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英雄、豪杰與圣賢——讀《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之一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如果說,以吉字營區(qū)區(qū)之眾圍城數(shù)年并最終將南京這個太平天國的所謂首都一舉攻陷的曾家老九曾國荃是一豪杰,抬棺西征遍插揚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的左宗棠左季高是一英雄,那么,文正公曾國藩在人們心目中的形像則主要是一圣賢。這不僅因為他的《討粵匪檄》從道統(tǒng)立論,指斥洪、楊長毛行天父天兄之教,“舉中國數(shù)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也因為他作為所謂理學名臣,以正心誠意功夫行修齊治平事業(yè),在立德、立功、立言諸方面均創(chuàng)下遠過常人的成就。一般而言,豪杰者氣勢雄渾,英雄者文武秀異。那么圣賢呢?是稟性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的既仁且智?抑或格物窮理變化氣質(zhì)然后粹然純?nèi)?《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里的文字在既使這種印像得到某種程度證實的同時,又使循此而展開的思考不免有些惶惑: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去理解曾國藩這樣的圣賢?

          與曾老九、左季高立身行事元氣淋漓一氣呵成的流暢相對照,曾氏的規(guī)行矩步遇事瞻循多少給人一種拘謹滯澀甚至矛盾虛偽的感覺。從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曾老九富貴還鄉(xiāng)將沿途藥房高麗參收購一空“人被創(chuàng)者則令嚼參以渣敷之”的憨戇、自恃功勛蓋世不滿晉撫之授而借病拒詔的率性、履鄂撫之新不足半年即嚴詞參劾黨羽甚眾且為滿籍身份的湖廣總督官文的執(zhí)拗(當年胡林翼“慪氣十倍”最終也不得不以容忍妥協(xié)收場)、以及后來將秉筆直書頗得士林嘉評的王闿運所撰《湘軍志》毀版而另聘才具德行均難孚眾望的王定安再作《湘軍記》以自我粉飾的蠻橫。

          至于“以諸葛亮自比,人目其狂也”的左宗棠,更有驚動天聽并頗為后人津津樂道的所謂毆樊案。官居二品的永州總兵樊燮到湖南巡撫衙門公干,身為師爺?shù)淖笫掀鋾r深為湘撫駱秉章所倚重,故與其并肩坐聽樊的匯報?吹揭娒婧透孓o都不與自己打聲招呼,憋著一肚子無名火的“今亮”左宗棠在樊燮退至門口時大聲將其喚回,故意刁難了幾個問題,樊答不上,于是這位左師爺雷霆大發(fā),抬腳便踢:“王八蛋,滾出去!”小小幕府師爺竟敢打罵二品武官,朝廷尊嚴何在?皇帝接到參折后,朱筆一揮:若查實無誤,就地處決!就在左師爺命懸一線之際,胡林翼、郭嵩燾等一干在朝士大夫基于對其脾性和才具的賞識而為之上下奔走紓禍。潘祖蔭一段乍看不無夸張細想?yún)s又合情合理的文字使得當初龍顏大怒的咸豐也不禁為之一震:“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就此逃過一劫的左宗棠本人當然是這一保折最直接的受惠者,但現(xiàn)在如果有誰要再在后面加上作者潘祖蔭和大清江山,應該也不能說是特別過分。

          曾國藩對左宗棠的才能是非常佩服的,但對他的性格卻很不以為然。左對曾又如何?史稱“中興諸將帥……皆尊事國籓。宗棠獨與抗行,不少屈,趣舍時合時不合!眰中原因一言難盡,我覺得有一點似乎應該可以肯定,就是左覺得曾的性格太缺少魅力。孟子曾用“以志帥氣”來描述他所謂的理想人格。這里的“志”主要是指理念目標和意志能力,“氣”主要是指情感或情感需要,所以,轉(zhuǎn)換成弗洛依德精神分析的理論,“以志帥氣”就是強調(diào)“超我”對“本我”的控制性。宋儒講的“變化氣質(zhì)”,則是這一價值取向的另一表述形式。《清史稿》稱,曾國荃“少負奇氣”;
        左宗棠“喜為壯語驚眾,…剛峻自天性。值軍機、譯署,同列頗厭苦之!倍鴩瑒t是“以學問自斂抑”;
        “為政務持大體,規(guī)全勢。善任使,所成就薦拔者,不可勝數(shù)”。由此,我們可以根據(jù)“以志帥氣”和“志以氣立”的框架,把英雄、豪杰與圣賢劃分為兩種不同的人格類型。英雄、豪杰屬于后者(英雄豪杰的細分茲不贅),圣賢則屬于前者。

          這樣一種判斷和區(qū)分可以從家書的材料和唐浩明的評點得到支持。從事業(yè)的起點說,曾國荃是在功名不順的曲折中選擇了六兄溫甫的路,在吉安府的危急中應黃冕之請,就地籌餉募兵馳援;
        可以說具有相當?shù)呐既恍。左宗棠同樣如此:他是激于旁人的“紙上談兵”之譏而萌親領一軍之念;
        但當其欲借曾國藩之力開始這一冒險時,卻被曾氏拒絕。也是聞顰鼓而思良將,在胡林翼的力薦下,朝廷很快任命已有東山之志的左氏以候補四品京官的身份募勇五千。波瀾壯闊的左文襄傳奇就此轟轟烈烈展開!而曾國藩之辦團練則迥異于二人的偶然和激逼。他是在皈依倭仁、唐鑒諸理學大師并接受了他們的人生哲學后,不忍“中國數(shù)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而思有以為之,是激于道義之感。這種區(qū)別的后面,則是人格類型和生命意識的差異。所謂生命意識是指作為主體的人對(自然性的)生命自身和(文化性的)人生意義、人生目標及其相互關系的反思和自覺。從家書中“師友夾持”、“屏除一切,從事于克己之學”、“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nèi)圣外王之業(yè),而后不忝于父母,不愧為天地之完人”這樣一些句子看,曾氏這一全新的生命意識之確立,當在進京不久的道光二十二三年期間。曾氏自字滌生,不僅意味著其早期浮生若夢觀念的悄然淡出,也意味著其文化生命之自覺的赫然凸顯。而與“國藩以學問自斂抑”相呼應的“國藩事功本于學問”之史臣論斷,不僅道出了曾氏在事業(yè)根基上的特點,也進一步確證了其在人格結(jié)構上的特征。

          事實上曾國藩對變化氣質(zhì)頗有心得。他以自身為例寫信開示兒子紀澤:“人之氣質(zhì),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則可變化氣質(zhì)。求變之法,總須先立堅卓之志!边@種改變既有性格上的,也有習慣上的,可說兼具社會和生物的雙重屬性。所以,如果“以志帥氣”即是意味著某種文化理念對心理結(jié)構或行為模式的介入的話,那么,它的直接結(jié)果就是新的生命意識的誕生,以及由此而來的新的心理體驗和行為的出現(xiàn)。拜“家書”“日記”保存完好之賜,曾氏這一心路旅程清晰可辨。曾有智者感慨:人稟五行之氣,難得五性之全。由于生物性個體乃是歷史情境中的有限存在,動靜出處不可能與作為理想性、觀念性的文化價值觀念完全重合,故總不免在心理和行為諸層面表現(xiàn)出對規(guī)范的偏離。于是,人們在閱讀其私人性的書信的時候,曾國藩的二重性格就在字里行間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一方面愛民如子“居江南久,功德最盛”;
        另一方面又殺人如麻人稱“曾剃頭”。一方面聲稱不望富貴愿代代有秀才,另一方面又分別以甲科鼎盛為子侄乳名排行、以張升李升王升呼其門房司閽;
        一方面將湘軍定位為勤王衛(wèi)道之師,另一方面又下意識地將其視為私家產(chǎn)業(yè);
        一方面總是提醒眾兄弟謙抑退讓,另一方面自己又時不時好勇斗狠犟倔逞強;
        一方面闡程朱之精蘊“為人威重”,另一方面卻又慕莊陶之高淡神游物表;
        一方面以理學自負標榜民胞物與,另一方面卻被指“橫征暴斂、剖克民生、剝削元氣”;
        一方面訓導諸弟“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nèi)事”,另一方面又處心積慮配合老九將克服金陵之功留在曾家……此外,還有矯情責夢、無情嫁女、絕情葬妾諸不盡人情的細節(jié)讀之令人愕然不已!

          評點者唐浩明對曾身上的文化負載既重視又推崇,在客觀冷靜地點出其人格二重性的同時,不禁感慨:“他這一輩子,實在活得太累!”我們,又應該如何來理解詮釋這里的人性、文化及其相互間的緊張呢?

          西諺云:虛偽是野蠻向文明表示敬意。這種幽默和睿智所調(diào)侃的應該是這樣一種情形:文明僅僅只是一種形式上的裝潢,那些價值觀念(文明)并沒真正嵌入其內(nèi)心,對行為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作用。顯然,曾國藩這里的情形與此不同。簡單地將那些聽來的確不太和諧的“雙重變奏”理解為一種道德上的虛偽未免失之膚淺。以矯情責夢為例,其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日日記記曰:“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后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這種矯情可以說是愚昧,卻難說是虛偽。在我看來,體現(xiàn)在他身上的二重性,不應理解成某一行為與某一價值互相背離,而是崇高與庸俗兩種行為同時并存。這兩種行為,一種是基于“德性”發(fā)動,一種是基于“氣性”發(fā)動。德性、氣性和天理人欲一樣,是理學家用語,相當于精神分析學說中的“超我”和“本我”。

        精神分析學說認為,每個人的“自我”都是“超我”和“本我”的混合,因此,每個人的行為都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二重性特征。英雄、豪杰與圣賢,概莫能外。不同之處在于,作為所謂圣賢的曾文正與作為所謂豪杰的曾家老九和作為所謂英雄的左宗棠相比,其行為基于“德性”發(fā)動的比率遠遠高于其基于“氣性”發(fā)動的比率。

          文明的本質(zhì)就是“化性起偽”。左宗棠亦有過這樣的議論:“天下之亂,由于吏治不修;
        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
        人才不出,由于人心不正,此則學術之不講也。”既然曾國藩身上的二重性并不意味著人格的分裂,就像反映在他身上的人性的頑強、意志的薄弱并不意味著文化的錯謬和理想的虛幻,那為什么人們又會對此特別難以接受?我想,除開前面述及的那種將其理解為虛偽的簡單思維,很大程度還由于曾氏地位太高、風頭太甚,由于性善論是深入人心的中國文化主流的人性學說(且來自曾所服膺的儒家);
        這使人不禁由然而生出求全責備之心。性善論的理論之失是對人太樂觀太寬容,而實踐之禍則是對人太悲觀太嚴苛。如果我們調(diào)動自己的社會閱歷和內(nèi)心體驗,對人性作一冷靜觀照,同時注意拒斥克服曾氏是先天就高人一籌的圣賢的預設、暗示和期望,那么,一切都應該也能夠變得心平氣和起來。現(xiàn)代人的思維以理性為特征。就事論事,首先值得追問的應該是,曾氏基于“德性”發(fā)動的行為比率較他人為高究竟是好還是壞?是促進還是禁錮了其生命形態(tài)的發(fā)育成長?是幫助還是阻礙了其對人生目標的追求實現(xiàn)?對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是做出了貢獻還是造成了損害?雖然資質(zhì)不低,但曾氏論才,不如左宗棠高;
        論氣,也不如曾國荃足,然而,其成就卻較“漢之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無以過,何其盛歟!中興以來,一人而已!贝鸢覆谎宰悦。

          生命是一種意志,圣賢是一種事業(yè)。成為圣賢,就是追求“博施于民而濟眾”的事業(yè);
        而追求“博施于民而濟眾”的事業(yè),任性使氣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梁啟超居日本時,“讀曾國藩家書,猛然自。悍菍W道之人,不足以成大事”。當然,滅人欲以存天理的矯枉過正也會物極而反。存在先于本質(zhì),氣性先于德性。本質(zhì)不離存在,德性也不離氣性。學道全要英靈漢子。文化之樹的生長,也必須將其慧根深植于生命的沃土,因為作為觀念系統(tǒng)的文化并非封閉、自足,而須與生命互動。文化與生命的互動,一方面是理念對人性的升華,另一方面則是人性對理念的滋養(yǎng)。如果說作為理想人格的代稱,圣賢意味著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那么,對于一般人來說,能夠追求的應該就是文化和生命之間具有張力的平衡了。事實上,你、我、他,都處于這一鏈條的某一環(huán)!胺窃荒苤笇W焉!”一個燦爛的文化,必然是出自一個英雄、豪杰和圣賢輩出的民族。

          在曾國藩、左宗棠和曾國荃之間,私心對左文襄公確實更有親切感,但我的理智十分清楚,與英雄、豪杰相比,圣賢不是少一些東西,而是多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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