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一個自由主義者的飲食習慣

　　首先是不喜歡吃席菜，而寧愿隨配合菜，當然更加偏向小吃。

　　還不在于席菜的搭配是強加的，沒有太大的自由裁量權(quán)，不能蘿卜白菜各有取舍。更在于這種搭配是集約化的，搭配的背后是屬于大眾與時尚的潮流。飲食的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對個人偏好充滿了藐視和否定。當侍應(yīng)生說這是最流行的吃法和菜肴，很少有人有足夠的骨氣可以拒絕。那些在對外關(guān)系上動輒說不的激進主義者，放在此時大多是咸與維新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真正的自由主義者經(jīng)得誘惑，堅持說：我就是喜歡吃回鍋肉，而且肉就是要肥一點的。

　　席菜最與自由主義精神相悖的，是它的等級制。每一種席菜，幾冷盤，幾熱菜，幾甜點，這些都是外圍賽。精彩的在后面的寡頭體制，然后眾星捧月的端出一道稱王稱霸的鮑魚。菜品之間等級森嚴，長幼有序。這是餐桌之上對于人間秩序的模仿秀，和餐桌上食客們的位置遙相呼應(yīng)。如果你是在坐在最下首邊緣的那位，你基本上可以大致推測你就相當于邊角上那小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五香花生米。

　　隨配合菜自然也有價格與偏好的差序，自由主義者不反對自發(fā)演進的差序格局，僅僅是反對差序格局的凝固和與公共權(quán)力相結(jié)合之后的科層化。在自由主義者的餐桌上，絕對沒有哪一道菜是終身制的、領(lǐng)袖群倫的核心。

　　然后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我喜歡吃宵夜。在一日四餐當中，唯有這一回是真正個人主義的。是對于美味的獨自偷歡和津津樂道。因為宵夜是不需要講排場的，宵夜最多的褪去了飲食的社會性和表演性，也沒有人請客會請吃宵夜。所以它給我們留下和家人或知己一個單純的陶醉機會。中餐和席菜是集體主義的，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不歧視集體，但在個人氣質(zhì)上往往對此留有戒心，不愿意在咀嚼美食時，和眾人一道發(fā)出聲音。

　　自由主義者也就不太喜歡客人太多的地點。有的人比如我的妻子就更喜歡在眾人面前進食，如果大家都吃得開心，自己就比較開心，胃口大張。有一種欲望會在人群之中隨著人數(shù)的增長而增長，這是一切形式的集體主義者的共同點。

　　所以有一種自由主義者最反感的形式，就是自助餐。我說的是那種人多勢眾的自助餐，尤其是自助式火鍋。關(guān)于這種類型的可惡之處，我在《烏托邦之千年食堂》一文中有切膚之痛。烏托邦的氣質(zhì)正是我所以最反感的地方。盡管你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偏好取舍，要什么就是什么。但由于所有食客在繳納了相同的費用之后，一旦進入喧嘩的大廳，就等于進入了一個模擬的共產(chǎn)主義公社或大食堂。無論你吃什么，吃多少，你的成本都為零（邊際成本為零），自主選擇的快感很快就被這種成本為零之下的各取所需的虛擬性埋沒了，被令人生畏的人數(shù)規(guī)模吞噬了。你變得不再重要，在飲食的流水線上你有一種被喂養(yǎng)的家禽感。盡管你是付了費的，但那些袖手旁觀的侍應(yīng)生，看上去更像是大規(guī)模養(yǎng)殖場的技術(shù)人員。自助餐不是以人為本、而是以食為本的。他背叛了類似于馬克思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聲稱的一個起點：每一個個人吃得高興，是一切人吃得高興的前提。

　　自由主義者，總是程度不一的保守主義者。所以在個人偏好和就餐場合的選擇上總是不太喜歡頻繁更換。自由主義者往往是婚姻的忠實擁護者，他不愿意喜新厭舊。在飲食上的這一習慣就是一種延續(xù)。我多年來在一家固定的面館吃二兩的牛肉面，直到他撤遷關(guān)閉。這就像一個英美式的判例，遵循的是"以前有人做過的事就可以依法再做"的先例原則。某種程度上，自由主義者缺乏更多的冒險精神和改弦更張的動力，而對有歷史的傳統(tǒng)（路徑依賴）存有"溫情與敬意"。但保守不是頑固的反對變遷，直到在意外的因緣下進入另一家餐館，覺得味道大好，這便形成又一個新判例。自由主義者的口味是漸進的，不會貿(mào)然從吃辣突變?yōu)槌运帷?/p>

　　這和某些人又不同。他們喜歡不斷更換就餐的地方，尋找城市中新近的時尚餐飲場所，他們不斷地嘗試，渴望成為第一個吃螃蟹及其他的人。這種人是社會的激進力量，倘若有關(guān)于墮胎或者安樂死的法案，他們一定會投贊成票。他們堅決支持申辦奧運，也支持城市中心廣場的改造。在王蒙的筆下，他們當然也贊成牛奶面包對堅硬的稀粥或豆?jié){油條的取代。而像我這樣的自由主義者，雖然在心里也挺喜歡這樣的人，但總是寧愿走在各種隊伍的最后面。就像在餐館里，自由主義者總是喜歡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菜品也有講究，自由主義者不一定要反對"霸王別姬"這種名堂，但一定反感菜名的意識形態(tài)化，反對把就餐變成與就餐無關(guān)的事情。就像反對把體育變成與體育無關(guān)的東西一樣�？箲�(zhàn)時期的重慶有一道菜叫做"轟炸東京"，盡管自由主義者也愛國，但自由主義者是不會吃的。一道菜叫做"萬壽無疆"或者"三個代表"，對不起，也是打死不吃。孔子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自由主義者反對過分的精細，反對對于佐菜和佐料的不尊敬。紅樓夢賈府里那一道用了無數(shù)只雞才配出來的茄子，和黃蓉用掉一整支云腿才煨出來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二兩豆腐腦），自由主義者都是不愛吃的。自由主義者反對烹調(diào)中的專制主義，反對餐桌上的秦始皇，反對"滿漢全席" 這種餐桌上的大一統(tǒng)夢想。

　　自由主義者旗幟鮮明的反對把素菜做成葷菜的樣子。

　　從邏輯上講，自由主義者也是應(yīng)當喜歡燉菜的。燉牛肉、燉蓮藕骨頭湯，燉一天一夜的老母雞。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清靜無為，善于等待，這樣烹飪出來的菜品最有營養(yǎng)，又保持了完整的菜形。漸進的烹飪藝術(shù)，所謂形散而神不散。但我在學(xué)生時代卻不喜歡吃，作為典型的四川人，我唯獨偏好火要大、油要辣的麻辣燙的食品，我喜歡看火焰在鐵鍋上飛騰而起的壯麗景觀。直到畢業(yè)之后經(jīng)濟獨立，感到白居不易，開始愛上了味美湯鮮的燉菜。燉菜缺乏的是高歌猛進的煽動性和外觀設(shè)計上的噱頭，沒有入口即爽的感官刺激，但卻溫文爾雅，魚鮮鴨肥，外可養(yǎng)顏駐容，內(nèi)可滋陰壯陽。如果將爆炒煎炸燒比作是外家功夫，燉燜煨熬就是以靜制動的內(nèi)功了。

　　所以二十五以前愛上燉菜的人比較少，二十五歲以前成為自由主義的人就更少。真正的自由主義，是一只耐得寂寞的老母雞啊。

　　毛澤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自由主義者在這一點上和共產(chǎn)主義革命家有難得的一致。自由主義者不喜歡請客，也不喜歡被請。吃的最高興的是AA制。自由主義者也不喜歡在餐桌上給人夾菜，當然更不喜歡吃別人夾來的菜。理由并不是衛(wèi)生問題，自由主義者不是完美主義者，在飲食上絕對沒有潔癖。而且自由主義者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并且講究妥協(xié)和均衡，所以既然夾來了，吃還是要吃。

　　對于分餐制自由主義者也是舉雙手贊同的。理由當然也不是衛(wèi)生問題。自由主義者強調(diào)私有的產(chǎn)權(quán)明晰，擺在餐桌上的大魚大肉都是程度不一的大鍋飯。因為產(chǎn)權(quán)和份額不明。最典型的就是軍隊中的就餐方式，我在大學(xué)軍訓(xùn)期間曾達到一生中的食量最大化。原因并不僅僅在于體能的消耗最大，而是整整一個班的人圍成一圈蹲在地上，用一個面盆打來菜肴，盡管我們每個人都交了自己那一份伙食費，但那一盆菜尚未實行股份制，而是大一統(tǒng)的。所以一種產(chǎn)權(quán)不明的就餐方式把我們變成了一群食不知味的豬悟能。

　　而分餐制是一種強調(diào)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的飲食文化，擺在自家的面前就是自家個人的，可以不慌不忙的吃。沒有戒備，吃的樂趣就大增。至于有些非自由主義者覺得吃東西就是要搶著吃，才有樂趣。真正的自由主義者要有勇氣堅持自己那一份。

　　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我贊成以西餐的方式吃中餐。但請不要將此簡單理解為餐桌上的"中體西用"或者"西體中用"，那樣會以辭害意，失去本分。

　　煙酒有害，最好是不沾。但如果權(quán)衡利弊，非要選一種"最不壞的"的，那么自由主義者寧愿抽煙，而不愿飲酒。

　　酒是一種天然的集體主義的媒質(zhì)，酒精考驗的干部和一醉方休的梁山好漢，都隸屬于一個偉大的團體。個性張揚有如李太白，喝到二麻二麻時，也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梢娋七@樣?xùn)|西是獨樂樂萬萬不如眾樂樂的。勸君更飲一杯酒的舉動，也常常讓真正的自由主義者難為情。雖說嵇康劉伶等嗜酒如命的魏晉名士多少有些自由主義者的架勢，但劉伶所謂便喝邊說"死便埋我"，那是根本不需要旁人來陪的。他們的酒是一種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媒質(zhì)，就連舉杯邀明月也不屑為之。然而道一變至于齊、再一變就至于魯。所以魏晉之人到了"感情深一口悶"和"三陪過后盡開顏"的今天，就不會喝酒了，他們也一定是改為抽煙。

　　煙不同，雖然有時也要敬來敬去，但吞吐之間全憑自在，節(jié)奏自己把握。不會像飲酒一樣互相窺視，做一些相互配合的曖昧姿勢。所以煙是個人主義的，它以每個單獨的主體為本位。不像酒是以一種"主體間性"為本位。所以抽煙比飲酒更具有隱私性。在這個意義上，自由主義者堅決反對在公眾場合吸煙。

　　一個真正的自由主義者，把飲食看作美好的私生活。像蘭波的詩句，"生活在別處"。對我來說，最美妙的飲食享受，永遠在離開人群最遠的地方。

　　2001-10-22于包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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