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災難也檢驗我們的良知和見識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這兩天有報道說,颶風使新奧爾良傷亡的人數(shù)比原來預計的要少得多。聽到這個消息,我大大地松了口氣,感到由衷的高興。這當然不僅是替美國人慶幸,我們希望天災不要降到任何人頭上,萬一災禍發(fā)生,我們祈望造成的損失越少越好。對任何國家人民遭受的苦難抱幸災樂禍態(tài)度,都是卑劣的。

          “卡特里娜”颶風襲擊美國后,我一方面關注那里受災和救災的局勢,一方面注視我國同胞的種種反映和評論。讓我擔心的事情很快就出現(xiàn)了,和9.11恐怖襲擊發(fā)生之后的反應一樣,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嘲弄和叫好的聲音出來了。

          我首先感到可恥。就算我和某個人不友善,甚至結(jié)了仇,如果他家的女兒出門被車撞了,我怎么高興得起來?我的興高采烈除了在世人面前顯現(xiàn)我的丑態(tài)之外,難道能增添別人的損失?對那些高叫“天譴”的人,我要說,除了缺德,你們是不是也太愚昧可笑了?舊時代有一種做法,當一個人希望他的仇人遭殃時,就扎個紙人,寫上其人的姓名、生辰,用鋼針刺在這紙人的眼睛和頭部上面。都什么世紀了,我們還不會在更合適的場合,用更現(xiàn)代、文明的方式和語言表達我們的愛憎(姑且不論這愛憎有沒有道理)?

          這場災害,以及救災的過程,還使我們的文人雅士們借機表現(xiàn)自己的一般“人文關懷”和學識,但了解情況、尊重現(xiàn)實,說到點子上的不多,不得要領、不相干聯(lián)系的不少。

          比如,《新京報》在9月5日的社論“別在‘征服’的快樂中迷失自己”中說:“我們今天所面對的自然災難,越來越多是由于人類過于‘快樂’地‘征服’自然所引起的!蔽也恢烙惺裁礆庀髮W、地質(zhì)學的證據(jù),說明這次颶風以及上次海嘯的原因不在自然方面而在人類的享樂活動方面。這篇社論在談到新奧爾良在受災之后發(fā)生的刑事犯罪現(xiàn)象時說:“大自然似乎通過這種災難性的打擊,在向人們展示它的威力足以摧毀人們的物質(zhì)家園還有精神意志!逼鋵,災后的騷亂和犯罪是極其常見的,幾乎是規(guī)律性的社會現(xiàn)象,超自然的解釋完全是迷信。

          誠然,我們應該反對不加節(jié)制地追求享樂和開發(fā)大自然,應該反對任何刑事犯罪,但在這種良好出發(fā)點之后,緊接著應有實事求是的、基于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說明,如果面對自然災害我們鼓吹擬人化的甚至神性的自然的“震怒”、“報復”和“懲罰”,這并不是什么振聾發(fā)聵的警世之言,而是一種在情感、知識和信念方面的返祖現(xiàn)象。不要以為把神性賦予自然就能夠震懾卑微墮落的人類,裝神弄鬼的姿態(tài),先知式的預言或女巫式的賭咒,只能讓本來很可貴的環(huán)保思想和環(huán)保意識蒙羞,使縱樂者更加肆無忌憚,因為狂熱分子的胡言亂語只會使他們感到好笑,沒有任何勸戒力量。

          又如,有人搬出了弗洛伊德玄妙的“自我、本我、超我”、“現(xiàn)代文明建立在壓抑欲望的基礎之上”的哲學學說(弗氏影響極大的理論并未在心理學、醫(yī)學上得到確認),斷言“颶風后的人禍源于心靈的失控”。其實,只要有一定的常識或歷史知識就知道,天災之后、戰(zhàn)亂之后,隨著社會失控、法紀松弛,騷亂和犯罪必然出現(xiàn),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們只需想一想一個城市沒有警察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就夠了。為什么要把一個簡單的問題復雜化,把一個天災問題轉(zhuǎn)化為對現(xiàn)代社會或文明本質(zhì)的形而上學思辯有什么意思?

          有人津津樂道于這樣的傳聞,一名斯里蘭卡36歲的觀眾在看到新奧爾良發(fā)生的哄搶店鋪的畫面時說:“我絕對感到厭惡。去年在海嘯發(fā)生時,我們的斯里蘭卡人沒有丟失任何東西,人們都伸出手去幫助那些受害者。”這名斯里蘭卡人說,在海嘯發(fā)生時,沒有一個游客去搶東西,但現(xiàn)在卻在美國發(fā)生了,讓人們輕易看到了世界文明的另一部分原來如此。上面那個“文明即壓抑,壓抑導致瘋狂”的學說和這個故事倒是非常匹配:現(xiàn)代化程度、文明程度越高,那里的人越受壓抑,瘋狂的潛力越大,犯罪的動機越強。它們合起來給我們提供了一幅強烈對比的圖畫:一邊是高度現(xiàn)代化的美國,一邊是前現(xiàn)代的南亞;
        一邊是罪惡的淵藪,一邊是道不拾遺的桃花源;
        當然還有,一邊是為富不仁、搞霸權的美國,一邊是貧窮但很道德的第三世界。

          老實說,我不相信上面那個傳聞,就算那一個人所說為真,也并無一般意義。華僑多年來在東南亞遭到的洗劫和迫害,特別是最近一次遭到的駭人聽聞的洗劫和迫害,使人不可能相信文明程度越低,心靈失控的危險就越小。我從史書上知道,不論是幾千年前亞歷山大城被攻占,還是若干世紀前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后,照例都有搶劫和其他犯罪行為,把“自我、本我”理論用來解釋新奧爾良發(fā)生的事情純屬鬼扯。

          還有一些言論從天災聯(lián)系到美國的種族歧視、貧富差距,布什政府的功過、伊拉克戰(zhàn)爭等等,多半是不得要領,是一相情愿地把自己的愛憎感情投射到遙遠的,自己并不了解的北美大地,好在那里的抗災救災形勢逐漸明朗,我們這邊的判斷也會更加符合實際。今后,如果我們對美國的兩黨政治,對西方傳媒報憂不報喜,好挑毛病而不好歌頌的作風和傳統(tǒng)有更多了解,如果我們對自己那些所謂“人文性”或文學化的情趣有所反省和警惕,相信現(xiàn)在這種“文學憤青”式的表現(xiàn)會得到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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