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可以原諒,不可以遺忘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六十七歲的老麥在克里夫蘭住了四十年。從汽車廠退休下來,他就只管在院子里種花,偶爾帶著一條老狗上街走走。孩子們都長大了,各自獨立,只有老伴在家里烤烤蛋糕、燒燒菜。提到老麥夫婦,鄰居會說:“啊,那對和氣的老人!”

          

          有一天,老麥突然被逮捕了。以色列專門追獵納粹的政府部門說老麥在二次大戰(zhàn)中是煤氣房的管理工人,要求美國政府引渡到以色列當戰(zhàn)犯審判。美國照辦,所以老麥就不見了,離開了他住了四十年的家。

          

          不但以色列有專門搜索納粹的機構,美國也有。只要是四十年前和納粹有過關系的,不論是遁逃南美的叢林或改名換姓匿居歐亞,天涯海角都會被搜出來,關進監(jiān)獄中,面臨審判。這種“冤有頭、債有主”找納粹討還血債的行為,不只是以色列猶太人的國家大事,也是歐美各國,尤其是巨無霸的美國,所熱切資助的。華德翰競選奧國總統(tǒng)時,猶太人提出嚴重抗議與警告,指控他是一名納粹,引起國際注目。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一個畢生為猶太人作見證的作家。這種種跡象都顯示以色列國家雖小,猶太人的“血債”卻近乎“匹夫有責”,人人都得熱切關懷。

          

          猶太人在西方舞臺上聲音特別大,當然有許多原因。原因之一:猶太人財大勢大;
        尤其在美國,不論是新聞、政治或經(jīng)濟,都有舉足輕重的控制分量。原因之二:猶太人是弱者;
        沒有其他民族(至少在西方人的觀念里)受過那么多的苦難。原因之三:西方人有罪惡感;
        多少猶太人的苦難是西方人所造成的。

          

          以色列出動的每一次逮捕,西方的報紙都要發(fā)出勝利的歡呼;
        又一個納粹頭子在南美被捕!以色列的發(fā)言人講話像“正義之聲”。同時刊出這萬惡不赦的罪人的照片:啊,視茫茫,發(fā)蒼蒼,齒牙動搖,皮膚皺得像干橘皮,竟是個年近八十的老人,眼睛里一片衰老的茫然。雖說四十年過去了,他們怎能逃得了歲月的審判呢?

          

          指揮大軍作戰(zhàn)的將軍落網(wǎng)了。幕后作計劃的參謀落網(wǎng)了。俯案寫文書、貼布告的秘書落網(wǎng)了。還有,當年才廿出頭的煤氣房管理工人——老麥,也落網(wǎng)了。老麥愛焙蛋糕的老伴緊緊擁抱著老麥的照片,面對新聞記者,哭著說:“他沒罪呀!”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以文明、成熟自詡的西方列強,很篤定地幫助以色列萬里尋仇,連“始作俑者”的德國也悶聲不響,表示默默地贊同。獵捕四十年前的納粹似乎是文明國之間的國際公法,不容置疑。作為一個與猶太人毫無瓜葛、不懷歉疚的中國人冷眼旁觀,卻覺得這個西方人認為理所當然的現(xiàn)象,與我所了解的人性有很大的沖突。

          

          我所懷疑的,不僅在于懲罰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究竟有什么意義。在一般的法律中,三十年前所犯的錯誤是不必追究的。三十年的流水光陰中,年幼的長成,年長的凋謝,大概也綽綽足夠使受傷的痊愈、作惡的懺悔。三十年,大概也足夠使埋藏罪孽的泥土,抽長出新生的希望?墒仟q太宗教著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四十年的舊恨一如昨日的新仇。這筆血海深仇,哪管八十歲或者九十歲,只要一口游絲氣還在,就是懲罰的對象。這是一本人生字典,里面獨缺“寬恕”的辭匯。

          

          我想問的,倒不在于為什么在同一時候遭受極大殘害的中國人,不曾像猶太人一樣成為捕獵戰(zhàn)犯的債主?沒有聽說過美國或是法國幫助中國人,在東亞的叢林中搜索當年的日本將軍、日本參謀、日本秘書。更沒聽說過美國將一個已經(jīng)入籍美國四十年的公民引渡到中國受審,因為他曾經(jīng)在南京大屠殺的日軍營中擔任廚師,或者守倉庫的管理員。我想問的,倒也不在于這奇怪的雙重標準,不在于人們對這雙重標準的視而不見。

          

          最令我不安的,毋寧是一個哲學上的問題:人,究竟可以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到哪一個程度?

          

          一個劊子手的責任,在看準了頭頸的分寸,一刀霍下,讓鮮血噴起,人頭落地。被殺的人究竟有罪或者冤枉,不是劊子手的事情。甚至于即使他明明知道眼前跪著的人其實無辜,也沒有人會指責劊子手為兇手。我們可以說,劊子手只是奉命行事,做一天和尚當然就得撞一天鐘。應該負責的,是判官;
        或者,是那個不健全的審判制度;
        再抽象一點,我們不妨這么說,錯在那個封建的社會。

          

          一個政府發(fā)言人的責任,在對準了輿論界,將早已作好決定的政府立場轉達給民眾。而作成決定的政府是否在撒謊、欺騙,不是發(fā)言人的責任。甚至于即使他分明知道由自己嘴里講出來的話是謊言,有悖他自己的良知判斷,也不會有人指責發(fā)言人為欺騙者。他只是執(zhí)行任務罷了。應該負責的,是那個存心欺騙的政府;
        或者說,是那個無法防御欺騙的、不完美的政府制度。

          

          要渺小的個人負起責任是不公平的,個人只是“制度”這巨大機器中一個看都看不見的螺絲釘,機器在制造殺人的武器還是救人的工具,不是螺絲釘?shù)呢熑巍?/p>

          

          可是,也有人認為人有充分的自主權,作不作螺絲釘都是自由意志的選擇。既然是自由選擇,個人就必須為他所作的選擇擔負后果。劊子手若明知冤命,而又不舍刀他去,那么他就成為兇手之一,因為他默許冤死的存在;
        而默許,就是促成。發(fā)言人如果明知自己在傳播謊言,而不掛冠求去,那么他就成為有罪的欺騙者,因為他容忍謊言;
        而容忍,就是制造。

          

          里根為了打擊卡扎菲,編造了一些假的新聞,由白宮發(fā)言人對世界宣布。謊言揭穿之后,國務卿的助理發(fā)言人BernardKalb面對滿室新聞記者,當場辭職!爱敼ぷ髋c良知相抵觸時,”六十四歲的Kalb說,“我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選擇了良知的發(fā)言人,顯然拒絕作一枚隨著機器運轉的螺絲釘。相當能代表十九世紀美國浪漫思想的梭羅,對渺小的個人有著更高的要求。一八四六年,美國與墨西哥打仗,當一個美國士兵把刺刀戳進墨西哥士兵胸膛的時候,他很可以說:對不起了,但我只是奉命行事;
        是我的政府貪圖你的土地,挑起戰(zhàn)事,造成你的枉死,但殺你實在不是我個人的責任。

          

          梭羅沒有任何政治力量來對抗政府已作的決定,但是,他顯然覺得個人對一場不講公理的戰(zhàn)爭有負責的必要,他選擇了拒絕繳稅,表示拒絕作一枚被動的螺絲釘。對一個揮舞著刀、沖進墨西哥領土的美國士兵,梭羅等于在說:世界上沒有“奉命行事”這回事。當工作任務與個人良知沖突的時候,你或者選擇良知,即刻辭職退伍,后果也許是餓死;
        或者接受命令執(zhí)行任務,那么你就是個兇手,沒有自欺的余地。不管選擇是什么,責任都在于個人。

          

          當然,天真而浪漫的梭羅說,如果每個人都有高度自覺,拒絕作個不負責任的螺絲釘,那么那場不講公理的仗也就打不成了。巨大的悲劇之所以發(fā)生,都只因為個人沒有認清人的自主權,隨波逐流,而流至不可控制的災難。

          

          沒有任何人能以“奉命行事”作為無罪的借口,因為人唯一所該奉的“命”是自己的良知。

          

          猶太人天羅地網(wǎng),萬里尋仇的狂熱行為就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實踐;
        第二,就是猶太人也深信人可以,而且必須完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實際策劃消滅猶太人的將領固然要血債血還,只是執(zhí)行命令的軍官也難逃其咎;
        受雇于納粹的秘書、技工、管理員,更是幫兇。二十來歲的老麥,沒受過太多教育,作為一個管理員,他每天的雜務之一,或許就是打開煤氣開關,一板一眼把上司交待下來的工作做好。你可以說他是個奉公守法、克盡職守的工人?墒牵蜷_煤氣的那個小工作,效果是一屋子慘死的老弱婦孺;
        換句話說,老麥是個奉公守法的劊子手。猶太人在四十年后要制裁他,等于是制裁他缺乏自覺,不曾作一個拒絕奉命的小子。上了賊船,為什么不跳海離開?不跳海,就是賊。

          

          “不跳海,就是賊”的賞罰原則對人有高度的道德要求。首先,它要求一個人上了“賊船”要認得出這是艘“賊船”;
        也就是說,人要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洞悉是非真?zhèn)蔚闹腔郏?br>其次,它要求人有“跳船”的勇氣。認清賊船之后,即使不能英勇地把掌舵的暗殺了,或者放火燒船起義,至少要拒絕同流合行,毅然決然地跳船。

          

          經(jīng)過兩次大戰(zhàn)的現(xiàn)代人,其實一直在努力地維持清醒。他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操縱與蒙騙,一次又一次被帶到毀滅邊緣。所以,已經(jīng)有人開始睜開眼睛檢視船行的方向。西方的反核戰(zhàn)運動就是一種自覺運動,一向被動的人反過來希望主動地決定自己的未來,不讓所謂“領導人”或狂熱的群眾牽著鼻子走。臺灣近年來開始蓬勃的民主運動與反污染熱潮,也代表一種覺醒與反抗,人試圖塑造自己的命運,如果缺少這種覺醒與反抗,人恐怕早就在自己的愚昧中滅頂了。

          

          然而,洞悉是非真?zhèn)蔚闹腔郏毶破渖淼墓摇烤苟嗌賵A顱方趾的人有這兩樣條件?明辨真?zhèn)瓮恢皇侵腔鄣膯栴};
        一個智慧極高的人可能生長在一個極權制度中,資訊受到封鎖,教育受到歪曲與控制,神話、謊言作為洗腦的材料,從生到死他根本沒有洞悉真?zhèn)蔚臋C會。透過統(tǒng)一編制的教科書、控制嚴格的報紙與電視、宣傳標語、威嚇利誘的手段,一個政府可以塑造人民的思想,像搓泥人一樣,玩于股掌之間。在中國文革的狂熱中,在德國希特勒的民族主義熱浪中,在日本軍國主義的大趨勢中,人人都是泥人,你要泥人怎么樣跳出塑泥的大手掌去辨別客觀的真?zhèn)文?確實有些人,在舉國歡呼:“嗨,希特勒”的時候,清楚地冷眼洞悉隱藏在愛國狂熱背后的危機,目擊是非價值的顛倒,棄德國而去。這些人,畢竟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人,即使動了疑心,也沒有能力作獨立的判斷。一個當過紅衛(wèi)兵的人告訴我:“當時我們沖進教室把老師拖出來打得鼻青眼腫,逼他下跪,我心里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可是大家都這么做,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所以我也定了心,放心地去打。”人云亦云是人的常態(tài),自我覺醒、反抗潮流,是人對自己較高的道德期許,一種理想的追求。

          

          我想,老麥的逮捕之所以令我不安,是因為我發(fā)覺猶太人其實把覺醒與反抗這種高度的道德期許,當作審判人之有罪或無罪的基本條件。有誰經(jīng)得起這樣的審判呢?譬如說,仁民愛物是一種道德理想,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努力以赴,可是,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做不到仁民愛物的標準而判他十年徒刑;
        仁民愛物是一個道德的上限,必須當他碰到下限——譬如殺人——的時候,你才能懲罰他。誤上了賊船的人,我們希望他有所覺醒,在“工作與良知”之間毅然有所抉擇,跳海也在所不惜,但這又是一個道德的期許,不是判罪的標準。把上限的道德期許拿來作為判罪懲處的下限標準,豈不失之太苛乎?人,沒有那么干凈吧?

          

          今天,如果發(fā)生了核子大戰(zhàn),五十年后,萬一有人要追究責任,那么今日受雇于核廠的守衛(wèi)該不該判刑呢?現(xiàn)在正在讀核子研究所,即將成為工程師的學生該不該判刑呢?在國防部處理文書的打字小姐該不該受審呢?負責修護核廠的工人該不該受審呢?明明知道核戰(zhàn)的危機卻不曾參加過反核運動的我,該不該被逮捕呢?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世上沒有無罪的人;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為什么年近七十歲的老麥要面對審判?

          

          德國人對猶太人的殘酷暴行不應該只是猶太人的事,就好像日本人對中國人的殘虐不能夠只是中國人的事。“地球村”里的人要依賴彼此的正義感來綿延生命。我們教導下一代,也期勉這一代,要時時覺醒暴力的存在,訴諸良知;
        但是在人普遍的做到這一步之前(或許他永遠做不到),懲罰做不到的少數(shù)人,這是不公正的報仇行為。經(jīng)歷過二次大戰(zhàn)那樣悲慘的教訓,人所學到的不該只是報仇而已吧?!

          

          我問一個德國大學教師:“德國人對獵捕納粹的事沒有討論嗎?沒有意見嗎?”

          

          他沉吟了一下,說:“老一代的,心里覺得罪孽深重,在猶太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所以沉默。年輕一代的,漸漸開始想反抗這種沉默的罪惡感,他們覺得那個時候還沒出生,為什么我要覺得有罪?但是,還是沒有什么公開的討論,再過幾年大概會有一種新的檢討跟反應吧?

          

          懷著罪惡感與羞恥心的德國人,把他們犯罪的痕跡像博物館一樣保存起來。在有名的集中營“大壕”(Dachau)里,鐵絲網(wǎng)、煤氣房、監(jiān)牢,猙獰地立著,一如恐怖的往昔。德軍用赤裸裸的猶太人作實驗品的照片,一張張為人的獸性作見證,德國人是希望不要忘記自己的丑陋而重蹈覆撤。對血淋淋的歷史,西方人的口號是:可以原諒,不可以遺忘。猶太人不只沒有遺忘,似乎也無心原諒。

          

          中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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