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問學于陳寅恪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諤諤之士傅斯年 1926年秋,德國馬賽港。陣陣汽笛聲中,傅斯年登上了開往故國的輪船,作別7年的留學生涯。他一路穿越地中海、印度洋,看波滾浪涌,海天蒼茫。這位新文化運動的青年先鋒、“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此時并不知道自己將棲身何方。
他本來準備受騁北大。然而,其時軍閥混戰(zhàn),恐怖彌漫在北京城上空。“三一八”慘案后,北平軍閥擬定名單通緝魯迅和李大釗等五十余人,教授們紛紛出逃。魯迅去了廈門大學,后轉至中大。是年4月15日,奉系軍閥進京后,恐怖氣息更甚,報人邵飄萍被槍斃,李大釗被處絞刑。這樣,受聘北大已成泡影。所幸另一個機緣正等待著他。所乘輪船抵達香港時,他接到一封來自中山大學的聘書。
中山大學的前身是國立廣東大學。1924年,國共第一次合作,開啟了轟轟烈烈的國民革命。孫中山意識到培養(yǎng)高級軍事、政治、文化人才對取得國民革命最后成功的重要性,于是年1月創(chuàng)辦陸軍軍官學校,即此后名滿天下的“黃埔軍校”;10日后又下令創(chuàng)辦國立廣東大學,并將兩校學生稱為“武學生”和“文學生”。
1924年11月11日,北上前兩天,在國立廣東大學成立典禮上,孫中山托人致訓詞: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一年之后,他病逝北京,學校更名中山大學作為紀念。創(chuàng)校早期,校長鄒魯、戴季陶等篳路藍縷,籌經(jīng)費、聘師資、建校園,成立文理法農工5科16系。1925年底,在“西山會議”上,鄒魯提出了“分共”的口號,導致國民黨公開分裂,被撤銷校長職務,學校陷入混亂。
1926年7月,在廣州,蔣介石舉行了北伐誓師大會。大軍浩浩浩蕩蕩開出廣州,一路勢如破竹。在革命新氣象中,中大整頓改革,改校長制為校務委員會負責制,戴季陶被任命為校務委員長,混亂局面得以終結。從北大出走的朱家驊就在此時來到中大,任校務委員。朱很想找一位“對新文學有創(chuàng)造力,并對治新史學負有時名的學者來主持國文系和史學系……”,他想到了傅斯年。
1926年12月傅斯年來到中大任文科學長和國文、史學兩系主任。他幫助朱家驊籌劃校務,處理各類繁雜事宜,還延聘了顧頡剛、吳梅、趙元任、丁山、羅常培、楊振聲、何思源、商承祚、汪敬熙等著名學者擔任教授。這些人大多留學歸來,知識淵博,開了中大之風氣。比如顧頡剛為中大開辟了民俗學領域,又與傅共同創(chuàng)建語言歷史研究所。他們使用新材料,嘗試新方法,試圖探索出一門新的學科。
中大的師資隊伍逐漸壯大,一時聲名鵲起。而傅斯年聘人不重資歷,只重才學,也傳為學界佳話。
魯迅是在1927年1月受邀到中大任中文系主任兼教務主任的。他對當時的廣州和中大滿懷希望,“只要中大的文科辦得還像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濒斞笇τ诓淘喑缟凶杂傻谋贝笮oL,對于“五四”,懷有特殊感情,因而以北大之風要求中大學生。他主張讓學生有研究、活動和組織的自由。4月,國民黨大舉“清黨”,從中大抓走幾十個學生,他在自己召集的緊急會議上據(jù)理力爭:“五四運動時,學生被抓走,我們營救學生,甚至不惜發(fā)動全國工商界都罷工罷市……我們都是五四運動時候的人,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多學生被抓走,我們又不營救了呢?”
盡管“五四”知識分子此時已經(jīng)分裂成多個陣營,他們卻仍在不同維度發(fā)揚“五四”精神;就像盡管傅斯年和魯迅有著不同的政治傾向,他卻仍是一位保持獨立人格的諤諤之士。
1928年夏天,廣州起義剛過去半年,白色恐怖盛行。中大一名學生陳?被誣告為共產(chǎn)黨而遭逮捕, 傅斯年得知后,拿錢去公安局打點,讓陳少受皮肉之苦,又請校長出面干涉,并親自與公安局交涉,將陳營救出獄。
當時蔣宋孔陳四大家族中,曾被傅炮轟的就有孔祥熙和宋子文。在他推動下,孔、宋被趕下臺。目擊者回憶,他在蔣介石面前痛貶孔祥熙時,蔣說,你既然信我,就應該相信我所用的人。傅激動地回應:委員長我是相信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就該信任你所用的人,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
現(xiàn)在,回想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們不禁感嘆,抗日戰(zhàn)爭前的10年真是中大的黃金時代。盡管魯迅在不足半年之后,因為對國民黨的失望和人事糾紛離去,傅斯年與顧頡剛也分道揚鑣,先后離開中大,他們還是為中大留下了豐厚的學術底蘊和堅實的學術建制基礎,留下了崇尚獨立的精神與追求自由的勇氣。
那幾年里,中大的規(guī)模、經(jīng)費、師資等方面都在國內名列前茅。中大的語言歷史學研究所是后來名揚天下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先導;它的民俗學研究具開創(chuàng)性意義;它的蠶桑水稻良種培養(yǎng)獲全球聲譽;它在國內高校中首設天文臺,最早模仿歐美大學實行學院制……
然而,因為抗戰(zhàn),中大幾易其址,顛沛流離。1945年日本投降后國共內戰(zhàn)又開始了。1940年代最后幾年,知識分子面臨著兩個政黨、兩塊土地非此即彼的選擇。隨著北方戰(zhàn)事的推進,國民黨一路潰敗,知識分子紛紛南下,猶豫觀望。這其中包括陳寅恪。
校長陳序經(jīng)與教授陳寅恪
王國維沉湖兩年之后,梁啟超辭世。不久,清華國學研究院宣告解體。陳寅恪、趙元任應傅斯年之邀,任職于他所主持的中大語言歷史學研究所。陳在那里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參與交易、整理15萬斤清宮檔案。
1930年代開始,陳寅恪輾轉避難,身體每況愈下,雙目漸漸失去光明。1948年12月15日,一架飛機冒險降落在北平南苑機場時,他與胡適一塊登機飛往南京。此前,國民黨為準備退守臺灣,緊張組織“搶運學人”。陳寅恪出現(xiàn)在第一批名單之中,但國民黨人陳雪屏幾次請陳寅恪乘專機離去均遭拒絕。
陳寅恪在南京只停留一夜便匆匆離去。胡適與傅斯年去了臺灣,而他則前往上海,前途未卜。那時,他也許并沒有想到,他將在中大度過人生最后20年。
1949年1月16日,陳寅恪一家踏上“秋瑾”號客輪,向廣州進發(fā)。等待著他們的是親自在碼頭迎候的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jīng)。他還親自將陳寅恪扶下船。陳寅恪一家人來到嶺南大學。這所大學的前身是格致書院,創(chuàng)辦于1884年,是一所私立教會大學。它被稱為康樂園,地處廣州南郊,依傍珠江,安靜而美麗。1948年7、8月間,陳序經(jīng)應嶺大美國基金會之邀,執(zhí)掌這所大學。在劇變的時局中,他延攬了一撥南下的知識分子,其中第一批學人多是北平的醫(yī)學精英,正是他們,共同撐起了赫赫有名的中山醫(yī)學院。
陳寅恪受到了陳序經(jīng)的特別優(yōu)待,成為薪水最高的教授。有一次他和太太唐?鬧矛盾,唐跑去香港,陳序經(jīng)便尋蹤覓去,找到唐下塌的旅館,把她勸說回來。
如果不是陳序經(jīng),中大在1952年的院系調整中將遭受更大的損害。其時,中大學術資源大量流失,如文學院的哲學系由系主系率領調入了北大,人類學系調入了中央民族學院,兩年后語言學系又由王力調去北大……僅存文史外語3個系。所幸?guī)X南大學并入中大,帶來了陳恪寅、姜立夫這樣的大師。
這一年,對中國高校影響最大的也許還不是院系調整,而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陳寅恪因為身體不好,又頗受學校保護,因此不必參加改造運動。
1953年秋,中國科學院組建歷史研究所,時任院長郭沫若與副院長李四光致信請他出山。他從前的學生汪?親自帶著信件從北京來到陳宅,勸他入京。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陳寅恪怒火沖天地說:你不是我的學生!
他在回復郭、李的信件中重提王國維的碑銘,重申他的人生信條: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提出擔任所長的兩項條件是:一、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習政治;二、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以作擋箭牌。
助手黃萱問他:“如果中央答應你怎么辦?”他正色說:“那我就去,我犧牲也可以!苯淌谙从袂逡矂袼槐剡@樣提,他又說:“我要為學術爭自由。我自從作王國維紀念碑銘時,就持學術自由的宗旨,歷二十余年而不變!
1950年代,陳寅恪安心教書、做學問。他為歷史系高年級學生講授《兩晉南北朝史》、《隋唐史》等課程。對于這些課的內容,他早已滾瓜爛熟,但他仍重新備課,而不使講課內容重復。早些年,他在清華教書時,剛結束顛沛流離的戰(zhàn)亂生活,身體甚為虛弱。別人勸他休養(yǎng)生息,他當即回答,“我是教書匠,不教書怎么能叫教書匠呢?我要開課,至于個人研究,那是次要的事!彼麍猿种鴱那罢f過的話,直到1958年夏天。
1957年4月,廣州京劇團與中大教授歡聚,陳寅恪很盡興,作詩3首,中文系3位名教授王季思、董每戡、詹安泰也吟詩唱和。然而數(shù)月之后,這幾位學人的命運截然各異,友誼也一去不返。
詹安泰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由衷學習馬列,立誓3年不讀線裝書,卻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董每戡在“反右”前期的大鳴大放中被要求發(fā)言,他批評一些共產(chǎn)黨員有兩副面孔,被整成大右派,命運尤為悲慘。
當時,中大歷史系有四大名教授:陳寅恪、劉節(jié)、梁方仲、岑仲勉。在1958年4月的大字報洪峰中,后三者開辟有“大字報專欄”。6月,郭沫若提出“厚今薄古”的口號,人們感到批陳的時機到來了,針對他的大字報驟然降臨。陳寅恪被批為假權威、朽骨及毒瘤。盡管學校一直提醒歷史系在批陳之前要謹慎,黨委書記馮乃超事后登門道歉,肇事者下跪負荊請罪,仍未能減少陳寅恪的怒氣。1958年7月他上書校長,憤怒地表示:堅決不再開課,以免“貽誤青年”;馬上辦理退休手續(xù),搬出學校。
“文革”前,陳寅恪一直受到中大領導的保護,并享有優(yōu)渥待遇。當時學校的幾輛轎車除了校領導外,他和姜立夫等少數(shù)教授也能使用。學校還專門為他修了一條白色小道。在歷史風浪面前,學校也竭力讓他免受打擾。陳毅、郭沫若、胡喬木、周揚等人視察南方時都去拜訪過這位老教授,回答他的質問。
1961年10月,時任華南局第一書記的陶鑄召開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飽經(jīng)折磨的知識分子看到了短暫的春天,陳寅恪的生活從此進一步改善。1962年他摔斷了腿,陶鑄前去探訪,批給他3個護士,24小時照顧他。聽到非議和不滿時,陶說:如果你像陳寅恪這個樣子,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亦一定給你3個護士。
就在陳摔斷腿這一年,周恩來、陳毅提出為知識分子“摘帽”。知識分子再次有了期待。然而,對此毛澤東并未表態(tài)。事實上,他正在醞釀一輪更猛烈的運動――那就是文化大革命。
替老師挨批斗感到光榮的劉節(jié)
1965年下半年,姚文元發(fā)表批判吳晗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不久之后,批判牽出一個所謂的小集團“三家村”,揭發(fā)之風蔓延到了史學界各個領域。
在中山大學,劉節(jié)是最早受到批判的人之一。此后他共遭受六十多場批判,歷盡各種屈辱。一次批斗結束后,紅衛(wèi)兵命令他爬出去。一片打罵聲中,名教授爬出了大禮堂。
1966年6月,中大卷入“文革”,紅衛(wèi)兵涌向教授們的住所,西南區(qū)52號也不能幸免。他們趕走了陳寅恪的助手和護士,抄了他的家,毆打他的妻子。批判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從大字欄貼到樹上、電線桿、房門、墻上、床邊……
一次,陳聽說他被稱作“不學無術的反動學術權威”,他說:“我搞了一輩子學問,想不到落了個‘不學無術’的評語。不過,‘不學無術’的人怎么能成為學術權威呢?學術權威怎么會不學無術?簡直不通,不通。”
最初,聽到對他生活作風的誣蔑,他也嘗試向工作隊寫信,要求派人調查,還他清白,但此信石沉大海。得不到回音后,他又以不要公費醫(yī)療來進行抗爭。那時他還不知道,曾經(jīng)保護過他的人,從陶鑄到陳序經(jīng),也一個個被打翻在地。陶被隔離審查后,紅衛(wèi)兵們反復強迫陳寅恪交代個人歷史、社會關系、反動思想等等。
批斗者知道他記性好,就強迫他背誦《毛澤東語錄》。知道他看不見,就把高音喇叭吊到他床邊。差不多有兩年時間,他日夜被高音喇叭所包圍,痛苦不堪。
1967年夏妻子心臟病發(fā)作,瀕臨死亡。陳在凄苦之中寫下對聯(lián):涕泣對牛衣,?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陳寅恪挨批,曾經(jīng)的學生劉節(jié)為其鳴不平:“科學是求真,無所謂厚今薄古”、“批判(陳寅恪)有如大興文字獄”。此前,當胡適的兒子與父親劃清界線,知識界斗胡之時,他也曾公開表示,“批胡適搞壞了學風,百年后自有定論!睂Α按筌S進”,他的意見是:“什么人人大躍進人人意氣風發(fā),人人一起發(fā)瘋倒是真!
年底的一天,造反派頭目折磨完陳寅恪之后,又想把他裝到籮筐里抬去禮堂接受群眾批斗。唐?上前阻止,被打倒在地。所幸劉節(jié)及時趕到,自愿替老師挨批斗。經(jīng)過一番“噴氣式”折磨,站在斗鬼臺上的劉節(jié)被問及有什么感受。劉答道:我能代表老師挨批斗,感到很光榮。
一次,陳聽說北大教授翦伯贊不堪受辱而自殺,說,“翦伯贊死得不值!彼f每回批判他時,他就在心里背誦詩詞,會開完時,詩詞也背得差不多了。
1968年8月,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康樂園。在清華,他們結束了慘烈的武斗,在中大,他們占領了陳的房屋。1969年春節(jié),陳寅恪搬出西南區(qū)52號。年底,他死于心力衰竭。19年前,在臺灣,他的好友傅斯年在建設新校園的極度忙碌中死于腦溢血。8年后,他的學生劉節(jié),則在“文革”結束后一年死于喉癌。
(參考書目:吳定宇《學人魂――陳寅恪傳》、《走近中大》,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后20年》,岳南《陳寅恪與傅斯年》,王富仁《諤諤之士》,王為松《傅斯年印象》,劉節(jié)《劉節(jié)日記》,黃仕忠《老中大的故事》,周策縱《五四運動》,吳定宇《中山大學校史》,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等。感謝吳定宇教授提供幫助)
中大部分名師
姜立夫(1890-1978)我國現(xiàn)代數(shù)學奠基人之一。1952年院系調整時應聘到中山大學數(shù)學系任教授。他非常重視引進國外教材,為中大培養(yǎng)了許多數(shù)學家。逝世后,將留穗個人藏書全部贈送給了中大圖書館。
陳煥鏞(1890-1971)我國著名植物學家、植物分類學奠基人之一。1927至1952年在中山大學農學院任教授。剛到中大一個學期,即被邀請回此前的學校任教,在中大的極力挽留下他沒有離開,并一干就是幾十年。
梁伯強(1899-1968)我國著名病理學家、病理學奠基人之一。1932年受聘為中山大學醫(yī)學院教授兼病理學研究所主任。任職中大期間,于1937-1938年和1948-1949年兩度出任醫(yī)學院院長。
王力(1900-1986)我國著名語言學家、翻譯家。曾擔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是中山大學語言學系的創(chuàng)始人。
詹安泰(1902-1967)我國著名古典文學學者、文學史家。1938年起,一共在中山大學教授28年,擔任中文系主任、古典文學研究室主任。日本學者對他有“南詹北夏(承燾),一代詞宗”的美譽。
陳心陶(1904-1977)中國寄生蟲學奠基人之一。1949年秋,他從美國歸來,途經(jīng)香港時,香港某研究機關高薪聘請他進行蠕蟲病研究,但他毅然回到了廣州嶺南大學醫(yī)學院(后并入中山醫(yī)學院),為我國早期的血防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
(本刊記者李超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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