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河的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自從黃河、長江以及淮河流域的大小河床相繼泛濫以來,我的國家充滿了對河的恐慌。斷指,盟血,“自愿”攤派,大小報童高聲叫賣,五流歌星鬼哭狼嚎、痛不欲生的煽動,都宛若一場龍的子孫為降伏河妖集體參與的水陸道場。

          事實上,至少從帝堯開始,這個東方的部落就為水所困。據(jù)來自上古的文獻透露,鯀承堯命,治理洪水,九年不成,懼怕繩之以法,就在沒有有關(guān)部門批準的情況下偷來“帝之息壤以湮洪水”,結(jié)果為前國家秘密警察祝融殺害于羽郊。禹不服,續(xù)承父命,而他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辦法,除了“三過家門而不入”,有時竟不得不用“特異功能”使自己變?yōu)楹谛,雙蹄刨土。

          這無疑是一次令人心碎的努力。而根據(jù)歷史學(xué)家顧頡剛的說法,禹在早些時候可能是一條巨大的蜥蜴,趴在原始人的洞壁上無所事事。后來以水起家,集結(jié)起了大量的國家權(quán)力,而洪水退后,這個人(或這條蟲)沒有把本該屬于人民的權(quán)力返還給人民。東方的專制從此開始。

          而就本體而言,我對河的參悟來源于一次傾聽,一次靈魂對黑夜的自覺逃奔。許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我在一個小山村度過了漫長的假期,其間,祖母的呵護、鄉(xiāng)鄰的羨慕以及陜北鄉(xiāng)間的溫?zé)彡柟庖褜⑽业撵`魂完全軟化,以至于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我不想再往離它六十里的縣中報名去了,我的心情無比低落。這時,一個消息傳來,說低年級的報名因老師病重改在明日。我因此破涕為笑、滿地打滾,要求祖母允我到山間放牧,而她的條件是要我?guī)狭鶜q的妹妹。

          那是一個迷人而感傷的上午。揉碎的陽光像花瓣一樣撒在一條叫正溝的河道上。牛羊無事、草蟲低鳴、粼粼的河水像圣女一樣純凈。說是河,其實水很小,流到溝口就不見了。地面上草葉低垂,走一走就濕了褲腳。叢中有一種叫“黑小子”的蟲,不小心就會跳到半空,蜻蜓不多見,要逮住得有耐心。剛落下時翅膀還在動著,說明它沒有睡熟。要等尖尖的尾巴下垂,再躡手躡腳地過去。

          約摸有一頓飯的功夫,農(nóng)人就出山了。草木的葉子已經(jīng)曬蔫,土也熱乎乎的。為了聚集更多的流水,我和妹妹開始挖渠筑槽。沒有多久,一條閃亮的“運河”就在溝底落成。這時,一個少年開始了他的靈魂追問:“逝者如斯夫”?不對,那時還沒有讀到《論語》;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有點,因為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了那場苦難的初戀,但也不全對。思考了一上午的問題是這么幾個:什么是河?什么是水?它們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河與水的區(qū)別是什么?頭兩個問題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明白。以后的問題依次這么解決:它們從地底來,是地母用錐子捅了泉眼,從此泛出來;
        它們要到黃河去,要到祖宗逃難的無定河畔去;
        河與水是不一樣的。河消失了,水還在,水消失了,河就沒有了。河是水的形式,是水的兒子和孫子……,是水的夢境和愛情。水是河的根據(jù),是河之所以做夢的原因,是河循環(huán)往復(fù)、永不停息的因果和宿命。

          這時,妹妹跑來了,手拿一只蜻蜓,顏色通紅,然而死了。

          “這是怎么搞的?”我奇異地問。

          “不知道……”她臉上的淚珠撲簌簌,連同死去的蜻蜓,一齊掉入河中。

          是的,人不知道。但河知道。河知道每一只死去的蜻蜓的愿望,每一滴眼淚的委屈和憂傷,每一只蝌蚪的夢想以及它們的母親對兒女的離去所表達的無盡思量。

          而只有后來我才懂得了這場神啟式憑吊的全部意義。在正午的陽光里,我的靈魂沉睡于黑夜。而純粹是一種屬于造化的機緣,它經(jīng)受了一次嚴厲的叫醒,換一句哲學(xué)術(shù)語,它等于說:我思,故我在。

          很多年以后,也就是我大學(xué)一年級的一個黃昏,我正坐在賓館二樓的長椅上接受著沒日沒夜的“清查”。忽而,延河邊上傳來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些看管我的人以為發(fā)生了地震,慌忙提褲逃命。我于是也跟著出門。

          一場百年不遇的洪峰像一句黑色的讖語從我所在的學(xué)校谷底逶迤而來。巨浪卷起千堆濁水,一路狂奔,時而嗚咽低垂,時而撼聲震天,間有檣傾楫摧、樹折根斷之聲混跡其中。人人眼中都顯出驚懼,人人耳中都充滿悲鳴。

          這時,驚人的一幕發(fā)生了:我看見一個女生從人群中走出,衣冠肅整,神情莊重,一步步向洪峰靠近。人群頓時出現(xiàn)了騷動,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救助。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男生裸了上身,飛奔著從岸上跳進,如白海豚將女生攔腰截住,按倒,馱負著游回岸上。全部過程都仿佛觀看童年時的一部默片,驚險,暈玄,目瞪口呆,仿佛被一個世界拳星猛擊一記。而我永遠記住的是,這個女生在走向救護車前向人群的驚鴻一瞥:靜穆、高貴、恬淡如菊,仿佛剛剛從天使的花園里召回。

          其后的故事極富戲劇性。救人的青年被大小報紙、電臺爭相報道,無數(shù)中小學(xué)校請其作有關(guān)革命英雄主義的巡回報告,身心交瘁,痛苦不堪。一天傍晚,來到延河邊,準備自盡(后被革命群眾發(fā)現(xiàn)),地點恰好是他救出的女生選擇的入口。而救出的女生更是吃盡苦頭。兩月之內(nèi),接受校、系、班各級黨團書記談心八十余次,親朋好友、善男信女、各類樂觀主義者勸慰、撫摸一百七十余下。受盡各種侮辱、嘲弄,半年之后,自縊家中。

          “這個不可救藥的、懦弱的人!”人民聞訊后,扼腕長嘆、憤憤不平,好像她欠帳不還。

          在一個宗法制的道德網(wǎng)絡(luò)里,個體生命不屬于他自己,屬于家國和社會。任何觸破、撕毀、中途退場、洗手不干的行為都是漢奸、賣國賊,人民群眾應(yīng)當(dāng)集中優(yōu)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對此,我沒有什么異議。

          我所感興趣的只是她的自殺方式。

          在第一次動身離開的一剎那,死亡像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生者的神經(jīng)末梢。這時,河流的意象出現(xiàn)了。它清澈、明凈、溫暖如玉,像潛藏在記憶深層的羊水和子宮。對于一個即將赴死的未亡人來說,延河里沒有洪峰,洪峰不過是瞬息變幻的假像,是慈祥的龍王派來迎接我的蝦兵蟹將,我必將乘坐般若之船,回到一座四季如春、金壁輝煌的地宮。在那兒,我為我的靈魂敷藥,然后棲居,安頓,不慌不忙。

          從這個意義上講,選擇河流就是選擇澄明,選擇溫度,選擇一種浮世未聞的靜穆。屈原,一個榮譽受損的人,一個四面楚歌而又無處抗爭的人,一個面對國家的昏亂捶胸頓足而無人喝彩的人,在經(jīng)過漫長的顛沛、流放、長歌當(dāng)哭之后,遍體鱗傷、精力耗盡,如一盞干枯的燈。最后只能選擇從水路逃亡。

          而令人欣慰的是,楚國的人民群眾沒有撒網(wǎng)打撈。他們知道這個怒氣沖天、長途奔襲的人需要休息。他們不是羅盛教,汩羅江兩岸的無產(chǎn)階級沒有脫光衣服,從岸上跑來將落水的兒童撈起。他們寧愿在這個人的祭日,將糯米包進粽葉,然后拍著大腿、抹著鼻涕來紀念他們的詩歌領(lǐng)袖,國家長老,以及制憲會議的首席代表。

          但延河邊上的少女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要得到休息的權(quán)利必須進行二次革命。而經(jīng)過第一次的屈從、忍讓、壓抑和克制,這個柔弱的女子竟變得不耐煩起來。她把長統(tǒng)絲襪拴成套子,然后義無反顧地將頸項交出。

          這和第一次完全不同。作為一個從死亡的國度里被引渡回來的人,她親眼目擊了更多的岔道,迂巷,眶外的眼淚,皮面的笑容,插滿偽標的箭叢,鮮花掩護下的彈坑,玄機四布、無處不在的無物之陣。她不再相信河流能給她提供一個永恒的生命之家。因而,她激烈地召回了她夢想世界里的三千孩子,撕毀了和世界簽訂的妥協(xié)合同。她要以頭顱和喉管的名義來中斷網(wǎng)絡(luò)世界的追捕和循環(huán)。她要以死抗爭。

          就這樣,圈套和它所代表的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遭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沉重的肉身使它的點、線、面都扭曲,斷裂,最后搖搖欲墜。而尤其重要的是,繩索上沾滿了吃人的鮮血。這無異于給自己抹上了一層永不消褪的標志,它等于說,我有罪,我等著。而少女和她所代表的三千孩子從未來飛回。手指鮮血,眼望蒼天,從一個復(fù)仇女神的角度發(fā)出了如下怒吼:

          

          我離去,是因為我不屑,

          我飛回,是因為我審判。

          

          然而,越過世界的終極光明,現(xiàn)實無比蒼涼。那些貞節(jié)的影像、葳蕤的神姿、夢一樣自由的戰(zhàn)士之花,像天使一樣從我的記憶深處飛過。我的時代充滿了遺忘。

          他們只建造著自己的河流。小市民為了點綴完美的囚室,將有花紋的魚鎖進水柜;
        星級賓館為了招攬更多的生意,以水泥堆砌嶙峋的巨石,然后放水養(yǎng)鱉;
        娛樂業(yè)的大亨以鋼筋打造游泳池,無數(shù)花柳病人就下餃子般從岸上跳進……這種種假象給我一個錯覺,即人民是熱愛河流的。但本世紀以來動物被殺、樹木被伐、幾乎所有的水源都遭到污染的事實沒有提供這方面的例證。

          今年,也就是公元1999年的夏天,我所寄居的都市發(fā)生了一場有關(guān)病豬肉的謠傳。即所有的大肉都隱藏著一種叫口蹄疫的東西,食之,即口蹄生瘡、舌頭靡爛,且有消息說,它至少會潛伏十年。這使得工人、富農(nóng)、小資產(chǎn)階級、三陪妹妹和民警……幾乎所有的群眾都陷入了惶恐之中。他們擔(dān)心的不光是大肉,而是所有的肉;
        他們擔(dān)心的不光是肉,還有蔬菜和五谷。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城市里到處建起了“氧吧”,商家的廣告語說,“你想呼吸嗎?請跟我來”——這句話令我惶恐遠遠超過了病豬肉——我想,未來的世界會不會是一個“吧”的天下?大氣污染要建“氧吧”,那么河流污染當(dāng)然要建“水吧”,依此類推,還有“飯吧”、“菜吧”。分得細一點,那就更多,“西紅柿吧”、“黃瓜吧”、“土豆吧”等等。最好看的是有一個“人”吧。那時所有的動物都已殺光,所有的樹木都被伐光,人只好自相殘殺聊以解悶,在剩下最后十幾只時,外星人適時地降臨地球,將他們囚在一個“野生動物紀念館”,廣告語當(dāng)然是,“你想見人嗎?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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