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李慎之論“后期極權制度”和“后極權制度”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請李慎之先生為《哈維爾文集》寫序是徐友漁的主意。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拿著友漁給的電話號碼先和李先生通話,先生在電話那頭聲音洪亮,中氣很足,我一時有些吃驚,不能把他和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聯(lián)系起來。等到了在社科院的辦公室里李先生見面,才看出先生實際上比較瘦弱,臉上有明顯的老人斑,甚至有點憂郁的氣質。

          

          我?guī)チ耸诸^幾乎所有關于哈維爾的材料,很多仍然是不完善的譯本,比較凌亂,一股腦兒堆放在面前的茶幾上。他談起自己和東歐國家的接觸,1956年匈牙利事變時,他每天給中南海準備一份簡報,那是用特大號字體排版的。他還問我:“有一本《第三帝國的興亡》你知道嗎?”我答道:“知道,但沒有讀過。”他告訴我,他本人是這本書的主要譯者之一。他還談到了他創(chuàng)辦“大參考”的事情。我只有靜靜地聽著。我很快發(fā)現(xiàn)和李先生說話,自己缺乏的東西太多。當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我毫不知情時,李先生自己會搖搖頭說:“你不知道”。這中間還來過一兩個人和他說了簡單的話,他對別人介紹說我是“一個譯者”。

          

          后來讀了他的“風雨蒼黃五十年”,才理解他的那種憂郁是歷史的深深積淀。和他并排坐在他辦公室背靠窗戶的沙發(fā)椅上,陽光在背后閃亮耀眼,對比起來,屋內(nèi)的桌椅顯得陳舊過時,我突然覺得有點心疼這老頭,他令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大約過了三四天晚上,就接到了他的電話。“我找崔衛(wèi)平”,一點也不含糊。他這么大年紀,能夠記住剛認識的年輕人的名字,并不多見。他問我為什么一直用的“后極權制度”這個概念,而在某處卻出現(xiàn)了一次“后期極權制度”。他讓我查查原文是什么。對這么細微的區(qū)別,我記憶中一點印象都沒有。拿著話筒去翻書,有點著急,而看上去李先生一點也沒有放下的意思,我只好照辦。終于查出來了,原來一般譯作“后極權制度”是“post-totalitarian system”,唯獨這一回出現(xiàn)的是“l(fā)ate- totalitarian system”,確實不一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不同?”李先生在電話里問道。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老老實實說:“不知道。”李先生說:“不知道?你要好好想一想!

          

          李先生在這個細微的差別上停留下來,駐足沉思。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中,首先以質疑的態(tài)度表達了他自己的看法。這不僅關乎一個用詞的問題,而是對于某個時期性質的確定。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哈維爾所處的“后極權主義制度”之“后”, 應該用“l(fā)ate”這個詞比較恰當,而用“post”,則有翻過這一頁的含義!耙驗闃O權主義社會與后極權主義社會,在道統(tǒng)上與法統(tǒng)上并無改變,在性質上也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在這篇文章中他質疑的還有如何劃分后極權主義的時間界限,其余他則說:“我完全同意哈維爾對后極權主義社會所作的描述與分析”。

          

          這之后他不超過五天就會來一個電話,他正在思索一些比較重要的問題,需要和旁人在交談中完善自己的看法,經(jīng)常一打就是半個小時、四十分鐘。坦白地說,我完全不是李先生的談話對手,在經(jīng)驗和知識方面我欠缺太多。于是打電話給友漁求救,才知道友漁去了四川九寨溝,一時回不來。

          

          打個比方說,電話里的李先生幾乎像個“猛禽”,他的思路不僅敏銳而且尖銳,所提的問題幾乎是“挑釁性”的。有一天他在電話里問“你對后現(xiàn)代怎么看?”我腦子里的“后現(xiàn)代”,主要是后現(xiàn)代的小說和電影,意大利的小說家卡爾維諾、艾柯等人,我把他們看作類似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于是脫口而出:“后現(xiàn)代的一些文化立場我是贊同的!甭犃宋宜剖嵌堑幕卮,李先生幾乎是棒喝:“你好糊涂!焙髞聿恢灰淮危斘业幕卮鹪谒磥怼拔牟粚︻}”時,他就會補上一句:“崔衛(wèi)平,你后現(xiàn)代!敝v這些是要表明,不需要我再來說,李先生對人是多么“平等”!捌降取痹谒砩,是一種日常的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他沒有因為你年紀輕、資歷淺而放過你。雖然他這樣對我不客氣,但是他從來沒有讓我感到緊張。

          

          這年“十一”放長假我回老家鹽城,在家就接到電話,說李先生要去外地,他于節(jié)后的某日在辦公室等我,序言寫好了,讓我去拿。我一算,意味著我下火車就得直接去社科院。結果是我在車站上匆匆換了衣服,出了北京站過馬路就到了他的辦公室。李先生的氣色似乎好了一點,大概和剛剛完成一件比較重要的文章有關。

          

          這回談得比較放松。他指出了幾個翻譯上的問題。首先是“哈維爾”人名的翻譯,他自己用口型一點點做示范,認為應該譯做“哈維爾”而不是“哈韋爾”。還有在“無權者的權力”(拿給他的完整譯文不是我譯的)一文中的某處譯成了“小范圍工作”,李先生說,該處應該直接譯作“從小事做起”。他還說“哈維爾也后現(xiàn)代”,哈維爾的文風“繞來繞去”,“不好懂”。我解釋說,那是因為哈維爾此前是一個荒誕派劇作家,作家們的表達方式會比較周折、比較復雜。這回他基本上接受了。

          

          他提起最近接受了一個采訪,在采訪中,他說到自己二十歲左右時,曾經(jīng)當過“公民教員”,如果時間再退回去,他更愿意選擇的終生職業(yè)便是這個“公民教員”。他展望在中國建立民主社會還需要多少多少年,我現(xiàn)在記不準了,反正時間很長。他問我“對中國公民社會的前景怎么看?”我說,“基本上是樂觀的”。他問“為什么?”我說,像我這樣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人,讀了哈維爾的書,能夠改變自己原先的態(tài)度,去做自己以前不做的和不習慣做的事情,那么,別的人同樣也可以去做,而且可以做得更好。李先生聽后又搖頭,又點頭。

          

          那天主要的話題就集中在關于公民社會和公民教育問題上。他說這個題目很大,要有專門的人做長時間的研究。他然后聲調緩慢地說,我們這一代老了,有些事情要由年輕人去做。這句話像錘子一樣重重敲擊著我。我后來經(jīng)常想起他說這話時那種沉重的神態(tài)。有一次我想說服電視臺做一個欄目,叫做“公民教育”,心里就是想著李先生那種凝重的神情。最終當然也是沒有下文。

          

          他把寫好的序言給了我,并交代最好還有一個“導讀”,因為“哈維爾說話比較繞。讀者理解起來會有一定的難度”。他建議或者是徐友漁或者是我來寫。我把這句話轉達給友漁時,說成了“李慎之先生讓你寫一個導讀”,因為我想,讓不同年齡段的人來作對于哈維爾的介紹,會呈現(xiàn)出哈維爾不同的面貌。過了幾天,李先生又寄來一份他的序言,告知他“又修改過了”,這就是后來大家讀到的那篇。

          

          李先生把用完了的材料讓我一并帶回,這回面貌不一樣了,李先生整理得整整齊齊,當時令我臉上微微發(fā)燒。等我拿回家一看,欽佩之情油然而生。李先生看材料看得相當仔細,許多地方有用紅筆劃出的著重號,還有一些旁批,用那種蒼勁的字體寫成;
        他甚至把材料中(包括已經(jīng)發(fā)表文章)的許多錯別字也一一挑了出來。前兩天我就在家尋找這批材料,但找不到了,關于哈維爾的東西,我基本上都給人了,F(xiàn)在想起來,才覺得那是一筆重要的資料,內(nèi)心痛惜不已。

          

          好在手頭還有東方出版社1992年內(nèi)部出的那本《哈韋爾自傳》,上面留有李先生的零星手跡,和他所打上的著重號,用紅色的圓珠筆劃的,貫穿全書,個別地方他照例做了訂正。比如在第42頁第9行,原文是“這一代中既沒有富于激情的青年聯(lián)盟成員”,李先生把“青年聯(lián)盟成員”改成了“青年團團員”;
        在第132頁、145頁、151等多處,原文中的“權力”都被他改成了“權利”;
        在第150頁的中間,有一段哈維爾談到關于利比亞、卡扎菲,這個地方李先生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2000年秋季的一天傍晚,郝建不知什么事情比較興奮,說“找一些人出來聊聊”吧。他說到要請李先生出來,我說“好吧”。給友漁打電話的結果是,“你自己跟李先生聯(lián)系”。事隔有快兩年了,我想李先生可能把我忘掉了,但是電話里他馬上反應過來,同意了。郝建開車我們?nèi)ソ铀,除了友漁之外,還有雷頤、李大衛(wèi)。我和李大衛(wèi)沿著狹窄的樓梯把李先生接下樓,又一路行車去了工體對面的幸;▓@酒吧,友漁和雷頤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到了酒吧坐定,要了一點飲料,李先生開始談起抗美援朝的中國俘虜?shù)氖虑,他的注意力很集中,那天晚上幾乎都談這件事。這個酒吧基本上是暗綠色的風格,和我們凝重的話題有點契合。李先生也說到了那兒的點心“不好吃”。最后我和李大衛(wèi)又把李先生送回家。那天晚上我感到了一個老人的凄涼。

          

          非常遺憾地是,李先生作序的《哈維爾文集》至今也沒有能夠出版,幾年來和我聯(lián)系的人不少,其中有提出如果考慮出版,李先生的序“絕不能用”。我說:“不用就不出了吧!

          

          愿李先生在天之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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