上的:有人丟了馬,寫道――誰見了我的馬/告訴我一聲。
　　他9歲開始在小學(xué)里獨立生活,自己碼石頭做灶頭,挑水煮飯。14歲到了離家?guī)资�公里的縣中上學(xué)。1982年,東西16歲,考上了河池師專�！拔液軕c幸是在80年代初期讀的大學(xué),當(dāng)時思想開放、標(biāo)新立異。90年代后的大學(xué)生反而沒有那時候活躍了�！碑�(dāng)時有一首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再過20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币驗閷ξ磥沓錆M信心,他們唱那首歌時,“是真的那樣想的”。
　　事隔多年,東西說,“我幻想的未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做未來。”
　　
　　荒誕的世界,黑色的幽默
　　
　　東西是一個“怯懦的人”,因為從小知道自己家庭成分不大好�！澳菚r我家是富農(nóng)。1976年我母親作為壞分子被拉去鄉(xiāng)里批斗,批斗會現(xiàn)場我沒有去。當(dāng)時我10歲,在喇叭里聽到他們點了她兩個錯誤:第一、我家?guī)ь^撿‘橡木籽’。其實我們家一顆都沒撿;第二條罪狀是我父親沒有去參加修公路,而當(dāng)時我父親正在修公路。”現(xiàn)實比小說更為荒誕,幾乎是這一代作家的共識。
　　東西還記得,“毛主席去世時,我們村里掛了遺像,村公所還開了追悼會,每個人要向毛主席遺像三鞠躬作告別。我也在里面,看到我母親淚流滿面。她是被批斗的人,跟我們發(fā)過很多牢騷,為什么毛主席過世的時候,卻哭得那么傷心?母親說,她哭是因為想到了死去的親人�！�
　　日后,他寫長篇小說《耳光響亮》,也是以1976年毛澤東去世開篇。而那一天,小說里的“父親”也失蹤了。政治的壓抑、貧窮的壓抑,都影響了東西的寫作,日后他對記者說,他對世界的訴求,是希望“這個社會更公平一些、更合理一點”。
　　他對異性的最初想象來自《紅燈記》里的大辮子姑娘。上學(xué)時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和女同學(xué)說話,擦肩而過時都害怕得“雙腳要漂起來”。19歲師專畢業(yè),他回到天峨縣中學(xué)教書。當(dāng)時他認(rèn)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可憐、最需要安慰的人。他讀到郁達夫的日記,為那些描寫面紅耳赤;看到卡夫卡的《地洞》,引為知己,他認(rèn)為他們一樣怯懦。
　　他日后的小說里,也充滿了這樣的“小人物”、“黑色幽默”。他引用馬克•吐溫:“人人都生活在可笑的狀態(tài)中,可是人人都不知道這樣的事實�！彼�的小說雖然總有些男歡女愛,卻往往病態(tài),缺乏浪漫氣息�！逗蠡阡洝穼懸粋�傾述者曾廣賢,在沒有聽眾的情況下,花錢請按摩女聽他講自己的“后悔”。2005年,東西因為這部小說獲“第四屆華語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稱號,后來又獲“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第十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
　　“剛到南寧那兩年,東西顯得特別低調(diào),掉片樹葉都怕砸了頭。一起進出報社時,他見了誰都點頭打招呼,脖子上像裝了轉(zhuǎn)軸似的�！迸笥押�紅一這樣說。什么叫體制內(nèi)?東西不是太明白,他當(dāng)過老師、縣委宣傳部干事、記者,“廣西作協(xié)怎么了?掛在文聯(lián)下的小單位,沒實際權(quán)力,只是坐那里開開會。我都是下了班才寫作�！睆木庉�、排版、校對,到開稿費、寄樣報,事事親為。在那里他見到了早年張藝謀帶著的還沒有國際化的章子怡。孫紅雷現(xiàn)在是紅了,可當(dāng)年在合影里站最后一排末邊,只露了個小臉。東西可是梳了個分頭,坐在第一排呢。
　　他在小說和影視劇間跳來跳去,一會兒寫小說,一會兒寫劇本,就差沒練書法了�！稕]有語言的生活》改編成電影《天上的戀人》,曾獲得第15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shù)貢獻獎”。根據(jù)這部小說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去年還獲得了中宣部的“五個一工程獎”。他的小說《耳光響亮》、《我們的父親》都被改編為20集的電視連續(xù)劇。今年春節(jié)前,他完成了25集電視連續(xù)劇《后悔錄》的劇本,這部片子不久就要開機。
　　
　　用最低的生活成本換時間和心態(tài)
　　
　　人物周刊:演員“北漂”,一些外省作家也“北漂”,你一直生活在廣西。廣西從來不是話語中心,不可能放大你的聲音,你怎么看寫作和地域的關(guān)系?
　　東西:“娜拉”可以出走,問題是出走以后怎么辦。我曾經(jīng)有一兩次離開廣西的機會,但仔細(xì)地打過算盤,發(fā)覺“北漂”、“東游”都不一定適合我。我呼吸慣了這里的空氣,聽?wèi)T了這里的聲音。我的親情、友情都在這里。如果還熱愛小說,不一定非要往大都市里擠。
　　人物周刊:你不認(rèn)為文學(xué)和藝術(shù)相對集中在中心城市?
　　東西:在這個時代,小說能賺多少錢?如果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寫作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在中心城市尤其如此。所以我愿意待在外省,用最低的生活成本來換寫作的時間和心態(tài)。
　　假如我們以北京為中心,葡萄牙比廣西更遙遠,但我們還會讀若澤•薩拉馬戈的《失眠癥漫記》。另外,在信息高度暢通的今天,作家扎成一堆很容易同質(zhì)化,而邊緣地區(qū)的作家,反而能提供陌生化的寫作。海明威說得多好啊,他說一個在眾人簇?fù)碇�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固然可以擺脫孤寂之感,但他的作品往往就流于平庸;而一個在孤寂中獨自工作的作家,假如他確實超群出眾,就必須天天面對永恒,或面對缺少永恒的狀況。
　　人物周刊:你的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得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時,你寫過一篇創(chuàng)作談,承認(rèn)自己是邊緣的和封閉的,現(xiàn)在你會更正這種看法嗎?
　　東西:不會。也許真正的寫作者都有這種封閉感,你再暢銷,也沒有J.K.羅琳暢銷。你在中國有名,可能還渴望在世界上有名。只要有了這些理想,作家就會有被封閉的感覺,就會覺得委曲。像我這種出生于村莊的人,封閉感會更強一些。而我的寫作,就是盡力去突破這種封閉。也許《沒有語言的生活》就是一個比喻,假如不是大山阻斷我的視線,不是因為交流不便、信息不暢,也許我寫不出這部小說,也寫不出《目光愈拉愈長》。前者,我寫瞎子、聾子和啞巴的無法溝通;后者,我寫目光穿越高山森林能看到城市。這都是我的現(xiàn)狀和渴望,是地域?qū)ξ覍懽鞯挠绊憽?
　　人物周刊:你一直在寫影視劇本,據(jù)說有些小說家挺輕視影視創(chuàng)作,你怎么看?
　　東西:寫劇本的作家很多。劉恒寫《集結(jié)號》,寫《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寫《云水謠》;劉震云寫《手機》。王朔寫得更早,比如《愛你沒商量》、《一聲嘆息》。朱蘇進寫了電視連續(xù)劇的劇本《雍正王朝》。由于作家進入影視領(lǐng)域,影視劇的水平明顯提高。有時候,我看一部影視劇獲得的心靈撞擊,甚至超過小說。并非小說就高貴,影視劇就低微。
　　人物周刊:請談?wù)勛骷业膿?dān)當(dāng)。
　　東西:小說的影響力日漸減弱。當(dāng)擔(dān)當(dāng)無效的時候,我們怎么去擔(dān)當(dāng)?納博科夫說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目的只是自娛和娛人,是為了展示人類想象和創(chuàng)作的魔力,而并非是為了自以為是地改造社會。
　　人物周刊:你眼里的邊緣寫作什么樣?
　　東西:�？思{只寫美國地圖上郵票大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沈從文只寫他的湘西,但他們的作品都能漂洋過海。他們不只是展示風(fēng)俗。
　　作家不愿意和別人沒有區(qū)別。這需要獨立的思考、新鮮感和想象力。邊緣性也許讓我沒有扎堆,沒有被某種寫作同化。這讓我對沉默的鄉(xiāng)村、對曾經(jīng)的生活困境產(chǎn)生感激之心。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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