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斌:中國人際關系初級化與社會變遷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研究人際關系初級化對考察社會變遷的意義

          

         。ㄒ唬┤穗H關系初級化的涵義

          

          人際關系初級化是筆者在庫利所提概念的基礎上提出的一個概念,其基本涵義是指人們之間的關系向親密化、情感化乃至親屬性變動的過程和現(xiàn)象。在庫利那里,初級群體是指人際關系親密的群體,并指出家庭、鄰里、兒童游戲群體是其主要形式,其中又以家庭為最。在初級群體中,人際關系是友誼而非利用關系,初級關系是作為利他主義而存在的,在這種初級關系中人們尋得了安全與發(fā)展〔1〕;趲炖慕缍ǎ髞淼纳鐣䦟W家一般認為初級關系是關系親密的社會關系,如親屬關系、朋友關系等。與之相對應的次級關系則指非親密的工作性關系,如同事關系等。在本文中,人際關系初級化是指原本屬于次級的關系向初級關系變化的現(xiàn)象。這里不僅是指原來的次級關系在名份上變?yōu)槌跫夑P系,如通過結親使一般關系變?yōu)橛H戚關系,通過結拜而成生死之交;
        而且是指在名份不變的情況下,一般人際關系變得相當親密的現(xiàn)象,即擬親屬化過程。比如一般工作關系因某些原因而變?yōu)榕簏h關系。在這兩種情況下,特別是后者,情感因素加入進來,原來的事本主義也受到挑戰(zhàn),人際關系的性質向初級關系的方向變動,人際關系變得初級化了。人際關系初級化的機制和表現(xiàn)形式是多樣化的,典型的有聯(lián)姻、結拜、認干親、拉裙帶關系、拉幫結派、呼朋引類等。

          

          (二)本文的角度

          

          本文擬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討論中國大陸人際關系的變化同社會變遷的關系,具體說來即40多年來,特別是近10幾年來中國大陸所經(jīng)歷的社會變遷同人際關系模式變化的關系。筆者認為,人們的行為模式受其享用文化的潛在指引,但是人們的具體行為又受他所處生存環(huán)境特征的強烈影響,即在文化模式的普遍影響下,人們依其對所處環(huán)境的理解而做出行為選擇。這種現(xiàn)象被學者稱為中國人的情境性格。我認為,40多年來,中國大陸人們生存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是社會體制的變遷,即社會組織方式、資源占有及分配方式的變遷。隨著這些變遷的發(fā)生,人際關系模式也會發(fā)生相應的變遷。這樣,人際關系模式的變化就折射了社會的變遷。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揭示二者之間的相關關系,用結構和制度因素解釋人際關系的變化,并進一步同已有社會變遷的理論相比較,指出中國社會變遷的特殊性。在分析和論證方法上,本文嘗試用稱謂和稱呼(外顯的和潛在的)來反映人際關系的特征。這樣,單位等非親屬群體內人們之間稱謂和稱呼的變化就反映了社會的變化。在我看來,稱謂和稱呼可以反映人們之間關系的親疏程度。多數(shù)人而不是個別人在某一情境下(如在工作場合)稱謂或稱呼的變化,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社會制度的變遷。這里需要申明的是,本研究并非建立于大規(guī)模的抽樣調查之上(這是一個缺憾),而是企圖通過訪問和對日常生活的觀察來認識上述論題。

          

          二、近幾十年來中國大陸人際關系的變化

          

         。ㄒ唬└母镆郧叭穗H關系的政治化

          

          進入50年代以來,為了在一個破敗的國民經(jīng)濟基礎上迅速建成社會主義工業(yè)強國,中國大陸逐漸實行了高度集中管理的計劃體制。其經(jīng)濟政策是不但對工業(yè)實行國有化和全民所有制,而且對幾千年來分散經(jīng)營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實行社會主義改造,推行合作化和集體化。在行政管理上,中國大陸實行單位體制,即將全國大大小小的部門、機構變成中央下屬的部件和代理人,壟斷全部資源同時承擔全部責任〔2〕。在社會動員方面,則通過一系列政治運動,將人們裹挾到革命和建設的潮流中來。1958年以后,特別是“文革”期間,各種運動和活動都浸染了濃重的政治色彩,或反修防修,或防止資本主義復辟。這樣,整個社會沿著高度集中的、政治化的軌道運行,并籠罩著濃厚的政治氣氛。一切事物都被置于政治的標準下進行衡量。

          

          在政治性的意識形態(tài)處于主宰地位的情況下,中國大陸的人際關系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在人際關系上,中國大陸不斷消減封建主義、宗法主義的影響,否定家族主義,推行集體主義,并沿用了戰(zhàn)爭年代革命隊伍中的建制和制度。在單位內部和一切非私人領域,普遍使用帶有政治意味的稱呼,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同志”。當時,中央曾明確指出在黨內要擯棄等級制,一律稱“同志”,以營造平等民主的工作環(huán)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只有黨內和革命隊伍內才能稱“同志”,“同志”成為最珍貴的稱呼。后來,“同志”也被廣泛運用于基層單位,并隨著被劃定的革命隊伍的大小而占據(jù)著其功能空間。但80年代以前,民主黨派人士遲遲未能獲得被稱為“同志”的待遇。在“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成為首要問題的情況下,政治性的稱呼甚至滲透到私人生活領域?梢哉f,從50年代到70年代,“同志”成為中國大陸最流行的稱呼,它雖然逐漸向更大范圍延展,但其政治色彩一直未丟失。

          

          與此相對應,1949年以前我國社會中的某些尊稱卻喪失了它的意義,甚至被賦予貶意。比如“先生”這一稱號,除了在知識分子圈內被用于學生對老師、后學對先行者的尊稱外,在正式場合常被當作對不宜被稱為“同志”者(如民主人士)的稱呼。而在一些意見爭論場合,“先生”還被賦予輕蔑的含義(毛澤東曾經(jīng)使用過的這種文法,在“文革”論戰(zhàn)中被大大發(fā)揚)。另外,還有一些稱呼被明顯政治化,如“小姐”幾乎被當作資產(chǎn)階級“洋”小姐的專稱,她們或出身于“黑五類”,或因思想、行為“輕浮”,不能與工農(nóng)大眾為伍而被排除在“同志”之外。

          

          縱觀從50年代到70年代末的20余年時間,原先在戰(zhàn)爭年代革命隊伍中使用的稱謂、稱呼被沿用,而那些與之不同的稱呼或因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變化而消失(如“老板”、“東家”),或因缺乏工農(nóng)大眾的基礎(包括思想感情),有封、資、修之嫌而被貶棄(如“先生”、“小姐”、“少爺”、“太太”、“夫人”)。至于“弟兄”、“哥們兒”、“姐們兒”之類的世俗性稱呼,則因其太過庸俗、缺乏政治意味而被鄙棄。這樣,整個社會流行的稱呼變得相當單調,人與人的關系被政治化了。

          

         。ǘ└母镆詠碇袊箨懭穗H關系變化的社會背景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陸的人際關系發(fā)生著重要的變化,其中之一就是人際關系初級化,而這是以整個社會的總體性變化為背景的。

          

          1.政治方面的變化。從政治角度來看,中國大陸逐漸改變過去以政治斗爭為中心、靠政治運動動員和組織社會的做法,把工作重心轉移到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軌道上來。先是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接著是一系列對社會主義民主的推進活動,還有對生產(chǎn)力是第一標準的強調,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力。從行政管理的角度來看,黨政分開改變了黨組織管得過多、過細,將所有責任集于自己一身的狀況,從而給行政部門以更多的權力。單位內部黨組織“一元化”領導地位變?yōu)榘l(fā)揮監(jiān)督保證作用,行政領導成為責任主體,以前動輒以政治覺悟、政治表現(xiàn)來評判人的現(xiàn)象被否定,代之而起的是以實際業(yè)績論高低。政治和思想意識形態(tài)已遠非“文革”時期那么神圣,甚至出于對“文革”時期瀕繁的政治運動的逆反,社會中彌漫著遠離政治和非政治化傾向。一些政治行為被形式化了,在一些它本應發(fā)揮作用的領域其作用大大淡化。這必然會對人們之間的關系產(chǎn)生復雜的影響。

          

          2.經(jīng)濟體制及單位內部利益關系的變化。十幾年來中國大陸經(jīng)濟方面的變化是巨大的,這不但表現(xiàn)為經(jīng)濟體制的變化,也表現(xiàn)為單位內部權利關系的變化。

          

          首先,從計劃經(jīng)濟到以計劃為主、市場為輔,再進到有計劃的商品經(jīng)濟,直至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確立,經(jīng)濟受來自于行政的干預越來越少。經(jīng)濟成為社會的主導力量,經(jīng)濟利益成為社會價值的中心,物質利益成為人們行為的重要或首要內驅力。

          

          另外,隨著財政體制的改革,原來作為國家整個大機器“部件”的單位越來越變?yōu)榻?jīng)濟上相對獨立的實體。單位經(jīng)濟狀況(經(jīng)營、創(chuàng)收狀況)的好壞直接同每一個成員的收入和福利待遇相聯(lián)系,單位成為真正的利益共同體。由此,單位(特別是企業(yè))內部的關系也發(fā)生變化。企業(yè)經(jīng)理(廠長)成為法人代表,并被賦予計劃時期無法比擬的權力。承包制、優(yōu)化組合、合同制都使他們有了更多的支配資源的權力。在企業(yè)內部兩種現(xiàn)象相互依存并互相制約:一方面,廠長、經(jīng)理手中掌握著越來越大的用人權、資源支配和利益分配權;
        另一方面這些可分配的資源又必須由企業(yè)職工去創(chuàng)造。前者說明廠長、經(jīng)理可以運用手中的資源去激勵職工。后者則說明廠長、經(jīng)理的權力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其下屬的工作和認可。這樣,支配性權威和接受性權威同時存在,但它們常常在不同的場合起作用。于是,復雜的人際關系便會產(chǎn)生出來。

          

          應該指出,這種現(xiàn)象在行政和事業(yè)單位也并非罕見。財政包干體制的實行、財政經(jīng)費不足和為獎金、福利而進行的“生產(chǎn)自救”活動,使單位成員找到了新的共同利益,由于利益不斷微觀化和具體化,單位內部原有的那種超然的人際關系(大家都是國家的主人和雇員,單位只是代表國家進行管理和分配,大家都基本上從國家那里領取由制度規(guī)定好了的那份收入和福利)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復雜的內部依賴關系和利益分配關系。由于單位領導掌握有一部分資源,也由于職業(yè)流動的松動,于是在行政和事業(yè)單位支配性權威和接受性權威也同時存在。當然這不排除不同單位內部的權威結構會有明顯差異。

          

          3.社會文化方面的變化。在政治、經(jīng)濟發(fā)生變化的同時,中國的社會文化也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有時是明顯的變化。就其總體特征來說是由政治文化向工商文化變化,由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化向世俗文化演化。社會由政治取向向經(jīng)濟取向的轉變喚起了人們的物質欲望,而可分配物質資源的短缺和利益分配機制的變化使中國人的務實性格及利益追求的理性主義被凸顯出來。一些人將對政治理想的追求變?yōu)閷ψ陨砦镔|利益的追逐,一些人開始以工具性的觀點來看待人與人的關系。另外,已往那種清純高尚的同志式關系,雖未喪失其全部作用,但在某些情況下,特別是在單位內部資源短缺、利益提供渠道多元化的情況下,已不那么有力。人們開始尋找替代物,于是人們又找回“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的古訓。在計劃經(jīng)濟時期通行的“遇到困難找組織、找單位”的行為方式大有改變,個人的由親屬、朋友關系編織而成的關系網(wǎng)絡成為重要的支持力量。人們越來越關心世俗生活,越來越關心物質利益,以致自詡為“人類精神思想代言人”的知識分子也在改變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整個社會日益被物欲文化所籠罩。在社會文化向世俗化回復的過程中,外來文化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經(jīng)濟上的先進伴隨了文化的傳播。在同外界進行經(jīng)濟交往的同時,西方文化、港臺文化大舉侵入,這在人際交往方面也有突出表現(xiàn)。

          

          (三)從稱呼看人際關系初級化

          

          改革開放以來,人際關系的變化,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社會交往及組織內生活各個方面。

          

          1.日常生活中人際關系的變化。如前所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重人倫、重人際關系的。關于這一特點,費孝通先生曾指出:“為了生活的需要建立不同的社會關系……家庭生活中所養(yǎng)成的基本關系,在生活向外推廣時,被利用到較廣的社會場合上去”,人們“時?梢杂幸獾貜澢陀^的譜系秩序,以示好感,甚至包括毫無親屬關系的人!薄3〕這種擬親屬化或人際關系初級化現(xiàn)象在“文革”時期在一定程度上是被作為封建主義的舊風俗、舊習慣掃蕩了的。鄰里之間甚至家庭成員之間的正常關系有的也被派系斗爭、思想斗爭所折斷,人們之間出現(xiàn)疏離感。改革以來,隨著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發(fā)展,人們越來越珍視良好的人際關系,以追求日常生活中的愉悅與安全感。于是,在日常生活領域拉近同自己相關者的關系成為編織安全網(wǎng)的重要一環(huán),擬親屬化現(xiàn)象自然而然地發(fā)生。這在描寫平民生活的市井文學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例如,曾轟動一時的王朔作品就生動地反映了這種情況。

          

          2.公共場合稱呼的變化。在某種意義上,公共領域狀態(tài)是人世炎涼的晴雨表。人們在公共場合如何去對待陌生人,常揭示出人際關系和社會關系的深層特征。

          

          以街頭巷尾打聽問路為例,人們之間的稱謂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改革開放之初,人們問路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同志”稱呼。雖然其中沒有了“文革”時期濃重的政治涵義,但其遺跡是清晰的。然而時隔不久,“師傅”潮涌向街頭。不但成千上萬的進城農(nóng)民喊著“師傅”問路,就是一些城里人也覺得再不分場合地使用喊慣了的“同志”感到別扭,于是“師傅”也成了他們的街頭招呼用語。當然,“師傅”這一稱呼在“文革”時期也曾一度輝煌,當“工宣隊”進駐某一單位時,“工人師傅”就成為“無產(chǎn)階級先鋒隊成員”的代名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是改革開放以來“師傅”對“同志”的替代卻明顯反映了人們對政治性關系的規(guī)避,而向世俗關系轉向。因為在這里,“同志”反映的是以革命隊伍為背景的、帶有政治色彩的平等關系,而“師傅”則是以個人交往為背景的、帶有感情的非平等關系!皫煾怠笔亲鸱Q。通過自謙和抬高對方,人們力圖獲得對方的接納,這里具有中國文化的痕跡。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西方及港臺文化的進入,“先生”、“小姐”等溫文爾雅的稱呼在知識界、“白領”圈內流行起來,并向外擴展成為在公共場所打招呼的用語。它既排斥了政治文化又超越了世俗文化,用非情感性的尊稱去同人打交道,可以看作是中國向工商社會轉變的表現(xiàn)。

          

          與此同時,隨著一些體制外的新職業(yè)群體的出現(xiàn),社會上還出現(xiàn)了一些對這些職業(yè)群體的有特色的稱呼。如稱販運者為“倒爺”,稱出租汽車司機為“的爺”,稱人力三輪車夫為“板爺”。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帶有調侃意味的謔稱,已經(jīng)離政治性稱呼相當遙遠,是完全世俗化的。

          

          3.組織、機構中的人際關系的變化。組織、機構中人與人的關系主要是正式關系。按照韋伯的觀點,這應該是一種排除了感情和個人因素的工作關系。改革以前,中國大陸的各類組織和機構在“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組織原則的指導下,基本上貫徹了科層制的原則,但其基本動力或約束力量是政治監(jiān)督和政治覺悟。在各級各類組織中,雖然不排除特殊主義和個人關系的存在,甚至組織內部存在派別,但是由于堅持不懈的政治教育、連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和堅持取消非組織行為的努力,因而就總體來說,與現(xiàn)在相比,改革以前組織內部的成員關系基本上是以較純正的工作關系為主的。

          

          改革以來,我國社會的組織方式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反映在國家的企、事業(yè)單位方面即是由原來的管理型單位制向利益型單位制的變化。單位利益共同體的形成將其成員置于“同一條船”上。整體利益與部門利益、組織利益與個人利益、領導利益與下屬利益的交錯重合強化著組織內部的分化與整合,也形成了領導同下屬的相互依賴的關系格局。在這種關系格局中,領導者同下屬的精英群體之間的相互依賴處于中心地位。由于破除了平均主義“大鍋飯”,單位領導可以用自己掌握的稀缺資源去獎勵那些對單位做出較大貢獻的精英人物。這樣,在單位制未完全打破的情況下,單位中的精英人物對單位極其代表者(領導者)的某種依賴是顯而易見的。而對于單位領導者來說,他的業(yè)績甚至個人利益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下屬特別是精英群體的效力。由此可見,領導者同精英群體的相互依賴既是工作層面的,也可能是個人層面的。而工作層面相互依賴的加深會擴展至個人層面,工作關系會變?yōu)楣ぷ麝P系與個人關系的雜合。久而久之,工作關系就會帶上初級關系的色彩:上下級之間、同事之間互相配合、互相“買帳”、互相關照被認為是“夠意思”、“夠朋友”,否則就是“不夠朋友”、“不通情理”。與此同時,“哥們兒”、“姐們兒”、“弟兄們”、“爺們兒”等也進入企事業(yè)單位,成為相互稱呼的用語。那些利益高度一致且又合得來的人們互稱(或互視為)“哥們兒”、“姐們兒”,他們在利益上互相關照,工作內外互相支持。這些稱呼也被運用于工作之中,例如,車間主任和班組長布置任務或遇到困難時可以用“弟兄們多幫忙”來調動下屬的積極性。在遇有內部矛盾時,人們可以用“弟兄們好說”或“大家都是朋友”來化解。組織、機構中稱呼的擬親屬化現(xiàn)象不但由共同利益所推促,而且改革以來我國企業(yè)在管理制度改革中對人際關系學派和日本式管理模式的片面吸收也對之起推動作用。在搞好內部人際關系的浪潮中,一些企業(yè)的成員之間相互稱兄道弟幾成時尚。一些部門中以“張姐”、“李姐”代替了工作中的稱呼,有較好工作關系和私人關系的同事之間互稱(互視為)“鐵哥們兒”、“鐵姐們兒”。應該指出的是,稱呼的擬親屬化現(xiàn)象在政府部門和學校中也有表現(xiàn)。比如在學校中,教師在同學生正式交談時常常說“我們是朋友”而回避師生關系。

          

          這樣,那些在“文革”期間被斥之為庸俗化、拉幫結派的稱呼復活了,人們跨過工作的科層化進入世俗化,人際關系就這樣被初級化了。

          

          4.人際關系初級化的范圍與程度差異。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陸人際關系初級化的現(xiàn)象是普遍存在的。在農(nóng)村,不少調查結果指出人們的通婚圈在縮小、村內聯(lián)姻造成親屬關系濃密的事實。在城市,不但“內部招工”政策加大了單位(工廠、企業(yè))內部親屬關系的密度,而且某些企業(yè)靠關系“優(yōu)化組合”也強化著人際關系的初級化趨勢。在私營企業(yè)中,企業(yè)主以親屬為骨干把持要害部門,并將朋友、知己拉入廠內,編織親朋關系網(wǎng)者絕非個別現(xiàn)象。在某些地方的政府部門,裙帶關系日盛已成為人際關系初級化的另一景觀。當然,這里并不是說中國大陸的各類組織都已成為親朋的圈子和巢穴,而是指出人際關系初級化蔓延的事實。

          

          人際關系初級化是普遍的,但在不同性質的單位、不同類型的群體之間其程度又不同。

          

          一般說來,工商部門中的人際關系初級化超過行政機構和教育部門。工商部門與物質生產(chǎn)和交換直接聯(lián)系,這些部門的成員之間相互求助和互惠的機會較多,再加上他們的文化程度較低,與世俗社會聯(lián)系較緊,較易受俗民社會的影響,容易形成初級人際關系。一項關于廣州某重型機械廠的研究曾指出工廠內部存在著廣泛的互惠關系。而且廠領導要站穩(wěn)腳跟,身邊常需要幾個可稱兄道弟的中堅分子〔4〕。這種事例是有一定代表性的。而在行政機關和教育部門,其組成人員多為知識分子或管理干部,他們的文化素質較高,黨團員比較多,受正規(guī)教育較多,人們的思想意識品位較高,他們在言談舉止上多有“上流社會”的味道,不愿流于粗俗。盡管平素也“仁兄”、“愚弟、地稱呼一番,但多止于形式,而真正世俗化地拉扯現(xiàn)象要弱得多。

          

          從年齡角度觀察,善于稱兄道弟、組成朋友圈子的多不在于年長者,而多發(fā)于“新生代”。年長者受傳統(tǒng)的政治思想教育時間較長,對職業(yè)規(guī)范的認同程度較高,對非組織化的人際關系不甚習慣,甚至有些厭惡。至今他們仍習慣于用“同志”等稱呼,按社會所認正式規(guī)則同他人打交道。而“新生代”(從新參加工作者到各行業(yè)中涌現(xiàn)出來的較年輕的實力派群體)對傳統(tǒng)的政治思想教育認同差一些,甚至有些反感,不愿使用帶有政治意味的“同志”等稱呼。在相互關系中,他們也常用在原體制看來是非制度化的手段來處理。這樣,即使在工作關系中一些夾雜著個人情感的互動模式就會產(chǎn)生出來。應該指出的是,近些年來社會上大量出現(xiàn)的非正式組織(如各類協(xié)會、聯(lián)誼會)和靠共同興趣聚集而成的“自由沙龍”對組織內部人際關系初級化起到了環(huán)境支持的作用。這些群體營造著與組織內部的正式關系不同的氛圍,養(yǎng)成著與原體制不同的文化,這也會影響到人們在組織、單位內部的角色行為。在這方面,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年輕人、“新生代”參與“自由沙龍”等非正式群體的機會和程度高于年長者。

          

          這樣,似乎可以說改革以來的10幾年里,中國大陸人際關系初級化的趨勢是比較明顯的。但不同部門、不同階層之間又存有差異。大略地說,黨政機關中人際關系初級化現(xiàn)象弱一些,工商企業(yè)中此類現(xiàn)象更普遍;
        受傳統(tǒng)體制約束較強的部門和單位這一現(xiàn)象弱一些,遠離計劃體制的組織內部人際關系初級化更明顯;
        大眾社會比“上流社會”更流行初級人際關系;
        年輕群體比老年群體更看重人際關系初級化的價值。應該指出的是,上述“結論”是建立在觀察之上的。它更加科學地被認定,有待于大量調查資料去證明。

          

          三、人際關系初級化的社會結構及文化的寓意

          

          人際關系初級化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具有深刻的社會結構的和文化的含義,它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反映了社會結構、社會制度和文化的變遷。

          

          (一)人際關系初級化與制度變遷

          

          從宏觀結構主義的角度來看,人的行為是在社會結構框架內的理性行為。社會的制度框架向人們提供了合社會要求的行為模式,并力圖使人們的行為模式化。社會制度的控制力度不同,人們行為的劃一性程度也不同。改革以前,中國大陸的社會結構較具剛性,社會資源的集中控制和分配方式呈單一性,加上高強度的行政管理體制及強有力的意識形態(tài)約束,使整個社會處于強有力的控制之中。與之相適應,人們的行為,包括人際交往只能在預先設定的范圍內和方向上進行,劃一的具有行政和政治意義的交往成為其主要方式。這樣,整個社會取向的政治化造就了人際關系的政治化。

          

          經(jīng)濟體制改革不但改變了中國大陸的定向,即由政治取向轉向經(jīng)濟取向,而且由于資源分配渠道的多樣化導致了集中控制機制的弱化。不斷增強的經(jīng)濟取向和經(jīng)濟利益微觀化與不斷弱化的行政控制相互作用,給人們留下了較為寬松的生存環(huán)境。而漸進式、多模式的改革向人們提供了多樣化的活動空間。在組織和單位內部,能力和關系成為人們達到個人目標的兩個重要手段。而資源的非制度渠道的滲出或資源的非行政分配,又使人們趨向去搞好人際關系。于是單位內部的這種人際關系成為交換性的工具性關系。因為靠這種關系人們可以獲得從體制和單位制度內得不到的利益。這樣,靠這種關系獲利者會付出對資源提供者的個人感激,資源提供者會獲得即時的或預期中的良好的回報。這種關系在個人層面上被維持和創(chuàng)造、發(fā)展著,它帶有情感性和特殊主義的特點,這樣,人際關系被逐漸初級化了。因此,可以說社會結構的經(jīng)濟化、人們活動的功利取向和資源分配中行政作用的弱化,引發(fā)和促進著人們之間關系的初級化。人際關系初級化既是對以往人際關系過份政治化的反動,又是獲取物質利益的工具。

          

         。ǘ┤穗H關系初級化與世俗化

          

          世俗化是與宗教的神圣化相對應的一個概念,一般是指西方啟蒙運動和工業(yè)革命以來出現(xiàn)的政教分離、宗教對藝術的浸染逐漸淡化,進而人們日漸用工具理性去面對世界、面對生活的潮流〔5〕。實際上,世俗化不但發(fā)生于社會生活強烈地受宗教控制,而后人們走出宗教的籠罩面對世俗生活的行動,也發(fā)生于某種嚴密的、強有力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控制撤消后人們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過程。人們不是受純粹理想的意識形態(tài)所驅使,而是走出烏托邦面對現(xiàn)實。在改革前,中國大陸的社會生活長期受強烈的政治氣氛籠罩,政治標準被大大突出,政治價值被置于最重要的地位,社會的日常生活被扭曲了!捌扑呐f、立四新”,“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在思想政治領域對資產(chǎn)階級實行全面專政”,這些都扭曲著社會日常生活的結構。1978年以來的思想解放運動、社會轉向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及人們對改善物質生活的強烈追求,都減低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人們開始重新用非政治化的方式,包括用現(xiàn)實的、有人情味的方式去處理日常生活甚至工作。這樣,世俗化大面積迅速發(fā)生。反映在人交往方面即是人們對感情、友情的向往和重構。“人間自有真情在!比穗H關系初級化被凸顯出來了。

          

         。ㄈ┤穗H關系初級化與文化變遷

          

          人們的行為既受其面對的情境制約,又深受其享用文化的影響。5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發(fā)生了革命性變革,上層建筑中的不斷革命掃蕩了封建主義舊文化,并力圖建立社會主義新文化。在此過程中舊的人倫關系模式受到?jīng)_擊,具有政治色彩的同志式人際關系被大力提倡。改革以來,政治壓力的減弱使傳統(tǒng)的人際交往模式得以復蘇。拉關系、重人情的傳統(tǒng)社會交往方式不再顧忌被指控為庸俗而廣泛盛行于社會生活之中?梢哉f,改革以來出現(xiàn)的人際關系初級化是以往被割斷了的文化的某種程度的延續(xù)。但是這種延續(xù)并不是對傳統(tǒng)社會中人際交往模式的簡單繼承。因為當今人們交往的社會條件已與傳統(tǒng)社會有很大差異。具體說來,改革以來人際關系初級化是在社會向市場轉型過程中人們?yōu)榱宋镔|利益而采取的理性活動。這樣,如果說人們在日常交往中的禮儀具有強烈的傳統(tǒng)文化復歸意味的話,那么人們在工作中人際關系的初級化就不但具有傳統(tǒng)意義,而且體現(xiàn)了社會制度的轉變。它是工商社會對農(nóng)耕社會文化的借用和改造;蛘哒f,改革以來人際關系初級化與其說是文化,不如說是繼承性的變遷。再考慮到外來文化的影響,人際關系初級化現(xiàn)象反映了傳統(tǒng)世俗文化與現(xiàn)代工商文化的雜合。

          

          四、人際關系初級化對于社會學理論的意義

          

          改革以來我國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的變化,由高度集中管理的體制向政治民主化的轉變、社會生活由政治化向世俗化的轉變,表明我國社會正邁進現(xiàn)代化的進程。如果這種歸納沒有錯誤,如果上述我們對人際關系初級化的分析也站得住腳,那么,我們應在二者之間建立起什么樣的聯(lián)系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或者說,現(xiàn)代化進程與人際關系初級化現(xiàn)象并存說明了什么呢?

          

          以往的社會學家,不論滕尼斯、韋伯還是帕森斯都認為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變是人們行為的理性化過程。這種理性化即是社會角色有明確化、角色行為的規(guī)范化、人際關系的非情感化。這里暗含著一種假設:現(xiàn)代化排斥情感性關系。然而改革以來中國大陸發(fā)生的情況并沒有驗證上述理論。因為中國在迅速推進現(xiàn)代化的同時,傳統(tǒng)的情感性人際關系大面積復生,角色行為非規(guī)范化的現(xiàn)象也大量存在。這就是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文化中的特殊主義和重情感在一定程度上的共生。這與西方社會學家關于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理論有明顯不同。

          

          關于這種差異性,固然可以用我國現(xiàn)代化剛剛起步作出部分解釋,即在向現(xiàn)代社會的邁進中會保留著許多傳統(tǒng)社會的痕跡。也有人認為中國大陸目前的社會變遷仍處于前現(xiàn)代化階段,因此中國社會轉型中的特殊現(xiàn)象難以用西方社會現(xiàn)代化的理論來解釋。對此筆者不敢茍同。如果我們考慮到東亞諸具有東方文化傳統(tǒng)的社會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傳統(tǒng)文化都程度不同地發(fā)揮了作用,并且注重人際關系都在其中起了某種作用的事實,那么,我們就可以說現(xiàn)代化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人際關系的調整就不是偶然的,而是帶有一定普遍性。至于中國社會中人際關系初級化在工作單位或機構中普遍發(fā)生,也應該由8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社會變遷的復雜的社會背景來說明。中國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是在兩個傳統(tǒng)上發(fā)展出來的:一個是改革以前的高度集中的經(jīng)濟、政治體制,一個是傳統(tǒng)文化。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既有對上述二者的否定,也有對它們的吸收。由于改革初期尚缺乏明確的規(guī)則指引,于是人們?yōu)榱藢崿F(xiàn)自己的利益會利用多種手段或工具,其中包括原有的制度框架和文化傳統(tǒng)。在利用那些原有的工具去實現(xiàn)目標時,人們廣泛采用了“變通”機制,這是形式上的遵從和內容上的變更。人際關系初級化就是其中之一例。

          

          應該說明的是,以上分析并非要否定以往社會學家的經(jīng)典性觀點,因為只用10幾年如此短程的經(jīng)驗去作結論是十分危險的。但是我們可以說,由人際關系初級化反映的中國大陸的社會變遷與西方學者揭示的理想的現(xiàn)代化模型有明顯不同。由此我們可以推出如下假設性結論:在一個有豐厚文化傳統(tǒng)的社會,社會變遷必然帶有傳統(tǒng)文化的某種特征。至于傳統(tǒng)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及影響程度,又會受到社會體制的制約。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注釋

          〔1〕參閱劉易斯·科塞:《社會學思想名家》,石人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339頁。

          〔2〕路風:《單位: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形式》,《中國社會科學》,1989年,第1期。

          〔3〕費孝通:《生育制度》,第191頁。

          〔4〕丘海雄:《改革開放后中國國營企業(yè)內部的互惠關系》,載《中山大學學報論叢》,1993年5~6期。

          〔5〕張德勝:《宗教》,載李明堃、黃紹倫:《社會學新論》,商務印書館(香港),1992年。*

          來源:《管理世界》199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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