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追尋“現(xiàn)代性”之根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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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是一個很特別的年份:這是本世紀的最后一個年頭,又是五四運動80周年。翻開歷史,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紀、怎樣的一場運動!
我被這種強烈的歷史意念抓住,是在1997年的夏季。一天,我和幾個朋友在成都錦江畔的一間茶館品茗聊天,座中有我的摯友、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張鵬先生。我們談到了中國20世紀的歷史風云,談到了“五四”運動,不禁浮想聯(lián)翩,感慨良多。大概是出于職業(yè)的敏感,他邀我為此設(shè)計一套叢書,并約定:1999年出版。
我由此而沉入了對五四運動、對20世紀中國、對歷史、對傳統(tǒng)的反思。
確實,“五四”不是一天的事件,甚至不是一月、一年、十年的問題,而是百年的問題!拔逅摹本褪且粋世紀!而且──我實在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五四”還要跨越我們這個即將過去的世紀。
啊,跨世紀的“五四”!
到了北京,我開始了這項工作。其間電話聯(lián)系,信件往返,諸如此類,自不必說。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叢書選題的策劃,雖是我們二人共同商討的結(jié)果,但許多具有關(guān)鍵性的意向卻是張鵬先生提出的,其中不僅表現(xiàn)了編輯職業(yè)的敏銳,而且表現(xiàn)了文化反思的卓識。我們可以說是共同確定了叢書的學術(shù)立場、文化品位、體例結(jié)構(gòu)、文體風格等等。
接下來是許多具體工作,諸如訂計劃、擬綱目、找作者、說意圖、報選題、簽合同……這些工作主要由我來做,因為張鵬先生遠在成都,多有不便;
但他還是一度為此專程赴京,敲定細節(jié),會見作者。
現(xiàn)在擺在各位讀者面前的,就是張鵬先生、幾位作者和我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我不知道它們能否令讀者滿意,或者令讀者感興趣;
我只知道:我們確實是努力了的。
借此機會,我想談談幾個有關(guān)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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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叢書對歷史的文化反思,選了這樣幾個點:自由,民主,科學,倫理。這種選擇,主要出于以下考慮:這幾個問題,可以說就是“五四”、20世紀中國文化思潮的要點。抓住了它們,也就抓住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的要領(lǐng)。
我們知道,五四文化運動的兩面大旗,就是民主、科學。何以然?只因為:現(xiàn)代中國的最大歷史課題,一言以蔽之,就是“現(xiàn)代化”;
民主與科學,可以說是現(xiàn)代化的雙翼,無此雙翼,現(xiàn)代民族國家無以騰飛。如果說科學是器物層面的現(xiàn)代化的體現(xiàn)和保障,那么民主就是制度層面的現(xiàn)代化的體現(xiàn)和保障。
然而精神層面的現(xiàn)代化的體現(xiàn)和保障,則是自由。自由精神不僅是民主的基礎(chǔ)和前提,而且是科學的基礎(chǔ)和前提:沒有自由精神就沒有民主,也沒有科學。說到底,科學與民主都不過是現(xiàn)代人類自由意志的工具而已。
但自由又與倫理有密切聯(lián)系;
或者說,在社會關(guān)系上,自由問題同時是一個倫理問題。自由涉及人與自然界的關(guān)系,人與人的關(guān)系,人與自身的關(guān)系。其中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是社會關(guān)系;
這是最復雜的一種關(guān)系,恰恰是倫理學的課題。難怪陳獨秀當年在宣揚自由主義時,在其《吾人最后之覺悟》一文中,把“倫理的覺悟”視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他所謂“倫理的覺悟”,“乃以自由平等獨立之說為大原”。由此觀之,倫理的根本問題還是自由問題。所以,自由精神乃是現(xiàn)代精神之核心與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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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自由、民主、科學、倫理四個方面來反思“五四”以及整個20世紀中國文化思潮,作為一套叢書,幾位作者采取什么樣的共同學術(shù)立場呢?
我們的共同立場是:打通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
“五四”最早充分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精神;
但它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就是“傳統(tǒng)的斷裂”。“五四”以來,人們普遍認為,中國缺乏民主傳統(tǒng),缺乏科學傳統(tǒng),缺乏自由傳統(tǒng);
中國的傳統(tǒng)倫理,缺乏任何現(xiàn)代價值 (這種看法,近來已有改變)?傊,中國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格格不入;
因此,中國的現(xiàn)代化必須與傳統(tǒng)“徹底絕裂”。而我們的看法正相反:中國的現(xiàn)代化必須植根于中國的傳統(tǒng);
因此,我們必須重新認識現(xiàn)代性,重新認識傳統(tǒng);
我們的最終目的是: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對接”。
除此而外,我們幾位作者并不在思想觀點上強求一律,因為我們知道,這不符合現(xiàn)代學術(shù)精神。所以,我們這幾位作者已準備好為自己的著作承擔責任。
我們唯一的共同立場不過是:充分意識到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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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我們的基本方法,是對文化進行“二重分析”。這就是說,對于任何民族任何時代的文化傳統(tǒng),我們都認定它包含至少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特殊的形而下的歷史的層面,它是“器”,是“變易”的;
一是一般的形而上的超越的層面,它是“道”,是“不易”的。這種不易之道,便是我們的文化精神的“太極”。否則,我們就無法說明文化的繼承性;
然而我們都承認,文化是有繼承性的。倘無“繼承”的觀念,必無“發(fā)展”的觀念:試想,一切舊東西都要棄若敝屣,一切新東西都要另起爐灶,從頭來過,人類如何能進步、如何能發(fā)展?必有繼承,始有發(fā)展。拋棄的只是特定性的歷史性的東西,繼承的則是普遍性的超越性的東西。
這種“二重分析”當然也是一種“一分為二”的思想方法,但卻與劃分“精華與糟粕”的方法有別!熬A與糟粕”分析法是一種價值分析法,而價值分析涉及到價值尺度的主體問題,不同的主體,對同一現(xiàn)象會作出不同的價值判斷;
事實上,在我們的研究工作當中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在分析文化傳統(tǒng)時,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往往難以給出確切判定。而“歷史層面與超越層面”的分析不是一種“價值分析”,而是一種“事實分析”:它只注意文化傳統(tǒng)當中哪些因素不能超越其歷史條件,哪些因素可以超越其歷史條件。
用這種方法來觀察分析中國文化傳統(tǒng),你會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是有可以適應于現(xiàn)代化的東西的: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自有其自由的精神、民主的精神、科學的精神,自有其因時而易、順天應人的倫理精神。
我們今天的使命,就是去發(fā)現(xiàn)、去發(fā)掘這些精神。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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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并不是說,一切現(xiàn)代性的好東西,都是我們“古已有之”的了。近代以來,確實有那么一些人,以為西方現(xiàn)代的先進的東西,咱家古書里早就有了;
咱們古有的寶貝東西甚至比西方的還要好得多,洋鬼子只不過學到了一點皮毛。這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是我們所不取的。
但我們也不贊成走到另一個極端,走向民族歷史文化的虛無主義。
這里問題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如何分析評判傳統(tǒng)。
我們的意見前面已經(jīng)說過,就是要對文化傳統(tǒng)進行“二重分析”。我們認為,這個方法可以解答現(xiàn)代性的“古已有之”與“古來無之”的矛盾。且以“自由精神”這個問題來說,不論說它“古已有之”還是“古來無之”,都對,也都不對。
要說中國古代沒有自由精神,那肯定是太不了解中國文化傳統(tǒng)了!例如,他肯定沒有讀過、至少沒有讀懂莊子的《逍遙游》。莊子的追求,正是一種絕對的精神自由。至于老子,則要追求一種相對的生存自由。如果說老子哲學是一種“生存的智慧”,那么莊子哲學就是一種“生命的超越”;
兩者都是自由的追求,區(qū)別在于,老子更重外在的“身”之自由,莊子更重內(nèi)在的“心”之自由。此二者都屬于“忘世的自由”,這是道家自由理念的特征。
而儒家的自由理念,則可以叫做“入世的自由”。過去人們總以為儒家思想是扼殺自由的,所以才有了《狂人日記》,才有了“吃人的禮教”之說。其實這是絕大的誤會。孔子所追求的自由,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一方面,他承認、接受、遵守、甚至捍衛(wèi)現(xiàn)世的規(guī)范、“禮”,從而主張“不逾矩”;
另外一方面,他追求一種“從心所欲”的境界,在現(xiàn)世的種種禮法規(guī)矩中仍然感到自由自在。因為他們相信,這些外在的社會規(guī)范只不過是內(nèi)在心性的外化形式。此即所謂“我欲仁”、“仁義禮智根于心”。他們所追求的大自由境界,是“與天地參”,“上下與天地同流”;
但其實現(xiàn)則仍然是在現(xiàn)世的日常生活中。
但是要說中國古代固有自由精神,也是需要解釋一番的。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具有古代形態(tài)的自由理念 ,而非現(xiàn)代形態(tài)的自由理念 (“五四”以來,事實上也已有了現(xiàn)代形態(tài)的自由理念)。然而這兩種自由,我們認為是既有異質(zhì)性、也有同質(zhì)性的。也就是說,在形而下的歷史性層面上,它們是截然不同的;
然而在形而上的超越性層面上,它們是相通的。換句話說,它們都是人對自由的追求的相同的精神向度,在具體歷史條件下的不同的表現(xiàn)。
所以,理解自由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價值的鑰匙在于:超越性的自由精神的歷史性的轉(zhuǎn)換。自由是人的永恒的追求,但它是有條件的;
自由的追求是絕對的,而自由的實現(xiàn)則是相對的。
自由問題如此,其它問題亦然。關(guān)鍵在于二重分析、精神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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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里,就牽涉到對“五四”的評價問題了。唉,真是說不盡的“五四”!
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上,可以說,“五四”是空前偉大的一場運動,同時也是空前偏激的一場運動。它的偉大,正由于它的偏激;
它的偏激,正成就了它的偉大。偉大出于偏激,偏激造成偉大,這就是歷史的邏輯,“矯枉過正”的辯證法。
“五四”之偉大,在于它空前地突顯了現(xiàn)代自由精神──作為現(xiàn)代民主與科學之前提的自由精神,作為現(xiàn)代倫理之核心的自由精神。所謂“五四精神”的核心,就是自由精神:“五四”倡導民主,是為了向社會爭自由;
倡導科學,是為了向自然爭自由;
“五四”既為個人爭自由,更為民族爭自由。
“五四”之偏激,則在于它那種同樣是空前的反傳統(tǒng)立場。“五四”之反傳統(tǒng),可謂直搗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根蒂。例如對于儒學,“五四”不僅否定宋明理學,而且徹底否定周孔儒學傳統(tǒng),否定所謂堯舜禹湯文武成周孔孟一脈相傳的“道統(tǒng)”。其實它否定的哪里是儒家一家的道統(tǒng)?這是我們整個中華文明的道統(tǒng)。
與此相應的,就是“五四”偏激的另一方面表現(xiàn):全盤西化。這個時期雖也不無維護傳統(tǒng)的聲音,但是,整個來看,“五四”就是一派“西風壓倒東風”。在當時的代表人物心目中,中國文化傳統(tǒng)已經(jīng)糟透了,爛透了,腐朽不堪了!必須全盤西化!
“五四”的這種偏激自有道理,自有其歷史必然性。因為當時的反動勢力,無不以傳統(tǒng)文化尤其儒學為安生立命之基。想想袁世凱吧!想想那場“孔教會”的鬧劇吧!這就使得當時的進步人士必然以猛烈攻擊傳統(tǒng)文化尤其攻擊孔子儒學相標榜,此所謂“其勢不得不然也”。問題是數(shù)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們還應該象“五四”先驅(qū)那樣偏激嗎?我想是不應該的了。歲月逝矣,時代變矣,情形殊矣!我們理當對文化傳統(tǒng)有了冷靜的思考、公允的評析。
7
行文至此,該來具體說說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了。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照“傳統(tǒng)”的說法,主要就是儒、道、釋三家。之所以分為三家,當然在于它們各有其特點。在我看來,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是“忘世”的,釋家則是“出世”的。這些特征,在自由精神、民主精神、科學精神、倫理精神上都有體現(xiàn)。例如在自由的追求上,儒家追求“入世的自由”,道家追求“忘世的自由”,釋家追求“出世的自由”。儒家更具群體關(guān)懷,但也自有其個體追求;
道家更重個體問題,但也不能說沒有群體意識;
佛家也是既有“自渡”的個體精神、亦有“普渡”的群體精神的。儒家積極介入、干預現(xiàn)世的生活;
道家反是,但也不能說是“消極”的;
而釋家則更是否定現(xiàn)世的生活,然而仍不能簡單視之為“消極”(但凡有追求,就不能說是消極的態(tài)度)。儒家是要在在世的人倫常態(tài)中實現(xiàn)其價值,道家是要在避世的自然狀態(tài)中實現(xiàn)其價值,釋家是要在超世的智慧境地中實現(xiàn)其價值。它們各有其價值,本身無所謂孰高孰低;
它們互補互成,共同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部分。
既然儒、道、釋共成一中華文化傳統(tǒng),它們就必然是互通互入的。儒、道、釋各自達到其最高境界時,就渾然打成一片了。最高境界的儒學、道學和佛學是相通的,猶如最高境界的哲學和最高境界的藝術(shù)是相通的:它們都是“生命之悟”。難怪馮友蘭先生晚年講,再稱他為“儒家”或“新儒家”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們面對的乃是渾然一體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
但傳統(tǒng)本身是開放的,流動的。現(xiàn)今許多人有一種錯覺,一提“傳統(tǒng)”就想到“古代”。我們所謂傳統(tǒng),不僅是指先秦諸子的傳統(tǒng),漢學的傳統(tǒng),玄學的傳統(tǒng),佛學的傳統(tǒng),宋明理學的傳統(tǒng),清代樸學的傳統(tǒng)等等,還要包括近代以來的傳統(tǒng),例如“五四”的傳統(tǒng)。
“五四”總體上講是反傳統(tǒng)的,但它本身也形成了它自己的“五四傳統(tǒng)”。應該說,“五四傳統(tǒng)”也是所謂“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 (而且在我看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其一,任何一種典型的歷史文化形態(tài),本身就會形成一種傳統(tǒng)。就“五四傳統(tǒng)”來說,它直到今天仍在發(fā)揮強大的作用。其二,它雖然是徹底地反傳統(tǒng)的,但本身又是非常傳統(tǒng)的:“五四”之反傳統(tǒng),正是基于它的某種傳統(tǒng)性的。至于這種傳統(tǒng)性是什么,那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例如林毓生就認為,“五四”那種“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途徑”,就是非常傳統(tǒng)的。所以,嚴格講,說“五四”是“傳統(tǒng)的斷裂”,是相對而言的。“五四”之于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既有斷裂的一面,亦有一脈相承的一面。例如“五四”的民族主義精神,就與古代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近代的“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所謂“華夷之辨”,關(guān)系甚大。
總之,所謂“傳統(tǒng)”不是某種單一的、一成不變的東西;
然而在這種“變易”中,又有某種“不易”的東西存在。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也應當作如是觀。說到底,這又涉及對文化傳統(tǒng)進行“二重分析”的思想方法問題了。
8
關(guān)于“二重分析”,我們已在前面討論過它的歷時性的一面,即歷史的差異性和超越的貫通性問題;
現(xiàn)在我們該來討論它的共時性的一面,即民族的差異性和人類的共通性了。這關(guān)系到近代以來的“中西比較”這個持久的熱門話題。
“中西比較”這個題目,其實應該包括兩個向度的“二重分析”。一個是時間的向度,就是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的,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其不同歷史時代的不同文化形態(tài)之間,有一種超越歷史的一以貫之的精神;
另一個則是空間的向度,即我們現(xiàn)在將要討論的,對于不同的民族來說,他們的文化傳統(tǒng)之間既有民族個性,亦有人類共性。歷久不衰的“中西文化比較”研究,就同時涉及這兩個向度的二重分析。過去的種種分歧爭執(zhí),都是與此相關(guān)的:有的認為中西文化是時代的差異,有的認為是民族的差異;
有的只見其異不見其同,有的只見其同不見其異。結(jié)果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不同的民族文化之間確實既有人類共性,又有民族個性。對此,我們可以這樣加以觀察:兩個民族之間既不可能完全互不理解,也不可能完全互相理解。如果完全互不理解,我們當今世界這個國際社會就是難以想象的,不同民族國家之間居然能夠?qū)υ、交往?br>如果完全互相理解,這個國際社會同樣難以相象,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縱然是對話和交往,可是誤會與沖突卻不斷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在語言上表現(xiàn)得特充分,因為文化的載體正是語言:“外語”可學,而不可學;
文學可譯,而不可譯。越是高級的意識形式,越是具有民族個性。科學技術(shù)、邏輯思維這類工具層面的東西,在不同民族之間,很容易溝通交流;
然而詩可譯,亦復不可譯。至于哲學、宗教,更難互相譯移、理解。例如佛教從東漢就傳入中國了,我們真的理解了原汁原味的佛教嗎?唯識宗是最原本的,但同時也是最難于在中國傳播的。至于得到廣泛傳播的禪宗,我經(jīng)常懷疑它還是不是所謂“佛教”。
對中國和西方的文化比較,亦當作如是觀。中西文化既有人類的共性,亦有民族的個性。至少自從“軸心時代”以來,世界文化格局就分立為幾大傳統(tǒng),它們分別獨立發(fā)展,雖交流日夥而仍舊自成系統(tǒng)。中國人真懂了蘇格拉底嗎?西方人真懂了孔夫子嗎?但話又說回來,正是在日見其繁的交流、互動中,我們見出了人類文化的可通約性。中國人畢竟要研究蘇格拉底,西方人畢竟要研究孔夫子。人類不同文化傳統(tǒng)之間,正是可通約性與不可通約性的共存。
在自由、民主、科學、倫理這些問題上,中西文化之間也是既互異、又互通的。我曾說過,這種現(xiàn)象可以叫做“同類異性”原則,有如男女、夫婦之間。倘非同類,那就是“風馬!绷耍
倘非異性,則成了所謂“二女同居”。此二者,均屬大悖于生命法則的。
9
最后我似乎該談談自己了,雖然“認識你自己”是頗不容易的。
學有師承,術(shù)有專攻。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攻讀博士學位,師從的是著名中國哲學史家蒙培元先生,自己于是“一不小心”竟成了馮友蘭先生的再傳弟子。不過,應該承認,雖然馮先生的“三松堂”是我素來心儀神往的圣地,但我對馮先生的“新實在論”方法,卻并未“書諸紳”。我雖曾用過相當一段時間,去研究形式邏輯、辯證邏輯、符號邏輯,甚至發(fā)過宏愿,想要把形式邏輯和辯證邏輯統(tǒng)一起來,為此浪費了許多時光、紙張,但我真正的興趣還是在形上領(lǐng)悟、人文關(guān)懷上。在我看來,邏輯是“理智”的,而真正的哲學卻是“超智”的。所謂“超智”,當然是說不能繞過理智;
但不能停留于此,還必須超越理智。
馮先生的哲學中,我最喜歡的是“境界說”,認為這才是他真正“形上”的、“超智”的東西,是不論經(jīng)驗主義的“經(jīng)驗”、還是理性主義的“邏輯”都不能把捉的東西。所以,我覺得自己似乎更接近于蒙培元先生的致思方式。真正的哲學不是“思”,而是“悟”(當然,按照現(xiàn)今的譯法,海德格爾所謂“思”,正是一種“悟”)。人們往往注意了馮先生的邏輯之思的層面,忽略了他的生命之悟的層面。在這個問題上,蒙先生才是馮先生真正的傳人。
然而這還不僅是個思維方法的問題,蒙先生最令我立雪從風之處,在于其并不把自己的研究僅僅視為一種“學問”;
他的“學問思辨”,當下直接就是他的“行”、他的生命存在方式了,F(xiàn)今有那么一些“學者”,其“為人”與“為學”是分裂的。而在蒙先生那里,“道問學”與“尊德性”是打成一片、渾然無間的。對此,我私下常說:
“雖曰不能,愿學焉!
散論:我為什么追尋?
關(guān)于《追尋中國精神叢書》的由來,我已經(jīng)在叢書的“主編瑣語”當中有所交代,不過,這里我還想再披露一點“個人隱私”。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的兩本書,近年來在中國大陸非常走俏:《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儒教與道教》。一時間,許多人成了“韋伯熱”中的“韋伯迷”。書中,這位韋伯先生認為:西方從“新教倫理”傳統(tǒng)中自然生長出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精神”,而中國的儒教和道教傳統(tǒng)則無此殊榮。這使我想起近年來國際政治舞臺上的一個時髦詞:“雙重標準”。
韋伯先生對西方的和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就是這種雙重標準在民族文化問題上的流露:中國之不配擁有現(xiàn)代化,一如西方之理當享有現(xiàn)代化,是其民族文化基因決定了的,有何話說?
但我實在感到“有話可說”,乃至耿耿于懷、不吐不快。這才是我組織編寫這套叢書的真正的隱密動機所在。坦率地講,我并不贊同所謂“重建傳統(tǒng)”的主張,因為這個說法哪怕僅僅在語義上也是不通的。但是我實在不能想象,有哪個民族國家的資本主義化、現(xiàn)代化,真能割斷傳統(tǒng)的臍帶?或者縱然割斷了,又真能去除其母體的血脈?西方現(xiàn)代文化就是如此,無須去作“血親鑒定”。
這出自我的一個信念,一個關(guān)于文化歷史的信念:在文化的歷史變革中,根本就不存在所謂“徹底決裂”的可能。假如歷史的發(fā)展表現(xiàn)為一系列的“徹底決裂”,人類必須不斷地從頭開始,那么可以肯定地說,你我今天都還是猴子。
這就使我產(chǎn)生了另外一個信念: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的文化傳統(tǒng),無論怎樣地只是歷史的暫時的存在,但它必定含有某種或者某些可以超越歷史的恒定的東西。否則,我們還是逃不過永遠做猴子的命運。對于導致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西方“文藝復興”運動,我們不妨從“復興”二字上好好地品味。因此,必須對任何文化現(xiàn)象作一種“二重分析”。漢代學者講《周易》,認為“易”具有三個意思:變易,不易,簡易。文化總是變易的,但變易中必有不易的東西;
這不易的東西又必是簡易的。真理的簡易性也是許多偉大科學家的一種信念。
當然,從文化傳統(tǒng)中捕捉這種簡易的真理,這件事本身卻不是那么簡易的。我不敢說這套叢書就已經(jīng)逮住了它。但這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在于:我相信它存在。所以我將繼續(xù)追尋,懷著一種夢想: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原載2000年12月9日《文匯讀書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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