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讓人為難的羅素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大陸中青年學界在反思五四思潮。這樣的反思有積極意義,只恨相見太晚。反思中,也有這樣一種觀點在流行:五四中西思想交匯,保守主義者與激進主義者分別師承英、法,從法國過來的激進宣傳受激進主義者青睞,從英國過來的保守學理則受保守主義者歡迎。依此推理,自然就鄙薄法國,崇尚英國,似乎英國知識分子都是保守型君子,法國人多為輕浮的激進分子。五年前,我自己也是這樣一種觀點,并試圖以這樣一種認識重新梳理法國左翼傳統(tǒng)對中國近代觀念史的影響。我將這一源流稱為“法國病”:好言革命,動輒起義,中國近代意識形態(tài)的血液里即有這一成分,至今尚未淘洗。

          

          如此二分法一開始亦無大錯。但是一旦流行,而流行往往反而意味著凝固,凝固為一種流動著的僵硬模式,事情則會走向反面:就史實層面而言,可能削足適履,簡化甚至歪曲五四中西思潮交匯時那些錯綜糾葛的歷史事實;
        就現(xiàn)實層面而言,或許會以反思五四激進思潮為學理托辭,搶先責難并拋棄知識分子理應承擔的社會責任,而真正應該淘洗的那些思想觀念卻遮蓋起來,不去批判。這樣,一場健康的反思還未走完正途,即有可能從反思走向綏靖,中途變質,變質為一種曲學阿世的時尚。事實上,一種過分的傾向已經發(fā)生,某些觀點嫌否定五四還不夠,要一直否定到辛亥,甚至否定到戊戌,即為顯例。我私心以為,保守主義的精髓,是求社會發(fā)展、文化建設與人格發(fā)育的平衡,而不是偏向另一個極端。在揚棄法國式革命狂熱的同時,是否應該把知識分子理應擔當?shù)纳鐣熑螐哪菑埰ど闲⌒膭冸x下來,“!倍笆亍敝,這才是一種健康的保守主義態(tài)度?然而新出的危險卻是,不倒臟水倒孩子,臟水還在蕩漾,孩子卻可能已經扔了。

          

          最近讀到一本中國人寫的《羅素與中國?D?D西方思想在中國的一次經歷》,或許有助于思考這一問題。

          

          伯特蘭.羅素的名字,對今天的大陸讀書人來說,已經耳熟能詳。這個人的一生,令很多人羨慕,不僅僅因為他壽命長,情人多,更重要的是,在學術成就與社會責任兩方面,羅素都未偏廢,而且達到了兩個高峰。讀羅素的學術著作,冰清玉潔,如不食人間煙火;
        讀羅素的時評政論,則道義滂湃,每當社會發(fā)生重大事件,都能聽到羅素不畏權勢的激越抗議。幾乎難以設想,羅素這樣的純粹學者竟也會因為不同意見,兩次入獄,最后一次是一九六一年,當時已達九十高齡。百年人生,他始終將知識關懷與社會關懷這兩個似乎水火不容的極端,相融于一身,肯定很不容易。但是有羅素這一成例,也許有助于說明,“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是個知識分子可以堅持至少可以向往的境界。

          

          可惜,一九二○年羅素應梁啟超等邀請,來華講學,沒有取得相應成功。相比他的輝煌一生,這是一次令人遺憾的思想旅行。當時,正是中國五四運動的第二年。炎黃青年如火如荼,翹首以待,可以想象。無論是激進、保守,對他都是滿懷期望。結果羅素不激不慢,不溫不火,既勸中國人走國家社會主義道路,又對正在試驗這一模式的布爾什維克持嚴肅批評,使得當時的中國人大惑不解,始而期望,繼而失望,最后是譏評四起。在華講學期未滿,主客雙方都覺得尷尬起來,以至羅素后來是帶著遺憾,帶著不滿,離開了中國。

            

          先說兩國政府的態(tài)度。

          

          英國當局因為羅素在一次大戰(zhàn)期間參加反戰(zhàn)運動被監(jiān)禁過半年,對他始終心懷猜忌。一九二○年十月十二日,羅素在上海上岸,中國學界的接待人員尚未趕來碼頭,英國駐華使館與倫敦的外交部、國防部即已函電交馳,設想乘其立足未穩(wěn),干脆攆回英國。以后羅素在滬、寧、杭、京講學十個月,始終處在英國情報機構的“內控”監(jiān)視之下。北洋政府方面,一九二一年三月間,因其在華宣傳“危險思想”,也曾考慮過要將羅素驅逐出境。所謂羅素的“危險思想”,可能是指一篇被上海共產黨組織印為傳單的《共產主義理想》。但是,《共產主義理想》主要是從理論上闡釋共產主義合乎人類理性,并沒有直接號召中國人從事共產主義運動。北洋政府幾次猶豫;
        最終沒有下手。被當局如此猜忌,而且還提供危險的“小冊子”,按中國人的邏輯,是該受到在野一方激進黨人的歡迎了。比如說當時的“南陳北李”?

          

          按照《羅素與中國》一書所敘述的羅素在華日程表,李大釗與羅素似乎沒有接觸。從陳獨秀的態(tài)度推測,李對羅素可能是敬而遠之。陳獨秀參加過北京七團體歡迎會,以后聽羅素講演,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熬不住,給羅素寫過一封信,請教疑難:“近來中國有些資本家的政黨的機關報屢次稱贊你主張中國第一宜講教育,第二宜講開發(fā)實業(yè),不必提倡‘社會主義’,我們不知道這話真是你講的,還是別人弄錯了呢?我想這件事關系中國改造之方針,很重要,倘是別人弄錯了,你最好是聲明一下,免得貽誤中國人,并免得進步的中國人對你失望!(《陳獨秀致羅素先生底信》,《新青年》第八卷,第四號)據(jù)稱,羅素曾給陳獨秀寫過復信,可惜中途遺失了。不過,按羅素當時的思想狀況以及陳獨秀沒有下文,這封信不太可能使陳獨秀滿意。

            

          這時,《新青年》編輯部分裂,“問題”與“主義”之爭已經爆發(fā)。羅素來自英國,具有鮮明的邏輯實證主義經驗論色彩,胡適導師杜威亦推崇羅素是世界三大哲學家之一,比他自己還高明;
        羅素顯然不會簡單贊同“主義”派,而且確也引起了“主義”派的不滿;
        這些情況都該說明羅素理應得到“問題”派的青睞。結果也奇怪,胡適對羅素訪華十分冷淡,并不熱情。當時趙元任準備應聘為羅素作翻譯,胡適即警告趙不要上梁啟超“進步黨”的當,力阻他為羅素效力。以后,始終也不見羅素與胡適交往的記載。

          

          那么,對羅素熱情最高的是誰呢?可能是當時難以歸入某一派別的張東蓀。然而,張東蓀期望最高,失望也最深。當年張東蓀三十出頭,身任《時事新報》和《改造》雜志主編,又兼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主任。他是通過閱讀羅素的《自由之路》等著作成為基爾特社會主義者的。羅素來華之初,張東蓀表示對他“崇拜到了十二分”,他還建議羅素“實地去研究中國的同業(yè)公會,因為歐洲中世紀之基爾特已經無存了,不能不在中國尋其遺跡,從此遺跡上或有些貢獻也未可知!

          

          意外的是,羅素在中國時間越久,與他的思想距離便拉得越大,最后竟至于建議中國仿效蘇俄,走“國家社會主義”的道路。羅素離華半個月后,張東蓀終于發(fā)表了一篇《后言》,抱怨羅素“自己的思想還未確定,如何能知道我們呢?”張東蓀奚落羅素是說“夢話”,并斷言羅素“對于中國情形毫無所得”。

          

          毛澤東的態(tài)度也有點意思。羅素在長沙講演《布爾什維克與世界政治》,潤之先生當時在場。有些史籍還說羅素講演時,他擔任過那次會議的秘書,不可謂不熱情,題目也非常配他的胃口。但是聽完講演,毛澤東給遙在法國勤工儉學的新民學會友人寫信,冷冷說道:“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毛澤東致蔡和森信,一九二0年十二月,《毛澤東書信選集》第5頁)大概是因為羅素在這次講演中,雖然為布爾什維克的經濟模式辯護,卻尖銳批評了布爾什維克政治體制。

          

          北大師生自發(fā)組成了一個“羅素學說研究會”。羅素在華的主要時間后來就是在這里傳業(yè)釋道,每周參加一次他們的英文討論會,每兩周參加一次他們的中文討論會。一位自稱已經研究“哲學”多年的成員,在參加了該研究會第一次討論會后,便寫信給趙元任抱怨:“我發(fā)現(xiàn)他的研究班僅僅局限于技術哲學,這使我很失望,F(xiàn)在我冒昧要求不再參加以后的討論會。這并不是因為我對那些問題望而生畏,而是因為我對技術哲學幾乎毫無根底,也幾乎毫無興趣!(Coken Chen致趙元任,一九二○年十二月十日,原件存羅素檔案館)

            

          感覺苦惱的不僅是中國學界。獻花、掌聲過后不久,羅素自己的感覺也逐漸敗壞。從來華第三個月、赴京第二個月起,羅素即開始有怨聲:“當一切都變成了例行公事,中國的歡樂便消失了!(一九二一年一月三十一日,羅素致柯莉)他感到,與北京的學生們在一起,對他本人的哲學進展毫無幫助,因為中國學生的基礎知識太差,真正能領會羅素純哲學的中國人其實很少,與他們討論高深的哲學實際上是徒勞無功。羅素原是應邀到中國來講述哲學課程的,但他剛來中國就發(fā)現(xiàn)中國的主顧們興趣不在這里,“他們不要技術哲學,他們要的是關于社會改造的實際建議!(羅素致柯莉,一九二○年十月十八日,原件存羅素檔案館)羅素斷言,“中國非常壓抑,它正在朽敗腐爛,就像晚期的羅馬帝國一樣。”(同上,一九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對于那個名盛一時的“羅素哲學研究會”,羅素后來也不無揶榆,說他們“除一位遜位皇帝的侄子外,全都是布爾什維克分子”。他個人對布爾什維克分子抱有西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特有的同情,當時還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幫助過中國學生進入蘇俄。(Chen Ting-Fan致羅素,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此信對羅素的幫助表示感謝,原件藏羅素檔案館)從他的小冊子《共產主義理想》曾被上海的中國共產黨人當做傳單印發(fā),甚至可以推測他已知悉中國共產黨當時在上海的創(chuàng)建活動(見《先鋒日報》(Dairy Herald)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九日)。但羅素的改良主義與和平主義信念使得他最多同情這些新的政治勢力,不可能直接主張中國人組成像蘇俄那種黨紀嚴厲的政黨并訴諸武力。至于北京學者群中的社會主義,羅素觀感更為不佳。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致柯莉信中,羅素寫道,中國的社會主義者“兩手抱胸,高談闊論社會主義,而日本人、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則都忙于掠奪中國的富源”。

          

          使人氣餒的是,羅素甚至還透露出當時在華的杜威表面上不說,骨子里也有同樣的失望:“中國人沒有心腸、懶惰、不誠實。他們將賑災事務全部推給歐洲人,而且他們的政府極端腐敗。絕大多數(shù)學生愚蠢而又膽小。我并不真地認為我在此間所做的一切有什么價值。杜威夫婦在此呆了一年,他們已完全失望!(羅素致柯莉,一九二○年十二月三日,原件存羅素檔案館)

          

          這場“西方思想在中國的經歷”,實際上是在還沒有結束時就已經結束了。

          

          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可能得從羅素在華講演的總體內容去尋找。羅素在華發(fā)表的哲學主張以五大講演著稱:《哲學問題》、《心之分析》、《物的分析》、《數(shù)學邏輯》和《社會結構學》。此外,為滿足中國人當時對社會政治思想的渴望,他有過兩場關于布爾什維主義的講演:《布爾塞維克與世界政治》、《布爾塞維克底思想》。告別中國時,發(fā)表具有臨別演說性質的《中國到自由之路》。綜合這些言論,他的總體特點是:

          

          第一,在哲學方面,神秘臆想被拒之門外,只有具備較高的自然科學素養(yǎng)才能登堂入室。羅素是由數(shù)學入哲學,而不是由文學入哲學,他所認可的哲學是建立在自然科學最新經驗的基礎上,與玄思冥想無緣。他拒絕黑格爾式的歐陸哲學,開辟了數(shù)理邏輯實證主義。對于聽眾而言,連杜威也承認:“有人說,世界上真能夠懂得數(shù)學的哲學的人,至多不超過二十人,我既不是二十人之一,我也不能懂得!(上海《民國日報》,一九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第二,在社會政治思想方面,既同情蘇俄革命者的社會主義理想,亦批評蘇維埃政治體制的壓迫性弊端。羅素來華前曾經專程訪問蘇俄,對蘇俄模式有褒有貶。讓中國聽眾困惑的是,他不認為蘇俄的弊端是出于對西方主流文化的反叛,相反,他認為蘇俄的弊端?D?D政治權力的高度壟斷?D?D是西方財產寡頭體制的翻版。他是最早向中國建議采納俄國人國家社會主義經濟模式的人,然而,也是最早提醒中國防止俄國政治弊端的人。這樣的觀點反映了一次大戰(zhàn)后西方優(yōu)秀思想家對社會主義理想的普遍向往,同時亦保留了英美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可貴底色。這與當時中國思想界的大幅搖擺,要么是西化,要么是拒斥西化的俄化,有一段很大距離。

          

          第三,他強調知識分子的實踐精神,厭惡中國人的坐而論道。他在梁啟超、丁文江給他舉行的餞行宴席上說,中國要有“一打好人”(GOOD MEN),敢于承擔責任,敢于將自己的思想付諸實踐。臨別演說《中國到自由之路》對中國人提出十幾條建議,最后一條是把那“一打好人”擴大為“一萬名果敢堅毅之士(RESOLUTE MEM)”。然而,這樣的“一打好人”、“一萬名果敢堅毅之士”,肯定不是布爾什維克式的革命家,而是像羅素在英國參加的費邊社式那樣的知識分子,有自由主義理念,又能腳踏實地,堅韌漸進。

            

          不難想象,中國聽眾面對這樣的講演,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面部表情。盡管聽講人數(shù)不會太少,但是內心的疑惑與誤解則難以掩飾。中國的知識傳統(tǒng)以文學性文人型著稱,而不是以科學性學者型見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它能哺育出大批文人,乃至過剩,卻難培養(yǎng)出在質量與數(shù)量上合格夠用的學者。由此養(yǎng)成的中國知識傳統(tǒng),實際上只成就了一個文人傳統(tǒng),而不是學者傳統(tǒng),至少前者要比后者強大。每當思想激蕩的年代,涌進哲學大門的多是文學青年,至今還是如此。要無數(shù)文學青年像羅素那樣以冰冷的數(shù)理邏輯來思考純粹哲學,建立純粹的知識關懷,而且還要拒絕與文學化思維特征天然接壤的歐陸思辨哲學,就“事”論“事”,不能玄思冥想,真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即使在今天,大陸知識界也還是如此,未必能達到羅素的要求。此其一;

            

          其二,在社會政治思想方面,他固守英國哲學傳統(tǒng)中源遠流長的懷疑精神,同時亦不缺乏法國人文傳統(tǒng)中的熱血擔當。他號召中國人迅速發(fā)展工業(yè)大生產,同時又勸中國人警惕社會有機化對個人自由的侵害;
        他建議中國人效法蘇俄走“國家社會主義”的捷徑,同時又指出“國家社會主義”的政治體制并不美妙而且病弊叢生;
        他鼓動中國人迅速培養(yǎng)起愛國熱情,同時又要求中國人必須將愛國熱情嚴格控制在適足以救國的高度;
        他贊成中國人從事社會政治運動,但又要求中國人保持平和沉靜的心態(tài);
        他希望“少年中國”中間產生成千上萬“果敢堅毅之士”,但又避而不談他們是否應該組成紀律嚴明的政黨。

          

          這樣一種社會政治思想,如果一定要放在英美模式與歐陸模式的對立背景中考察,可以說它既非英國的保守主義,又非法國的激進主義,實際上剔除其各自負面因素,綜合了兩種知識傳統(tǒng)的正面因素。對于當時習慣于非此即彼的中國人來說,這樣綜合性的思想主張,實在是難以把握。

          

          其三,論實踐履行,羅素與中國人面對黑暗專制的傳統(tǒng)態(tài)度也有距離。中國人的習慣:不是去造反,就是受招安,要么揭桿而起,要么縮頭作犬儒,獨缺當中那種既不制造革命又不接受招安,耐心對峙,長期漸進的堅韌精神。作為費邊社成員,羅素贊成的實踐方式是:每天前進一寸,不躁不餒,既不狂冒進,亦不受招安;
        面對不良政治,縱使十年不“將”軍,卻無一日不拱“卒”。要中國人接受這種費邊式的耐心、沉著、堅韌,非幾代人的磨礪,難以實現(xiàn)。

          

          羅素可能不知道,這些一時無實用價值的思想,對中國人早說了八十年。就中國人的思想長程需要而言,羅素這些西方思想,倒像中國人所說的“中藥”,治本不治標,就中國人當時的短程需要而言,反而是一副陌生而又遙遠的“西藥”,遠水解不了近渴。一直到現(xiàn)在,大陸知識界也未必具備這樣的平衡能力,在知識關懷與社會關懷兩個方面,能夠兼行并舉,于此同時,在道義承擔與漸進實踐之間,又能保持必要的張力。相反的情況倒時?匆姡荷鐣榫w高漲時,紛紛放棄知識關懷與漸進實踐?D?D見好就上;
        社會情緒一旦低落,或者僅僅是暫時轉移,則紛紛躲避甚至責難社會關懷與道義承擔?D?D見壞就收。能夠克服這種陋習,在上述兩個層面上始終保持平衡,培養(yǎng)一種真正英格蘭作風?D?D見好就收,見壞就上,而不是相反,當然殊非所易。然而,這又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衡量知識界是否成熟的標志之一。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羅素給英國情人的信中說:“患病之前我就已討厭中國的北方了,這里很干燥,而且人也冷酷無情。我深感疲憊,歸心似箭。”(羅素致奧托林)不難想象,羅素在華十月,表面雖然熱鬧,內里知音難遇,甚至連象樣的對手亦難尋覓。其實他是半年不到,即萌去意,后來因病拖延五月,亦如置身沙漠,只盼早歸。拖到七月,能夠策杖而行,終于告別中國學界,與杜威同日離京。

            

          羅素怏怏而歸,心情不會愉快。離開之后,中國知識界亦覺尷尬,對他的影響力大小發(fā)生過一些爭論。由梁秋水當社長而雇傭外國人JOSEFW.HALL當主編的英文報紙《北京導報》,于一九二一年八月四日發(fā)表了一篇社論,說羅素的思想并未為中國的青年所歡迎,羅素對中國并未產生深遠的影響。丁文江在該文發(fā)表的第二天即致信《北京導報》編輯部,要求他們撤回這篇評論。丁文江指出,羅素在哲學和社會思想方面必將在中國造成既深且遠的影響,正是羅素使中國人第一次認識到哲學應該是對所有科學進行綜合的結果,社會改造必須以豐富的知識和深思熟慮為前提!傲_素學說研究會”的成立、羅素演講錄的廣泛刊載和流傳、羅素患病所引起的普遍憂慮、羅素發(fā)表告別演說時聽眾的擁擠程度,都表明羅素深深地打動了中國人的心靈。(丁文江致《北京導報》編輯部,一九二一年八月五日,原件存羅素檔案館)

          

          平心而論,丁文江過高估計了羅素在華影響。這位在英國受過良好訓練的科學家可能是按著他自己對羅素的深入理解,來理解中國聽眾的理解能力了。

          

          不妨承認,羅素的中國之行是以兩方面的失望結束,而中國人的失望甚于羅素,是一種雙重失望。

          

          七十年前的中國人感到失望,是因為羅素沒有提供一個一面倒的意識形態(tài),不解渴;
        七十年后的中國人忙于以激進與保守的二分模式切割五四思潮,同樣會感到失望。因為無法把他捺入一個要么激進要么保守的簡單模子里,甚至會感到惱火。怎么會有這么一個思想家呢?既激進,又保守,或者說既非激進,亦非保守,說他是個激進的保守主義者好,還是個保守的激進主義者好?既有英國人的冷靜,又有法國人的熱血,或者說是既非英國,又非法國,他是個英國式的法國人呢,還是個法國式的英國人?既然有激進色彩,為何受中國的激進主義者冷遇?既然有保守主義傾向,為何又得不到中國保守主義者歡迎?太讓人別扭了?傊,四不像,無論用什么模式都套不進去,讓你左右為難,過去為難,現(xiàn)在繼續(xù)為難,讓一切簡化模式為難,這才是羅素,這才是真正思想家、真正思想史事件的應有內含。可以說,一部思想史,就是由一系列為難人物、為難事件組成的。羅素中國之行,也許并不成功,但是這場不成功的思想旅行及其主客兩方的錯綜反映,卻對那種有關英法知識分子傳統(tǒng)、有關五四時期中西思潮交匯的簡單化模式,構成了一個有趣的挑戰(zhàn)。它促使人們重回錯綜復雜的歷史事實,貼著地面運行,懷疑那種非此即彼的二分法;
        問題一旦想得復雜,那種不是激進就是保守的僵硬模式就會松動;
        某些似是而非的虛假學理?D?D比如說以批評五四激進主義為名,張冠李戴,暗行綏靖思潮的時髦觀點,也就多少露出一點破綻了。有這樣一條積極意義,羅素一九二○年的中國之行,不也留下了一些可取之處嗎?

          

          是不是羅素太特殊,不能代表英國思想家保守主義的集體性格呢?也未必。英國哲學家柏克的名字現(xiàn)在是京滬知識界較多引用的一個熱點。就我所知的有關柏克那一點史料,我覺得大陸知識界對柏克的熱衷,似乎也不全面。人們感興趣的是柏克抨擊法國大革命的那篇在英國議會上的講演,但是忽視了柏克曾經熱情支持過美國革命反叛英格蘭本邦,而且與十八世紀最激進的流浪革命家潘恩一度是莫逆之交,當國人皆曰可殺時,柏克就為潘恩提供過自己的莊園,衣食住行,好生款待。英國知識分子未必都像中國知識界在今天所想象的那樣冷血,連柏克都有另外一面。保守主義者多半出身貴族,在政治風浪中,且不論政見離合,對待落難對手,起碼具備騎士俠義的一面。離開這一點而奢談保守主義,只會讓這些昔日貴族譏笑為小郡市民的假冒偽劣。當然,真正能夠避免法國知識分子的革命狂熱,同時又能凸現(xiàn)知識分子社會良知的典型,確實不是古典的柏克,而是現(xiàn)代的羅素。

            

          丁文江估計羅素來華的影響,是夸大了些。當時情況下,羅素不可能在逼窄如中國的思想小峽谷中贏得多少真實的掌聲。盡管如此,倘若實在要找出一個較能全面體現(xiàn)羅素精神的人?D?D既不放棄知識關懷,又不因此而放棄社會責任,既履踐社會責任,又不因此陷入革命狂熱?D?D,可能還真不是那些一線領袖,而是像丁文江這樣的二線人物。在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歷史中,丁文江是個很值得注意但至今還沒有引起注意的人物。在學理層面上,他有形而上眼光,能夠超越實用主義的狹隘眼界,領會羅素純哲學價值。這在當時并不多見,甚至超過了胡適。但在實踐層面,他又是個最具形而下實干精神的人。五四之后,他提出中國的責任不在武人、政客,就在幾個有責任能力卻不敢承擔實踐責任的知識界領袖,“天下事全看我們‘少數(shù)人’的志氣”。能夠這樣看天下者,就不僅需要知識,還需要一點膽識。而知識與膽識的關系,大概是十桶知識也未必換來一滴。他發(fā)表“少數(shù)人的責任”一文,以及后來的“好人政府”主張,明顯有羅素“一打好人”思想的痕跡。他提倡知識精英走出象牙塔,面向大眾,承當改良社會的實踐責任,點著胡適的名,告誡青年“不要上胡適之的當,說改良政治要從思想文藝下手”。經如此棒喝,胡適之從善如流,方承認丁文江堅持的認識?D?D社會改革只有在一種政治進步的環(huán)境中才能成功?D?D有幾分道理,于是南下上海,協(xié)助丁文江創(chuàng)辦以社會評論為主的《努力周刊》!杜χ芸访科谝黄缯,點評一周大事,文風樸實明快,幾與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口語相通,其欄目名稱就叫“這一周”。如此樸素而又醒目的欄目,現(xiàn)在豈能多見?這樣優(yōu)秀的地質學家,才是真正貼著地面運行的人。后來,即以《努力周刊》為陣地,丁文江、蔡元培、胡適、梁漱溟、李大釗、王寵惠、羅文干、陶行之等十六位中國知識界著名人士一九二二年五月聯(lián)名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釀成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次稍為有點模樣的自由知識分子運動。此時距羅素離華,已經將近一年。之后,再出現(xiàn)梁漱溟的鄉(xiāng)村建設,陶行知的平民教育,以及胡適之在《努力周刊》以后的《獨立評論》等等,都可以看作丁文江所呼吁的“少數(shù)人”起來承擔“責任”,或者說是羅素所希望的“一打好人”的實踐運動。像丁文江這樣的“一打好人”,在今天的聰明人看來,幾乎是一打幼稚的童話,至少是不識時務,說不定還有法蘭西嫌疑?D?D“不守學術本份”。然而,他們所具備的形而上學理背景一點不比今人薄弱,當年卻能撲下身在形而下層面實事實干,這才是羅素精神的真正傳人,亦是中國知識界最難產生而又最需要產生的人。

          

          可惜,正如常識所知道的那樣,他們都已經死了。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一日,滬上

          (《羅素與中國一西方思想在中國的一次經歷》,馮崇義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四年二月版,9.80元)

         。ㄔ蹲x書》199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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