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一挖奴性的根源

　　丁林先生在系列文章 《近距離看美國——歷史深處的憂慮》里講過一則小故事：一對移民美國的華裔博士夫婦，智商可說是夠高的了，但仍未覺悟“中華民族優(yōu)良傳統(tǒng)”－－打孩子是惡習。一天，這對恨鐵不成鋼的夫婦為對付不聽話的孩子，操起了在國內時就演練純熟的巴掌。孩子大哭，驚動四鄰。洋人鄰居們因此走上社區(qū)法庭，控告博士夫婦虐待未成年人。從我們傳統(tǒng)的眼光看去，這不管閑事嗎？孩子是他們自家的，高興打就打，高興罵就罵，“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與你做鄰居的屁事相干？可美國的法律不這么“眼光”。法庭上較量的結果：鄰居們勝訴，博士夫婦被判不配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孩子歸別人監(jiān)護。以教育好孩子的愿望開始，只因使用暴力，卻落個父子母子生生分離�？梢粤舷�，這對夫婦當初是怎么也沒料到，管教孩子居然搞出一則有辱華人形象的鬧劇。

　　也許還會有那么一些人對這種“海外奇談”般的法律不以為然。打屁股是中國的傳家寶，千百年來體罰一直被視作教導后代“成人”、“成才”的最有效、最必須的手段。不僅如此，體罰子女在我國還具有某種“形而上”的哲學根據(jù)，“棍棒底下出孝子”、“子不打不孝”之類的“齊家治國平天下”格言深入俚巷，大老粗們也許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對這些教子的“道理”卻鮮有不知的。據(jù)說從太祖父起，我家的祖?zhèn)骷医讨芯陀辛诉@類訓條。只是我祖宗們受力的部位大抵與他家有所不同，不在臀部。這點從我父親的教子功夫中即可見一斑。當我“不聽話”時，父親的拿手好戲是：曲起四指，敲向他兒子的頭蓋骨。作教師的父親在我面前教習起這些功夫從來都是義正辭嚴，儼然真理在握。父親依照孝子培訓標準程序對我嚴加管教的情景，現(xiàn)在細細回味起來，與他當年接受“無產階級專政理論”教育其實不無神似之處，都是既名正言順地對你實施了懲罰，還要你從思想深處認識到這懲罰實在偉大光榮正確。體罰對國人的消極影響是十分深遠的，當人們從孩提時代起就受到持續(xù)不斷的反復施加的暴力傷害，當這個傷害自己的暴力具有“合法”、“合情合理”等意識形態(tài)色彩時，大多數(shù)人會不自覺地向暴力屈服（我可能是其中少有的例外，正是覺察到暴力的危害，我選擇了以非暴力的手段反抗暴力），并由習慣于使用暴力“進化”到仰仗暴力，崇拜暴力。

　　我們有個家國概念分野不明的文化。國家國家，治國與治家一個道理，這是許多前賢（或者應該叫作前不賢更準確）的理論。家教中暴力的合法化，折射出在我們這個國家暴力文化傳統(tǒng)的強大。最偉大的詩人李白筆下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英勇（暴徒）意識流露�！皣�粹”京劇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句子恐怕就是“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或者更升一級的就是“推出午門斬首示眾”。四大古典名著中充斥暴力“合情合理”的情節(jié)，《紅樓夢》里寶玉被親生父親賈政打怕了，《水滸傳》中多次重復令人毛骨悚然的“殺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的“英雄”壯舉�！度龂�演義》是中國政治軍事精英層必讀書，書中的“蓋世大英豪”關羽過五關斬六將，將英雄業(yè)績建立在他人頭顱之上，為了所謂的忠義，拿殺人作職業(yè)。就是這樣一個反智主義者的超級暴徒形象，在作者眼中，并通過作者傳導到讀者眼中，卻是一位值得普天下人學習效法的大英雄。從某種意義上說，龔自珍是第一個醒悟到暴力文化危害的中古文化大家，在《病梅館記》中，當世人對暴力的嗜好變態(tài)為摧殘梅樹時，龔先生發(fā)出了譴責之聲。千千萬萬屬于過去時的文化大家們一方面不自覺地承續(xù)著對暴力的崇拜，一方面不自覺地表演一幕幕屁股決定腦袋的滑稽劇，老子就有所謂“圣人之道陰愚人之道陽”的畸形觀念。幾千年來的知識者們把防止腦袋成為“碗大的疤”，把保護屁股的尊嚴當作一件文化盛事，費盡心機，并總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高招”－－自覺地將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政治權利拱手讓給暴力的擁有者。因為時刻暴力臨頭，數(shù)千年積習下來，屁股決定腦袋成為中國仕人的共性，并由他們身上演變出一種以陰狠為主的國民性格。在幾千年暴力文化的持續(xù)作用下，人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學會了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個性就被掐滅了，獨立自主的人格橫遭扭曲了。人們只敢在被他認為理應同是奴才級的同胞面前抖狠，一旦遇上暴力強大于自己的人，立即五體投地。因此，中國人勇于內斗，怯于外戰(zhàn)，千年如斯！正是從這里，我理解了魯迅為什么要把對國民性中“奴性”的鞭笞作為自己文化批判的重點。我認為，這“奴性”與暴力學說文化化大有干系。在深入民俗的暴力文化（包括語言暴力）的摧殘下，國人從小深受暴力文化浸潤，久而久之，輕視智慧，輕視良知，輕視個體。獨獨發(fā)展了對暴力的偏愛、敬畏和屈從。暴力成為國人深入骨子的品性，以至對下述觀念習慣成自然：“屈膝”是好的，反抗是無益的－－因而也是不對的，堅持自己就是“頑劣”。由此再往前推進一步，有話不敢直接講，不當面講，愛虛偽，愛講假話等等劣根性，大抵也植深根于“打屁股”之中。

　　“杜亞爾德在其《中華帝國志》第2卷，第134頁中說，統(tǒng)治中國的就是棍子”1（轉引自《論法的精神》，孟德斯鳩著，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27頁）�！爸袊�的立法者們認為政府的主要目的是帝國的太平，在他們看來，服從是維持太平最適宜的方法”2（同上，第315頁）暴力文化得以大行其道，統(tǒng)治中國數(shù)千年的專制獨裁者們居功至偉。檢點26史，歷朝歷代，無一不是靠暴力奪取權力，靠懲誡維系權威。當然，暴力并非中國獨有的不傳之秘，《圣經》中就有許多喧染大屠殺的章節(jié)，荷馬史詩中類似的情節(jié)也不少，但《圣經》和《伊利亞特》等西方典籍中的大屠殺與我們的大屠殺是有根本區(qū)別的。他們屠殺的是異族－－殺人者眼中的野蠻人。中國古人的屠殺絕大多數(shù)針對的卻是同文同種的同胞，其文化指向是“罪”。什么是罪？不同于自己，“不忠不孝”，“抗旨不尊”都是罪。一句話，不服從是最大的罪。把服從作為全民族價值觀的主導，忠是統(tǒng)馭一切價值的超級價值。培養(yǎng)順民是教育的終極目標。強化等級秩序，于民眾何益？只是有權有位者的利益所在罷了。孝敬、秩序、權威是靠摧殘弱勢群體人格實現(xiàn)的�？梢哉f，中國國民性中的奴性正是千百年來的統(tǒng)治集團精心用棍棒培育出來的。那么，這些熱衷于用棍棒培育奴隸性的權力是什么性質的呢？借用９１１后的時髦術語，從廣義的角度說，不管權力的擁有者們具有多么“正義凜然”的名稱，以及打著多么優(yōu)美動聽的口號，一切未經被統(tǒng)治者同意而拿來向被統(tǒng)治者隨意揮舞的權力都是暴力，自恃并任意行使這種暴力的組織，那些借助于暴力手段達到目的的組織，如“基地”組織，都可定義為恐怖主義團伙組織。一切自愿依附于這種權力的人，或者與這種權力主動提供合作的人，其骨子里就是奴性至上的。如果說當代世界主流價值觀的核心是思想意識自由、寬容和世俗主義，那么，建立在“棍子哲學”基礎上的極權文化的價值觀則剛好與此相反，是思想意識管制、對被統(tǒng)治者的威逼和把某種主義烏托邦化。《論法的精神》是1748年出版的，所以，孟德斯鳩筆下靠打屁股維持統(tǒng)治的“中華帝國”在此之前。從《論法的精神》成書的年代至今，254過去了，中華帝國好歹有了進步，起碼是衙門里取消了棍子。不過，這取消的棍子好象只是形式上的，看得見的，而那些看不見的棍子至今還在“黑手高懸”著。中國的奴隸制造公司目前生意并未式微，相反，還紅火著呢。

　　也許有人還要說，強權統(tǒng)治曾給國家?guī)�來過安定，安定繁榮了文化。但不可掩飾的事實是，借助于懲罰、上下有序等手段和觀念治理的中國，國民中的優(yōu)秀人才比例，即使不說比西方低（說中國優(yōu)秀人才少，極可能成為民族主義者們的攻擊口實，我還沒傻到授人以柄的地步，盡管這樣講可能更客觀），起碼也不能說比人家高。當今中國的物質文明中絕對屬于中華民族原創(chuàng)的有多少？“精神文明”中的馬克思主義說起來也是“拿來主義”的。社會理性建構在懲罰的基石上，即使不是完全的副作用，也是正作用看不見。

　　改造國民性，消除奴性，既要從消除家庭暴力著手，同時也要取消暴力政治，這就是我研究上述事實后得出的一條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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